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人?」青豆盯著少女的臉,用溫柔的聲音問,「哎,小小人說的是誰呀?」
但阿翼只說了那麼一個詞,便再度緊緊地閉上嘴巴,瞳孔又像先前一樣失去了深邃感。彷彿僅僅說出那一個詞,便已耗去全身一大半能量。
「是你認識的人嗎?」青豆問。
依然沒有回答。
「這孩子提到這個詞好多次了。」老夫人說,「小小人。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在小小人這個詞裡,隱含著不祥的聲響。青豆就像聽到了遙遠的雷鳴,辨出了這微弱的聲響。
青豆問老夫人:「是那小小人傷害了她的身體嗎?」
老夫人搖搖頭。「不清楚。但不管是什麼東西,這個小小人看來無疑對這個孩子有重要的意義。」
少女將兩隻小小的手放在桌子上,姿勢始終不變,用那雙不透明的眼睛凝視著空氣中的某一點。
青豆問老夫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老夫人用一種可以說是淡淡的語氣講述道: 「發現有強姦的痕跡,而且重複過多次。外陰部和陰道有幾處嚴重撕裂,子宮內部也有傷痕。是在還未完全成熟的小小的子宮裡,強行插入成年男子勃起的性器官造成的。所以卵子著床的部位遭到極大的破壞。據醫生判斷,以後即使長大成人,她也不可能懷孕生子了。」
看來老夫人半是有意地當著少女的面搬出這錐心的話題。阿翼不發一言地聽著,看不出她的表情中有絲毫變化。嘴巴不時露出小小的蠕動,卻沒有聲音發出。她彷彿半是出於禮貌,在傾聽人家談論遠方的陌生人。
「還不止這些。」老夫人靜靜地繼續說,「就算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通過採取某種治療措施,使子宮機能恢復,這孩子以後恐怕也不願和任何人發生性行為了。傷害如此嚴重,性器官插入時肯定伴隨著相當的疼痛,而且這樣的行為還重複了好多次。這種疼痛的記憶不可能簡單地消失。我說的話,你聽懂了吧?」
青豆點點頭。她的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緊緊地交扣在一起。
「就是說這孩子體內已經預備的卵子,都沒有用了。它們……」老夫人朝著阿翼瞥了一眼,繼續說道,「已經變成毫無意義的東西了。」
這番話阿翼究竟能理解多少,青豆不清楚。縱使她能理解,她那活生生的情感也似乎在別的地方,至少不在此地。她的心似乎被鎖在別處某間上了鎖的、狹小而陰暗的房間裡。
老夫人繼續說:「我並不是說,懷孕生子才是女性唯一的人生意義。選擇何種人生,這是每個人的自由。但她作為女性與生俱來的權利,卻被什麼人憑暴力預先剝奪了,這樣的事無論如何都難以容忍。」
青豆默默地點頭。
「當然難以容忍。」老夫人重複道。青豆發現她的聲音在微微顫抖,感情似乎漸漸變得難以自製。「這孩子是從某個地方獨自逃出來的。不知道她是怎樣逃脫的,除了這裡,她走投無路。除了這裡,任何地方對她來說,都不能說是安全的。」
「這孩子的父母在哪兒?」
老夫人露出不快的神情,用指尖輕輕擊打著桌面。「我們知道她的父母在哪裡。但是,容許這種殘酷行為的,正是她的父母。就是說,這孩子是從父母身邊逃出來的。」
「這麼說,父母容許別人強姦自己的女兒。您是這個意思嗎?」
「不單是容許,而且是鼓勵。」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青豆嘆道,再也說不出話來。
老夫人搖搖頭。「慘不忍聞。無論怎樣都不能容忍。但這件事卻有用普通的方法難以解決的原委,不能和單純的家庭暴力相提並論。醫生告訴我們應該報警,可是我請求醫生不要報警。因為大家是好朋友,才總算說服了醫生。」
「為什麼?」青豆問,「為什麼不報警呢?」
「這孩子受到的,明顯是違背人倫的對待,從社會的角度來說也不容置之不理,是應當被重刑嚴懲的卑劣的犯罪。」老夫人慎重地挑選著字眼,說,「但是,如果現在去報警,警方又能採取什麼措施?
