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最初的記憶是一歲半時的事情。他的母親脫掉襯衫,解開白色長襯裙的肩帶,讓不是父親的男人吸乳頭。嬰兒床上躺著一個嬰兒,那可能就是天吾。他把自己當第三者般眺望著。或者那是他的雙胞眙兄弟嗎?不,不是。在那裡的應該是一歲半的天吾自己。他憑直覺知道。嬰兒閉著眼睛,發出微小的沉睡鼻息。對天吾來說,那是人生最初的記憶。那十秒問的情景,鮮明地烙印在意識的壁上。前所未有後無來者。就像遇到大洪水的街上尖塔那樣,記憶只是單獨孤立著,探頭伸出混濁的水面。
一有機會,天吾就問周圍的人,人生想得起來的最初情景是幾歲時的事?對很多人來說,是四歲或五歲時的事。再早也只到三歲。沒有一個比這更早的例子。孩子對自己周圍的情景,某種程度能夠以合理性的東西,目擊並認識,好像至少要三歲以後。在那之前的階段,一切情景映在眼裡還只不過是不能理解的混噸狀態。世界就像稀薄的粥那樣模模糊糊不帶骨骼,無從掌握。那在腦子裡無法形成記憶,就從窗外通過了。
不是父親的男人吸著母親乳頭的情景,到底意味著什麼,當然一歲半的幼兒應該無法判斷。這很明顯。所以如果天吾這記憶是真的,他應該也沒有做任何判斷,只是讓目擊的情景原樣烙印在視網膜上而已吧。就像照相機只將物體以光和影的混合物,機械性地記錄在軟片上一樣。而且隨著意識的成長,才逐漸把那保留固定的映像一點一點加以解析,在那上面賦予意義吧。但這種事情真的可能發生嗎?在嬰幼兒的腦子裡這樣的映像可能保存嗎?
或者那隻是假的記憶。一切都是他的意識日後在某種目的或企圖下,擅自捏造出來的?記憶的捏造!!天吾也充分考慮過這個可能性。而且獲得應該不是這樣的結論。以捏造的來說,記憶未免太鮮明、太具有說服力了。當場的光線、氣味、鼓動,那些實際存在的感覺是壓倒性的,不覺得是造假的。而且,假定那情景是實際存在的,很多事情都可以順利說得通了。無論從理論上、或從感情上。
以時間來說大約十秒鐘,那鮮明的映像沒有前兆地就會出現。既沒有預兆,沒有猶豫。也沒有敲門聲。在搭電車時,在黑板上寫著算式時,在用餐時,在和人面對面談話時一就像這次這樣》,那就會唐突地造訪天吾。像無聲的海嘯那樣壓倒性地湧來。一留神時,已經擋在他眼前,讓他手腳麻痺動彈不得。時間暫時停止流動。周圍的空氣一下子變稀薄,讓人無法好好呼吸。周圍的人和事物,全都化為和自己無關的東西。那液體牆壁將他全身吞噬。可以感覺世界陂關進黑暗中,意識卻沒有變稀薄。只是軌道的轉向點被切換了而已。意識的一部分反而變得更敏銳。不恐怖。但無法睜開眼睛。眼瞼被堅固地封閉起來。周遭的聲音也逐漸遠離而去。而那熟悉的映像在意識的銀幕上映出好幾次。身體到處冒出汗來。可以感覺襯衫腋下逐漸濕掉。全身開始輕微顫抖。鼓動加速、加大。
如果是與人同席的場合,天吾會假裝暈眩。那是事實,很類似暈眩。只要時間經過一下,一切又會恢復平常。他從口袋拿出手帕,搗著嘴巴安靜不動。舉起手,向對方示意,沒什麼,不用擔心。有時三十秒就過去,有時持續一分鐘以上。在那之間同樣的映像,以錄影帶為例的話就是在重複播放狀態下自動反覆。母親解開長襯裙的肩帶,把變硬的乳頭讓某個男人吸.她閉上眼睛,深深吐氣。微微散發著母乳令人懷念的氣味。對嬰兒來說嗅覺是最敏銳的器官。嗅覺教給他許多事情。有時候是一切事情。聽不到聲音:空氣化為混沌的液狀。聽得見的,只有自己柔軟的心音而已。
看吧,他們說。只要看這個,他們說。你在這裡,你只能在這裡,哪裡都去不成,他們說。那訊息一次又一次地重複。
這次的「發作」持續很長。天吾閉著眼睛,像平常那樣用手帕搗著嘴,咬緊牙關。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只能等一切都結東之後,看身體疲倦的程度才能判斷。這非常消耗體力。從來沒有這麼累過。花很久時間才能睜開眼睛。意識想要早一刻覺醒,肌肉和內臟系統卻在抗拒。就像搞錯季節,比預定時間提早醒來的冬眠動物那樣。
