不知從幾時開始,成片的烏云已將蒼穹壓得極低,像是搖搖欲墜的裂墻。而不時落下的雪花如同墻上的粉末,稀疏而細碎,被寒風卷起,幾乎撕裂臉上的皮膚。
林德臉色相當陰沉,眼中泛起綠色的光芒,一如自荒野墳墓中走出的孤魂。
與她對視了片刻,我說:“你不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很可笑么。”
她沒有回話,眼中的綠色更深了一些。狂風吹亂了她的頭發,還有地面上的枯草,脆弱的草葉被連根拔起,在空中碎裂,融入雪粒。
“林德,不論孩子的父親是誰,你這樣做,對他以后根本沒有任何好處。”
“……這么說,你都聽到了。”
“我當然聽到了。”
“姐姐,你果然和你母親一樣,粗魯,沒腦,整天就知道裝模作樣。難怪總留不住男人。而且,你那該死的父親也早早離她而去了。這就是報應,你知道么?”
“我父親也是你的父親。你嘴巴最好放干凈一點1
“弗卓金才不是我的父親!我只要一想到他和你那做作的媽生了你,就覺得很惡心。”她的臉擰了起來,甚至有些扭曲,“你為什么不在被投下懸崖時就死掉呢?為什么要活到現在呢?”
“什么?”我猛然抬頭,“懸崖?當初想殺我的人是你?”
好像很樂意看到我的反應。她白色的披肩因輕笑而抖了抖,擰著的神情也漸漸放松了。
“弗麗嘉,你知道么,不管孩子是不是奧汀的,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我還是贏家。因為,即將成為神后的人是我,不是你。雖然我想你死,但我會對你以前的丈夫好的——啊,你會介意我這么說么?……我覺得你不會的。畢竟我的母親搶走了你母親的丈夫,我再搶走你的丈夫,你應該也很習慣了。”
樹枝被凍成冰塊,她身后不時傳來清脆的枝椏斷裂聲。斷裂處流出新鮮的樹汁,卻很快被凍成了綠色的冰晶,就像此時她的眼睛。
從認識她到現在,我還是第一次聽她如此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一想到再過一段時間就是她和奧汀的婚期,難以言喻的憤怒和絕望瞬間涌入胸腔: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只是愛奧汀而已。”她提高嗓音笑著,轉身走了。
“——林德!你回來把話說清楚1
然,雪白的身影閃了幾下,幽靈一般消失在了風雪中。我跟著她追了幾步,卻覺得有東西在□破裂。頓時背上一陣冰涼,四下看了看,發現沒有人,從地上拾起一顆石頭,快步挪到金宮窗外,將石頭扔過去。
玻璃破碎的聲音響起,里面的奧汀立即坐起身看向這邊。
“孩子,孩子要出生了。”我抓著窗口,“幫我……快……”
奧汀怔了怔,竟跑過來一拳擊碎其余碎片,從窗口翻出來,朝空中放了一個召喚彈后迅速將我抱起。
之后的情景非常熟悉,和以博德霍德出世一樣,幾乎所有神祗都在大殿內等待,氣氛緊張得有些離奇,而奧汀不安的踱步聲在門外一直徘徊,幾乎沒有停過。
重生后的身體并沒有生育的經驗,所以這一回生孩子簡直要了我的命。然而,當孩子脫離我的身體,稚嫩的啼哭聲回蕩在房內,有了再次成為母親的感覺時,之前的擔心與害怕竟都在瞬間煙消云散。
不管父親是誰,終于可以觸摸到孩子了。
女官抱著嬰兒走過來,雪花的光影通過窗欞,在房內飄移。女官溫柔的聲音響起,她輕輕地說著:“弗麗嘉殿下,是個男孩呢。”
看著她將嬰孩放低了一些,我立刻坐起來,一時心情激動得無以復加。
寶寶有一雙大大的紫色眼睛。可能是新生的緣故,他的瞳色很淺,就像是摻了少許葡萄酒的天藍水晶。而他的頭發比一般的孩子都多,是淡淡的金色……或許長大以后會漸漸有一些阿西爾神族的特征,但他的血統中,華納神族應該占了絕大部分。
而且,毋庸置疑的,他的容貌和兒時的洛基有七八成相似。
“真是好漂亮的孩子……”
我輕輕在他臉上刮了刮,心情是十分復雜。然,小小的手從軟軟的被褥中伸出來,在我的手背上刨了刨,寶寶的眼角還帶著淚珠,哭聲卻漸漸小了。排斥洛基的情緒一直都有,但此時此刻,心卻像是融化了一般。我回握著他白嫩的手指,非常小心地搖了遙
“殿下,你還需要多休息,而且陛下在外面等候多時,我們先讓他……”
“不,別讓他看到孩子。”我打斷她,“他不能看到。”
“可是,這很難避免……”
女官正為難,門卻突然被推開。
“已經出世了?”奧汀匆匆忙忙走進來,“弗麗嘉沒事吧?”