就像你現在看到的,這個孩子幾乎不會說話,她無法說清究竟發生了什麼,自己又遭受了什麼。就算她能說清,也沒辦法證明這些都是事實。假如交給警察,這孩子很可能就被直接送還給她的父母。她沒有別的地方存身,父母又擁有監護權。如果她被送還給父母,同樣的事情恐怕還會再次發生。我絕不能讓他們這麼做。」
青豆點點頭。
「這個孩子我要自己收養。」老夫人斷然說道,「我不會把她交給任何人。她父母來也好,誰來也好,我都絕不打算把她交出去。我要把她藏到別的地方去,由我來收留她,撫養她。」
青豆交互地看著老夫人和少女,片刻無言。
「那麼,對這個孩子實施性暴力的男人,能確定是誰嗎?是不是就一個人?」青豆問。
「能確定。就一個人。」
「但不可能控告那個傢伙,是不是?」
「那個傢伙擁有強大的影響力。」老夫人說,「非常強大而直接的影響力。這孩子的父母就曾處於這種影響力之下,現在依然如此。他們對這個傢伙服服帖帖、唯命是從,根本不具備自己的人格和判斷力。對他們來說,這個傢伙說的話絕對正確,因此得知要把女兒獻給他時,他們不可能違抗。他們對他的話堅信不疑,開心地把女兒交出去,哪怕明明知道會發生什麼。」
青豆花了一些時間,才明白了老夫人的話。她開動腦筋,將情況整理了一下。
「那是個特殊的團體嗎?」
「對。是擁有同一種狹隘而病態的精神的特殊團體。」
「是邪教那樣的團體?」
老夫人點頭贊同。「對。而且是性質極其惡劣、危險的邪教團體。」
沒錯。這隻可能是邪教。服服帖帖、唯命是從的信徒。不具備絲毫人格和判斷力的人。同樣的情況曾經完全可能發生在我身上。青豆咬著嘴唇,心中思忖。
當然,她在「證人會」內部並沒有被捲入強姦事件,至少沒有受到性方面的威脅。周圍的「兄弟姐妹」都是誠實穩重的人,認真地思考信仰,為尊重教義而生,在某些場合甚至不惜犧牲性命。但正確的動機未必一定帶來正確的結果,而且強姦未必一定僅僅以肉體為目的。暴力未必總是採取肉眼可見的方式,傷口未必時時流血不止。
阿翼讓青豆想起了這個年齡的自己。我按照自己的意願總算平安逃脫了,但這個孩子遭受瞭如此嚴重的傷害,也許已經不能自拔,再也無法恢復原來那種自然的心態了。想到這裡,青豆憂傷不已,她在阿翼身上發現,她自己曾經極有可能處於這樣的狀態。
「青豆。」老夫人坦白地說,「現在不妨實話實說——儘管我知道這麼做很失禮,但我們其實對你進行過身世調查。」
聽了這句話,青豆才回過神,注視著對方的臉。
老夫人說:「就是第一次和你在這裡談過話後不久。我希望你不會感到不快。」
「沒關係,我沒有感到不快。」青豆說,「調查我的身世,從您的角度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們做的,是非同尋常的事。」
「是啊。我們行走在一條微妙的細繩上,正因如此,我們必須相互信賴。但是,不管對方是誰,在對理應知道的事情卻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我們無法信任別人。所以我們對和你相關的一切進行了調查,從現在起一直回溯到相當久遠的過去。當然是幾乎一切。因為想了解一個人的一切,是誰也做不到的。恐怕連上帝也做不到。」
「連魔鬼也做不到。」
「連魔鬼也做不到。」老夫人重複道,隨後露出淺淺的微笑,「我知道你在童年時代因為邪教的關係受過心靈創傷。你的父母過去曾經是,現在仍然是『證人會』的忠實信徒,並由於你拋棄了信仰而絕不寬恕你。這件事至今依然在折磨你。」
青豆無言地點點頭。
老夫人繼續說道:「說實話,依照我的觀點,『證人會』不能算作正經的宗教。萬一你在小時候受了重傷或生了重病需要動手術,也許早就喪命了。聲稱因為在字義上背離了《聖經》,便否定維持生命的必要的手術,這就是徹頭徹尾的邪教!這麼做,是對宗教教義的濫用,逾越了不可逾越的界限。」