「嗨,天吾。」有人從剛才就在呼喚他。那聲音好像從橫穴的深處模糊地傳來。天吾想到那是自己的名字。「怎麼了?還是老毛病嗎?還好吧?」那聲音說。這次聽起來稍微近一點。
天吾終於睜開眼,焦點眾起來,看看自己抓著桌子邊緣的右手。確定世界還存在並沒有分解掉,自己還以自己的身份存在這裡。雖然還有些微麻痺,但在這裡的確實是自己的右手。也有汗的氣味。就像在動物園的什麼動物柵欄前所聞到的那樣,奇怪而粗野的氣味。但那毫無疑問,是自己所發出的氣味。
喉嚨好渴。天吾伸手拿起餐桌上的玻璃杯,一面小心別灑出來一面喝了半杯水。休息一下調整呼吸,然後把剩下的一半喝下。意識逐漸回到原來的地方,身體感覺恢復平常的樣子。把變空的玻璃杯放下,用手帕擦擦嘴角。
「不好意思。已經沒事了。」他說。然後確認現在面對的人是小松。兩個人正在新宿車站附近的喫茶店商談事情。周圍的談話聲聽起來也像平常的談話聲了。鄰桌坐著的兩個人,懷疑發生了什麼事情似的正看著這邊。女服務生臉上露出不安的表情站在近處。或許擔心他會不會吐在座位間。天吾抬起臉,朝她微笑,點頭。像在示意沒問題,不用擔心。
「這個,不是什麼的發作吧?」小松問。
「不是嚴重的事。只是像暈眩一樣。不好受而已。」天吾說。聲音聽起來還不像自己的聲音。不過已經總算接近了。
「開車的時候發生這種事,大概麻煩就大了。」小松看著天吾的眼睛一面說。
「我不開車。」
「那最好。我有一個對杉樹花粉過敏的朋友,開車的時候開始打噴嚏,就那樣撞上電線桿。不過天吾,你的情況好像不只是打噴嚏那麼簡單啊。第一次的時候我還嚇了一跳呢。不過到了第二次,就稍微習慣了。」
「不好意思。」天吾拿起咖啡杯,喝一口杯中的東西。沒什麼味道。只是溫溫的液體通過喉嚨而已。
「讓他們加水好嗎?」小松問。
天吾搖搖頭。「不用,沒問題。已經恢復了。」
小松從上衣口袋掏出Marlboro煙盒,叼起一根煙,用店裡的火柴點火。然後瞄一眼手錶。
「那麼,剛才在談什麼呢?」天吾問。必須快點恢復常態才行。
「嗯,我們在談什麼?」小松說著眼睛望向空中,想了一下。或裝成想的樣子。天吾也分不出差別。
小鬆的動作和談吐中有不少演技的成分。「哦,對了,我正要提一個叫深繪裡的女孩的事。還有關於《空氣蛹》。」
天吾點點頭。深繪里和《空氣蛹》的事:正要對小松說明.就開始「發作」,話中斷了。天吾從皮包拿出一疊原稿的影本,放在桌上。手放在稿子上,確認一下那觸感。
「在電話上也簡單談過了,不過這《空氣蛹》最大的優點是沒有模仿任何人,這點。以新人的作品來說很稀奇,沒有想要像誰的部分。」天吾慎重地選著用語說。「確實文章很粗糙沒有細修,用語的選擇也很稚拙。從名稱開始,就把蛹和繭混淆不清。如果刻意挑的話,可能可以挑出很多其他缺陷。不過至少這個故事裡有吸引入的東西。故事整體雖然是幻想性的,但細部描寫卻出奇的真實。那平衡感非常好。我不知道用原創性或必然性這類用語是不是適當。如果說水準還不到這裡,或許也沒錯。不過中途一再丟開又斷斷續續讀完時,之後卻留下沉靜的手感。就算那是不舒服的、難以說明的奇怪感覺也好。」
小松什麼也沒說,看著天吾的臉。他需要聽更多話。
天吾繼續說:「我不希望只因文章有稚拙的地方,所以一下子就被初選刷掉。這幾年工作下來,讀過堆積如山的投稿。與其說讀過,或許更接近跳著讀過。有寫得比較好的作品,也有無可救藥似的東西————當然是後者壓倒性的多。不過總之看過這麼多作品了,再怎麼說,這篇《空氣蛹》還是第一次覺得好像有感覺。讀過後,還想從頭再讀一次,這也是第一次。」
「哦。」小松說。而且一副沒興趣似地吹著香煙的煙,撇起嘴來。不過從天吾和小松交往不算短的經驗來看,卻不會輕易被那猛一看的表情所矇騙。這個男人臉上往往露出和本意無關,或完全相反的表情。所以天吾耐心地等對方開口。
「我也讀了喔。」小松暫時擱置一段時間後才說。「接到你的電話,我馬上讀了稿子。不過,思,實在太差勁了。連個語助詞都不會用,搞不清楚文章想說什麼。要寫小說以前,最好先去重新把文章寫法的基礎學一學。」