見他接過孩子抱了一會兒,又遞給女官,盡管劇痛仍未消失而且極度疲憊,我渾身的神經卻依然緊繃起來。然而當他坐在我的身邊時,莫名的委屈竟涌上心頭。抿住雙唇,我抬眼看著他:“……對不起。”
奧汀握住我的手,微笑道:“這時候不是應該感到開心么?”
他毫不吃驚,像是早已知道。
我搖搖頭,似乎所有的力氣都用在忍耐眼淚上了,再無力說話。
“我會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看。”他放輕了聲音,“所以,不要擔心,寶寶會健康長大的。”
已經很久不曾聽到奧汀這樣溫柔地說話,遙遠得就像發生在夢中。然而,這樣難得的溫柔卻像是利劍一般,不留痕跡地刺傷人心,悄然留下入骨的疼痛與悲傷。
3019年11月,法瑟爾出生。在他降世后十五分鐘內,深秋的阿斯加德褪去陰霾,不僅變回了諸神黃昏前的模樣,同時空中有六顆星串聯在一起后迅速墜落,散發出的金色圣光將神界包圍。此后,無數幻象術士和占卜師都開始進行預言,有人說星辰的隕落代表著神界的末路,百年后的阿斯加德將不復存在,華納海姆將會成為新的神界;有人說,這是阿西爾與華納兩大部落最后戰役的征兆,降落星辰最多的一方將是最后的贏家……
然而,海尼爾皇宮卻公布了布萊奇的預言:六星耀是新神的光環,十二主神戰役結束后,新的主神開創奇跡時代,阿斯加德將迎來全新的黃金紀年。
在法瑟爾出世之前,神界的幻象術士已預測到下一個的神祗將是沉默之神。他出世后確實占據了這個神位,然而,人們更愿意稱他為星耀之神。
很顯然,這一呱呱落地的嬰孩并不能改變戰爭的命運。也無人能預言是否真出自得知目前仍是人質的布萊奇之口。
就在法瑟爾的各種流言傳得紛紛揚揚時,華納部落那邊又一次準備大規模起兵的消息也傳到了阿斯加德。
然而,我卻不得不分散注意力去管教剛降世就展露本性的小惡魔。
洛洛很喜歡小法瑟爾,可能是因為他是洛基的兒子,也可能是因為他的金色卷毛讓金燦燦的洛洛發現了共同點,總而言之,從法瑟爾出生起,它就一直在他身邊繞來繞去。
但看情況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小法瑟爾不但沒有表現出同等的熱情,表情甚至還非常僵冷,時常在我轉過身的瞬間一巴掌拍在洛洛的腦袋上,待我回過頭的時候,又睜著水靈靈的紫色大眼睛天真無邪地看著洛洛,伸出雪白的肉肉的手,溫柔地撫摸被他拍過的地方。
畢竟是個嬰兒,他在做什么我完全知道。只是一個才出生就擁有成年神族智商的孩子(雖說他沒有語言能力,但這是經過最上級大巫師以魔法反復檢測的結果)如何能夠做出這種事令我非常費解。他很聰明,毋庸置疑,在情商方面也比他父親厲害得多。但某些方面還真是有洛基的影子,也不知是好是壞。
有一次,他甚至用鄙視的目光越過正在替他換尿片的侍女,掃向剛被他尿了一身的索爾,就像在說“愚蠢的雷神,吃我這招”一樣。當然,粗神經的索爾自然看不出來這小寶寶瞇成縫的眼中蘊含著什么,還慈愛地捏捏他肉嘟嘟的臉頰說“小法瑟爾真調皮喔”,卻被沒長牙的法瑟爾一口包住兩個指頭,再也抽不出來了……
索爾走了以后,我自然就會過去教育他。誰知他竟鉆到我的懷中,張開粉嫩嫩的小嘴打了個呵欠,縮成一團哼哼唧唧起來。我被那紫色的大眼和越發耀眼的金毛晃得雙目刺痛,只好托起他的小屁股,拍拍他,哄他入眠。
終于法瑟爾的肉拳頭慢慢張開,細細的眉也呈八字形舒展開,我把小卷毛放在搖籃里,理了理長長一些的頭發,卻在抬頭時看見了門口的奧停
他似乎已經站了有一段時間,在我和他目光交接的時候半晌才回過神。然后他走過來,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法瑟爾軟軟的頭發:“和華納部落最大的戰役可能會在短時間內發起。”
我立即答道:“我不會因為法瑟爾分神的。只要他安全待在這里。”
“你不用參戰。”奧汀的手輕輕握成拳,“……我會保護好你們。”
我飛速抬頭看向他。他的劉海垂落,擋住了眼睛。只看見他的喉結動了動,便轉過身去打算離開。
一時間覺得這樣簡單的言語也變得難以理解,很有尋根究底問個清楚的**,但如何也開不了口——再過兩天他和林德就要結婚了。一個男人,尤其是他這樣身份的男人給女人最大的承諾,無過于婚姻。再多做,也不過是一廂情愿吧。
然而,他剛走出去兩步卻又停下來,背對著我: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
“法瑟爾——”說到這,他停頓了一會兒,像是在琢磨著言辭一般,“你對他很好。”
“……所以?”