青豆點頭贊同。拒絕輸血這一法則,是「證人會」的孩子們最先被牢牢灌輸進大腦的東西。與其違背上帝的教誨,接受輸血而墮入地獄,不如保持著乾淨的軀體與靈魂死去,進入天堂樂園,這樣要遠為幸福。孩子們受的就是這種教導。沒有妥協的餘地。不是下地獄就是上天堂,可以選擇的道路只有一條。孩子們還不具備判斷能力,這種法則從社會一般觀念或從科學認識來看是否正確,他們無法知道。小孩子們對父母傳授的知識,只能全部相信。假如我小時候落到了必須接受輸血的境地,肯定會聽從父母之命拒絕輸血,並且一命嗚呼,結果被送到天知道是樂園還是什麼,總之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吧。
「那個邪教教團很有名嗎?」青豆問。
「他們被稱作『先驅』。你肯定聽說過這個名字。有一陣這個名字幾乎每天都在報紙上出現。」
青豆不記得聽說過這個名字,不過她什麼也沒說,曖昧地點點頭。她覺得這麼做似乎更好。她意識到自己現在並非生活在原來的1984年,而似乎生活在被做了某些更改的1Q84年。這雖然還只是假設,卻每天都在紮實地增加著真實性。而且,自己還未獲知的信息,看來在這個新世界裡還有許多。她必須時刻有所防備。
老夫人繼續說道:「『先驅』開始只是一個小小的農業公社,以逃離都市生活的新左派團體為核心,並由他們來運營。但從某一個時間點開始,忽然急劇轉向,變成了一個宗教團體。至於轉向的原因和具體情況,還沒有搞清楚。說奇怪也真夠奇怪的。總而言之,大部分成員都繼續留在了那裡。現在,他們已經獲得宗教法人認證,但這個教團的實質卻幾乎不為世間所知。據說基本屬於佛教密宗系統,教義內容恐怕只是零星拼湊起來的東西。但這個教團卻急速地獲得了大量的信徒,越來越強大。儘管和那樣重大的事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教團的形象居然沒有受到任何損害,因為他們應對得非常聰明,令人詫異。甚至反而成了一種正面宣傳。」
老夫人歇了口氣,然後繼續說道:
「這個事實幾乎不為世人所知——這個教團有一個被稱作『領袖』的教主,他被認為具有特異功能。據說他有時會運用這種能力給人治病,會預言未來,會引發超常現象。其實,無非都是些精巧的騙局,可是就因為這個,許多人被吸引到他身邊。」
「超常現象?」
老夫人皺起了漂亮的眉毛。「我們還不清楚這具體意味著什麼。老實說,我對這類玄奧的東西提不起絲毫興趣。從古至今,同樣的詐騙行為在世界各地不斷重複,手法永遠相同。可是,這種淺薄的騙局卻長盛不衰。因為世間大多數人並不相信真實,而是主動去相信自己希望是真實的東西。這樣的人兩隻眼睛哪怕睜得再大,實際上也什麼都看不見。對這樣的人實施詐騙,就像是擰斷嬰兒的手臂。」
「先驅。」青豆試著說出口。就像特快列車的名字。她想。不大像宗教團體的名字。
聽見「先驅」這個名字,彷彿對隱匿於其中的特別的聲響有了反應,阿翼剎那間垂下目光,但馬上又抬起眼,恢復了與原來相同的毫無表情的面容。似乎在她的內心忽然捲起了小小的旋渦,又立即平靜了。
「就是『先驅』這個教團的教主,強姦了阿翼。」老夫人說,「藉口要賦予她們靈魂的覺醒,強逼她們就範。她的父母被告知,必須在她迎來初潮前完成這個儀式。說只有這樣尚無污垢的少女,才可能被賦予純粹的靈魂的覺醒。因此產生的劇烈疼痛,是為了升華到上一個階段而必須通過的關口。她的父母竟然完全相信。人到底能愚蠢到什麼程度啊!實在令人震驚不已。不單是阿翼一個孩子。根據我們得到的消息,他對教團內部的其他少女也幹了同樣的事。這個教主是個性嗜好扭曲的變態者,這一點毋庸置疑。而教團和教義都只是暫時的偽裝,用來遮掩這種個人的慾望罷了。」
「這個教主有名有姓嗎?」
「遺憾的是,我們還沒弄清楚他的姓名,只知道他被稱作『領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經歷?有什麼樣的外貌?這一切都不清楚。無論怎麼打聽,都弄不到相關信息。被完全拒之門外。他一直躲在山梨縣山裡的教團本部中,幾乎從來不在人前露面。就是在教團內部,能見到他的人也極少。總是待在黑暗的房間裡,說是在那裡冥想。 」
