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德之家,歲有余慶。
崔白玉眉頭皺緊,確實沒想到從程大雷口中吐出積德兩個字來。
程大雷在椅子上坐直了,晃了晃腦袋,道:“人在做天在看,本當家自然也要做些好事。此次戎族南下,無論誰勝誰負,定會有許多無辜之人遭殃。不僅僅京州一地,整個帝國都是如此。但只要他們能活著來到涼州,本當家就能給他們一個溫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多積些德,日後總是用得著的。”
崔白玉歎了口氣,平生第一次對程大雷有了佩服的情緒。程大雷當然算得上作惡多端,可無論如何,他對這個帝國是有功的。涼州的平民可以安居樂業,如何也有他的功勞。小節雖然有虧,但大體上還是行的端走的正。
當初相府權勢何等熏天,可這參天大樹說倒也就倒了。相府出事時,可曾有一人為他們說過一句話。終究是因利而聚,因利而散。若當初相府多多少少記得積德二字,當也不會落到今日地步。
程大雷是如此同崔白玉說的,這是原因之一,卻絕不是全部原因。
戰爭打來打去,打的終究是資源。
而人永遠是最重要的資源。
戎族南下,帝國已經在危亡之秋。但危險同樣也是機會,涼州方面人人思戰,其實程大雷這個山賊頭目也不例外。
他只是明白不能打而已。
不過不能親自參與戰爭,並不代表不能趁機做些事。野原火和李樂天爭的是天下,各路諸侯爭的是地盤,那程大雷爭的就是人口。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程大雷現在爭的就是人心。
若白元飛事情辦得順利,天下流民湧入涼州,自然會對涼州造成巨大消耗,但只要穩過一開始的時間,再給程大雷幾年時間。這些流民將成為程大雷手中最大的底牌,百萬流民對涼州的向心力,將會產生強大能量。
他們終究該記得,當他們走投無路時,誰給了他們一碗飽飯。
所謂積德,也有這方面的意思。
……
白元飛從程大雷處領兵之後,迅速離開,著手開始執行這件事。
他背了一柄快刀,騎著快馬出城,很快便在茫茫原野上消失了蹤影。
黃昏之時,他趕到了一處小島。將馬牽了,跨過浮橋,一直到島上。
這座島便是程大雷剛到涼州時落腳的蛇島,後來被程大雷改名為蛤蟆島。從蛤蟆島到琴川關,再到涼州城,最後一番折騰,終將整座涼州握在手中,成了名正言順的涼州王。
可這一切,都是從蛤蟆島起步。本來兩座山寨,落玉寨因為用處不大,已經被程大雷廢棄。可這蛤蟆島,程大雷卻一直沒掉。如今,這裡已成了程大雷秘密訓練士兵的所在。
白元飛要做的事情,一直沒有對完聲張,可卻早已在準備。這次出涼州,大家都需隱姓埋名,帝國又正值多事之秋,自然危機重重。所以,參與行動的人都需有一定江湖經驗,懂各地風土人情。
白元飛牽馬走入堡壘,院子裡早有人在等待。大概一千余名,都是白元飛精挑細選出來的,又秘密訓練過一段時間,知道自己執行的是怎樣的任務。
白元飛一言不發,徑直走到大旗下,轉過身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
他拱了拱手,道:“諸位兄弟,大當家信得過我們,將這差事交給我們。這當然是件苦差事,一去不回頭,有許多人臨死連個真名實姓也留不下。話說到這裡,有那個弟兄不願做的,我立刻將你的名字勾了,咱們還是兄弟。”
白元飛問了一聲無人應,第二聲無人應,問到第三聲的時候,終於有人按耐不住性子,開口道:“白蛤蟆,你到底撂個準話,這件事大當家應了沒有,許不許我們做?”
這部分人大部分都是江湖人,雖然由蛤蟆寨訓練過,可也沒有褪去他們身上的頑劣性子。眼裡並無尊卑,說話也不會顧及許多。
白元飛點點頭,道:“大當家許了這件事,如果沒有兄弟想退出,那就由我們這些人去做這些事。這一去,每個人一匹瘦馬,百兩碎銀,原來的名字都不能用了。蛤蟆寨也幫不了大家許多,都得靠個人單獨做事。”
這時候,眾人表情終於變得嚴肅起來。離開此地,大家就如同斷線的風箏,各人命運只能由各人拚搏。
“但大家生死蛤蟆寨的人,死是蛤蟆寨的鬼,終究要在身上留下一點記號。”白元飛抽出短刀,忽然割破左手手背,鮮血淋漓而出。
一千余人有樣學樣,各自抽出短刀,劃破手背,在手背留下一道疤痕。
白元飛將血滴入酒碗之中,抱起斟滿的酒碗,道一聲『請了』,然後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大家都如此做了,將酒碗摔在地上。
之後,白元飛安排各人取出。為了不引人注意,都需懂某地方言的人前往某地。安排好的,領一匹瘦馬,百兩碎銀,三五成群結伴離島。
都是江湖上的豪橫漢子,各有緣由淪落到蛤蟆寨。每個人離去前有說有笑,似乎絲毫不知此去的危險。
但每個人心底其實都明白,亂世刀兵之秋,活下來也是艱難,何況還要想方設法散播謠言。許多人,怕就真的要埋骨異鄉異地。
程大雷定了一年之期,等到一年之後,真正回來的又能有幾人。
最後只剩下白元飛一人,他也沒什麽同伴,望著空曠的院子,長歎一口氣,將手中的冊子交給身邊一女子。
“轉呈大當家,一千三百二十一名弟兄的名字都在上面。他們多是無親無故,無家可歸之人。這次若是死在外面,請大當家記得他們的名字。”
徐靈兒小心翼翼將冊子收好,認真抱拳拱手,道:“一路保重。”
白元飛答應一聲,牽了坐騎離開蛤蟆島。夜已經黑得透徹,他連夜趕路。
因為在長安盤踞多年,他這次的目的地自然是長安。而此刻的長安,卻也是最危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