“沒什么。”
他往大門走去,高大的背影如此熟悉,卻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便是走過那扇門之后會永遠消失。
“所以怎樣?”我跑過去,拉住他的手臂,“——你嫉妒了么?”
“我沒有。”
“法瑟爾是洛基的孩子,你見不得我對他好,是么。”
“不是。”
“奧汀,你在嫉妒。”
“我說了,沒有1
早就厭倦如此再三掙扎,他的婚期也已不遠。但他這種曖昧不清的態度徹底惹惱了我。我繞到他的面前,捧住他的臉,讓他對著我。
認識他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透露出這樣多的不滿與憤怒。他和我對望許久,突然反握住我的手,帶著濃濃的占有欲吻了下來。
想起以前曾多次想要逆襲,要挑戰他,撕破他偽善的撲克臉。如今總算做到了,卻沒有一點滿足的情緒,甚至覺得心中有一個很大的黑洞,無論如何都填不滿補不荊
像是從來不曾有過如此激烈的吻,這個吻持續了很久很久。
最后兩人的唇分開,他的卻緊緊摟住我,完全不留一絲空隙。耳邊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身體也因為過度用力的擁抱而發疼。
然后,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弗麗嘉,你是從來不會騙人的……”
分明曾經是如此親密的人,就算再琢磨不透他,也能伸手就觸摸到對方。可是這一刻,好像連撫摸他的臉孔都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耗盡所有的力氣。
他從來都不是多言的人,再是追問結果也一樣。我讓他走了。
當天晚上我和尤爾在神殿外沿散心。跟她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聊一聊的就到了半夜。回去的時候我們路過金宮,卻聽見里面傳來極大的吵鬧聲,摔碎東西的聲音。當然我和她都是很好奇的,在門口逗留了一會兒,聽得出是個女人在哭鬧。但吵鬧聲并沒有持續太久就化作了沉默。
原已對奧汀不再期望什么,只想以時間撫平一切記憶與不甘。然而,翌日清晨,奧汀和林德退婚的事傳遍了阿斯加德,乃至九大世界。
我理應是該感到高興的,但在聽說這個消息以后竟覺得有一絲莫名的擔心,不敢出門,也不敢打探來龍去脈,只靜靜地在霧海之宮待著。
奧汀沒有來找我。兩日后的晚上,林德卻來了。
夜晚的霧海之宮寂靜無聲,她的黑色長裙陰影一般移到星光中。她背著手,側臉是極美的,此時卻因為輪廓過度分明而有些陰森:
“弗麗嘉,你知道么,從出生到現在,我從來沒有哪一刻感到如此輕松。”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打自蒼白的皮膚下滲透而出。
我站起來,警惕地擋在沉睡的法瑟爾前面:“很晚了,回去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說。”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重生么?”
她藏在背后的手慢慢伸出來,森森的白光刺痛了我的眼——她的手中握著一把大剪刀。
“這就是理由——!1
未等我回答,她已揮舞著剪刀沖過來,往我臉上劃下。我大驚著閃開,卻沒能完全躲過她的攻擊。
鮮血從額頭濺出,落在地面。她皺著眉,嘴角卻夸張地笑著:“我只是愛他而已,我只是希望你死,親愛的姐姐,你要原諒我埃你死了以后,我怎樣都可以了……你不死也可以,快把臉伸過來,讓我刺破你這張丑陋的臉……”
話未說完,又以刀鋒朝我刺來。我伸手接住她的手腕,啪的一聲,刀尖停留在頭頂上方。她的手猛烈地顫抖著,使勁了全力往下壓。眼見刀鋒一絲絲近了,我一腳踢在她的小腹上。她連退幾步,幾乎跌倒在地。我立刻拿出床旁的束縛試管,扔在她的腳下,然后放出呼救信號。
綠色的藤條猛地從地面躥起,纏住她的腳腕。她卻將手中的剪刀扔過來。我以長錘擋住她的剪刀,鏗的一聲,剪刀砸落在地面。
與此同時,門外的侍衛沖了進來。
“你瘋了。”我退回法瑟爾身邊。
侍衛將她重重包圍,并綁住她的手腳拖她出去。她毫不掙扎,只是以一種詭異的神態微笑著說:“弗麗嘉,你以為你贏了?告訴你,我知道你的秘密,也知道奧汀的秘密,你們倆永遠不會在一起的,你會活在終生的后悔中,永遠,永遠,永遠,哈哈!啊哈哈哈……”
空曠的神殿中,林德的笑聲陣陣回蕩。雖知她失去了理智,卻依然禁不住無數次回想這些話。
奧汀有太多的秘密,我知道。
可是,我又有什么秘密?
奧汀知道林德的事以后將她流放到部落外,并且對外宣稱解除婚約的原因是戰爭。
如他所言,華納部落在這之后不久正式向我們宣戰。
時至3020年初春,十二主神戰役全面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