「我們卻不能聽任此人胡作非為。」
老夫人看了一眼阿翼,然後緩緩地點頭說:「不能讓犧牲者再增加了。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們必須採取某種措施。 」
老夫人伸出手,放在阿翼的手上,半晌沉浸在沉默中,然後說:「是的。」
「他一再重複這種變態行為,證據確鑿吧?」青豆問老夫人。
老夫人點點頭。「強姦少女是有組織的行為,我們已經取得了確鑿的證據。」
「如果真是這樣,的確是難以容忍的行為。」青豆聲音平靜地說,「就像您說的,不能讓犧牲者再增加了。」
老夫人的心中,似乎有好幾種念頭在纏繞糾葛、追逐爭鬥。然後她說:
「關於這位領袖,我們有必要對他進行更詳細、更深入的了解,不能留有模糊之處。不管怎麼說,畢竟人命關天啊。」
「這人幾乎從來不公開露面,是嗎?」
「是的。而且警衛非常嚴格。」
青豆瞇起眼睛,浮想起收藏在衣櫥抽屜深處的特製冰錐,想起了那鋒銳尖利的針尖。「這個工作好像會很困難。」她說。
「會特別困難。」老夫人說,然後放開了握著阿翼的手,用中指輕輕地接著眉心。這是老夫人——並不常見的——難下決斷的標誌。
青豆說:「現實地看,由我獨自前往山梨縣的山裡,潛入戒備森嚴的教團內部,處置完那位領袖,再從那裡安然脫身,恐怕會相當困難。如果是忍者電影的話另當別論。」
「我當然不會讓你去冒這麼大的險。」老夫人認真地說,隨後似乎明白了青豆在開玩笑,嘴角浮出淡淡的微笑,又補充道,「這種事絕.不可能。」
「還有一件事我有些擔心。」青豆注視著老夫人的眼睛,說,「就是小小人的事。小小人究竟是什麼東西?他們對阿翼究竟幹了些什麼?有關這小小人的信息,或許也需要。」
老夫人仍然用手指按著眉心,說:「這件事我也放心不下。這個孩子幾乎不說話,但就像我剛才說過的,她多次念叨小小人這個詞。其中恐怕有重大的意義。可是小小人到底是什麼,她卻不肯告訴我。一談起這個話題,她就守口如瓶。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們也會對此進行調查。」
「關於『先驅』,有沒有什麼線索能獲得更詳細的信息?」
老夫人露出和藹的微笑。「凡是有形的東西,沒有一種是花了錢卻買不到手的。而我已經做好了花錢的準備,尤其是在這件事上。也許還得再花點時間,但我們需要的消息一定會弄到手。」
也有花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的東西。青豆心想。比如月亮。
青豆改變了話題:「您真的打算收留阿翼,撫養她嗎?」
「我當然是真心的。我想正式認領她做養女。」
「我想您一定有心理準備,只怕法律手續不會那麼簡單。因為這件事的背景太複雜了。」
「我當然有心理準備。」老夫人答道,「我會用盡一切辦法。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就打算儘力。絕不把這個孩子交給任何人。」
老夫人的聲音裡夾著痛切的餘韻。她在青豆麵前從未如此露骨地表達過感情,這讓青豆多少有些擔心。老夫人似乎從青豆的表情中讀出了這種擔心。
她降低了音量坦白地說:「這話我還沒有告訴過任何人,至今為止一直深藏在心底,因為說出來會讓我感到淒楚。說實話,我的女兒自殺時,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大概我女兒是不願意生下那個男孩,才帶著胎兒一道結束了生命。如果他安然出生,年齡也該和這孩子一樣大了。當時,我一下子失去了兩條寶貴的生命。」
「真是太遺憾了。」青豆說。
「不過請你放心,我不會讓這種私事影響自己的判斷,不會讓你去進行無謂的冒險。你對我來說也是寶貴的女兒,我們早已是一家人了。」
青豆默默地點頭贊同。
「這是比血緣關係更為珍貴的紐帶。」老夫人用寧靜的聲音說。
青豆再度點點頭。
「那個傢伙不管怎樣都必須抹殺。」老夫人彷彿是講給自己聽似的,然後看了看青豆,「有必要儘早把他轉移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在他傷害下一個人之前。」
青豆凝望著坐在桌子前的阿翼。她眼睛的焦點沒有與任何一點相連。她凝視的,只是虛擬的一點。在青豆的眼裡,這位少女看上去竟像空殼。
「但是,我們也不能急於求成。」老夫人說,「我們必須謹慎行事,必須耐心等待。」
青豆把老夫人和叫阿翼的少女留在房間裡,獨自走出小樓。我留在這裡,等阿翼睡熟再走。老夫人說。一樓客廳裡,四個女人圍著圓桌,交頭接耳地正在小聲說悄悄話。在青豆看來,這似乎不像現實的風景。望過去,她們彷彿正形成一幅虛幻的畫作。主題也許可以叫作「分擔秘密的女人們」。青豆從一旁走過,她們形成的構圖也沒有變化。
青豆在門外蹲下,撫摸了一會兒德國牧羊犬。那狗好像很高興,拚命地搖著尾巴。她每次遇到狗都覺得奇怪:狗這種生物為何會如此無條件地感受到幸福?青豆生來從未飼養過狗兒、貓兒和鳥兒。甚至連盆栽植物都沒買過一次。她陡然想起了什麼,抬起臉仰望天空。然而,彷彿在暗示梅雨季節的到來,單調的灰色雲層遮蔽天空,看不到月亮的身姿。這是個無風的寧靜夜晚。雖然雲層深處似乎微微能感覺到月光,月亮究竟有幾個卻不得而知。
走向地鐵站的途中,青豆浮想聯翩,思索著世界的奇妙。假如像老夫人說的那樣,我們僅僅是遺傳因子的載體,那我們當中的不少人為何一定要走過一條古怪的人生之路?我們只要簡單地度過簡單的人生,不去思考無謂的閑事,只顧致力生命的維持與繁殖,不就足以實現它們傳遞DNA的目的了?走過繁複曲折的,有時甚至是奇異的人生之路,對遺傳因子來說,究竟又能產生怎樣的利益?
強姦還未初潮的少女尋求樂趣的男人,體格健壯的同性戀保鏢,拒絕輸血主動赴死的虔誠信徒,懷著六個月身孕吃安眠藥自殺的女人,在有問題的男人脖頸上刺入尖針將其除去的女人,憎惡女人的男人,憎惡男人的女人……這形形色色的人存在於這個世上,又會給遺傳因子帶來怎樣的利益?難道遺傳因子將這些曲折的插曲當作色彩豐富的刺激來欣賞,或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利用嗎?
青豆不明白。她明白的,不過是事到如今再沒有可能選擇別的人生。無論如何,我只能度過這樣的人生。不可能退貨,去調換一個新的人生。不管是何等古怪、何等扭曲,這都是我這個載體的現有形態。
老夫人和阿翼要是能幸福該多好。青豆邊走邊想。她甚至想,假如她們倆能幸福,自己哪怕犧牲也在所不惜。因為我沒有什麼值得一談的未來。但平心而論,青豆並不認為她們今後的人生能過得平和而滿足,或至少像普通的人生那樣。我們或多或少是同一類人。青豆想。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背負了過多沉重的包袱。就像老夫人所說的,我們是一家人。是擁有深重的心靈創傷的同類項,是懷著某種缺憾、永無休止地戰鬥的大家庭。
正這麼浮想聯翩,青豆感覺自己強烈地渴望男人的肉體。真是!早不來晚不來,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想要男人了!她邊走邊搖頭。這種性慾的亢奮究竟是來自精神的緊張,是積蓄在體內的卵子們發出的自然呼喚,還是遺傳因子們曲折的陰謀?青豆無從判斷。但這慾望似乎是相當頑固的東西。如果是亞由美,大概會形容為:「好想稀里嘩啦地大幹一場!」該怎麼辦?青豆躊躇著。不如去老地方,就是那家酒吧,隨意找個男人。到六本木乘地鐵只有一站地。但青豆太疲倦了,加上這一身也不是勾引男人上床的打扮。沒有化妝,腳上穿的還是運動鞋,背著運動包。還是趕快回家開一瓶紅葡萄酒,自慰之後睡覺得了。她尋思。還有,月亮之類的就別再費心去想啦。
從廣尾到自由之丘的電車裡,坐在對面座位上的男子,一眼看去就是青豆喜歡的類型。大約四十五六歲,有一張鵝蛋形的臉,前額的髮際線多少有些後退。腦袋形狀也不難看。雙頰很有血色。戴著一副時尚的黑邊細框眼鏡。服裝也很講究:一件全棉夏季薄西裝上衣,裡面穿著白色Polo衫,膝蓋上放著皮質公文包。鞋子是茶色平底便鞋。模樣像個上班族,但看來供職之處不是家堅實牢靠的公司。不是出版社的編輯,就是在某家小建築師事務所工作的建築師,再不然就是做服裝行業的,大概是這樣。他正在熱心地讀一本包了書皮的文庫本。
如果可能,青豆很想和這個男人去找個地方,瘋狂地做愛。她想像自己緊握著這個男人勃起的陰莖的情形。它彷彿血流停止了一樣堅挺,她很想緊握著不放,用另一隻手溫柔地按摩兩隻睾丸。她的雙手在膝蓋上蠢蠢欲動,不知不覺中手指忽而張開忽而攥起,雙肩隨著呼吸上下起伏,舌尖緩緩地舔著自己的嘴唇。
但她必須在自由之丘下車。而那個乘這趟車不知要去何處的男人,卻不知道自己成了性幻想的對象,在座位上端坐不動,繼續讀他的文庫本。至於對面座位上坐著個什麼樣的女人,這種事他似乎根本沒放在心上。走下電車時,青豆真想衝上去把那文庫本劈手奪過來,當然,她抑制住了這莫名的衝動。
凌晨一點鐘,青豆在床上陷入了深深的睡眠。她在做一個春夢。在夢中,她擁有一對大小和形狀都像葡萄柚的**,乳頭又硬又大。她把這對**壓在男人的下半身。衣服脫在腳下,她一絲不掛地躺在那裡,雙腿大大地岔開。睡熟了的青豆無法知道,天上此時也並排浮著兩個月亮。一個是自古就有的大月亮,另一個是新的小月亮。
阿翼和老夫人在一個房間裡睡著了。阿翼穿著格子圖案的新睡衣,身體微微彎曲著睡在床上。老夫人則和衣橫躺在讀書椅上,膝上蓋著一條毛毯。她本打算在阿翼睡著後就走,誰知竟睡著了。這座位於高岡盡頭的小樓,周圍一片靜謐,只是偶爾傳來遠處街上疾馳而過的摩托車高亢的呼嘯聲和救護車的警報聲。德國牧羊犬也蹲在大門前睡了。窗戶上掛著窗簾,水銀燈的光亮將它染成白色。雲朵開始散開,兩個相鄰的月亮不時從雲縫問露出臉。全世界的海洋都在調整潮水的流動。
阿翼臉緊緊地貼在枕頭上,微張著嘴巴睡著。呼吸很輕,身體幾乎一動不動,只有肩膀偶爾像輕微的抽搐般微微顫動。劉海垂在眼睛上方。
不久,她的嘴巴緩緩地張開,從那裡,小小人一個接一個地鑽了出來。他們觀察著四周的情形,小心翼翼地一個又一個現身。如果老夫人醒來,一定能看到他們的身姿,但她在酣然熟睡,一時不會醒來。小小人心裡明白。小小人一共五個。他們剛從阿翼嘴巴中鑽出來時,只有阿翼的小拇指一般大,但完全來到外面後,他們就像打開了摺疊式的工具,不停地扭著身子,變成了三十厘米左右高。他們都穿著同樣毫無特色的衣服,相貌上也沒有特徵,無法逐一識別。
他們悄悄地爬下床,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肉包大小的物體,然後圍成一圈坐下,一齊動手起勁地擺弄它。那是一個富有彈力的白東西。他們把手伸向空中,用嫻熟的手法從那裡抽出半透明的白絲,用絲把那軟綿綿的物體一點點地弄大。那絲似乎有適度的黏性。他們的身高不知不覺變得接近六十厘米了。小小人能根據需要,自由地改變自己的身高。
這種工作持續了幾個小時,五個小小人一聲不發地沉湎於其中。他們配合默契,無懈可擊。阿翼和老夫人始終在安然酣睡,一動不動。庇護所中的女人們也都躺在各自的床上,不同於平時,深深地陷入夢鄉。德國牧羊犬像在做夢,身子伏在草坪上,從無意識的深處擠出輕微的聲息。
頭上,兩個月亮彷彿商量好了,用奇妙的光輝照耀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