「不過還是讀到最後。對嗎?」
小松微笑了。好像從平常不開的抽屜深處拉出來似的微笑。「是啊。確實正如你說的。讀到最後喔。自己都嚇一跳。投稿新人獎的作品我從來沒讀到最後過。何況部分還重新讀。這樣一來簡直就像幾顆行星排成一直線了似的。這點我承認。」
「這表示有什麼。不是嗎?」
小松把香煙放在胚灰缸,用右手中指摩擦著鼻子旁邊。卻沒回答天吾的追問。
天吾說:「這孩子才十七歲,高中生。只是讀小說、寫小說的訓練不夠而已。這次的作品要拿新人獎,或許確實很難。不過卻有留到最終決審的價值噢。只要小松先生一個人的想法就有可能對嗎?那麼一定就有下次的機會了。」
「思。」小鬆又再低吟一次,嫵聊似地打著呵欠。並喝了一口玻璃杯的水。「嘿,天吾,你好好想一下。讓這樣粗糙的東西留到最終決審看看。那些評審委員們一定會昏倒噢。說不定會生氣。一定不會讀到最後的。四個評審委員都是現任作家。大家都很忙。一定只啪啪讀最前面兩頁就乾脆丟開了。說這簡直就像小學生的作文嘛。這裡並沒有可以磨得出光亮的東西,為什麼我要放下身段為她熱烈辯護,誰又肯聽我的話呢?我一個人的想法就算有力,也會想保留給更有前途展望的人哪。」
「你的意思是,直載了當就刷掉嗎? 」
「我可沒這麼說。」小鬆一面摩擦著鼻子旁一面說。「對這部作品,我倒有個特別的點子。」
「特別的點子?」天吾說。聽起來有點不詳的意味。
「天吾你說期待下一個作品,」小松說:「我也想期待.花時間珍惜地培養年輕作家。對編輯來說是最大的喜悅。在晴朗的夜空極目眺望,比誰都先發現一顆新星是令人雀躍的事。不過老實說,很難相信這孩子有下一次。我雖然不才,畢竟吃這一行飯二十年了。這期間看過各種作家冒出來又沉下去。所以還看得出有下一次的人和沒下一次的人。因此,如果讓我說的話,這孩子是沒有下一次的。很遺憾,也沒有下次的下次。沒有下次的下次的下次。首先這種文章,就不是花時間不斷鑽研就能進步的東西。再怎麼期待等待都沒辦法。只有空等一場。要問為什麼嗎?因為本人根本沒有表現出要來寫一篇好文章,或想變得能寫出好文章的動機。文章這東西,不是天生具有文才,就是後天拼著老命努力才精通的,二者之一。而這位叫做深繪裡的女孩,兩者都不是。看得出並不是天才,而且似乎也沒有要努力的跡象。不知道為什麼。不過看來對寫文章本來就沒興趣。想說故事的意志確實有。而且意志好像相當強。這點我承認。那以直接的形式,這樣吸引了天吾你,也讓我把稿子讀到最後。試想起來還真不簡單。雖然如此,卻沒有成為小說家的未來。連臭蟲的大便那點大小都沒有。雖然好像是在潑你冷水,不過如果要我老實表達意見的話,就是這麼回事。」
天吾想了一下,覺得小松說得也有道理。小松畢竟具有身為編輯的直覺。
「不過給她機會總不是壞事吧?」天吾說。
「把她丟到水裡,看她會浮起來還是沉下去。你是這個意思嗎?」
「簡單說的話。」
「我到目前為止已經做了很多無益的殺生。不想再看更多人溺水了。」
「那麼,我的情況又怎麼樣呢?」
「天吾至少有在努力。」小松選著用語說。「在我看來你沒有偷懶。對寫文章這種工作也懷著極謙虛的態度。你知道為什麼嗎?那是因為喜歡寫文章。這方面我也給你妤的評價。喜歡寫這件事,對於想當作家的人來說,是比什麼都重要的資質噢。」
「不過,光有這個還不夠。」
「當然。光有這個還不夠。一定還要有氣特別的什麼』才行。至少,要含有某種讓我讀不透的東西才行。我啊,尤其以小說來講,對於自己讀不透的東西評價最高。對於我能讀透的東西,一點興趣都沒有。這是當然的對吧!非常單純的事。」
天吾沉默一下。然後開口。「深繪裡所寫的東西中,含有小松先生讀不透的東西嗎?」
「噢。有啊,當然。這孩子擁有某種重要的東西。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東西,不過她確實擁有。這點很清楚。你知道,我也知道。那就像無風的下午燒柴所冒的煙那樣,誰的眼睛都能明白看到。不過天吾,這孩子所擁有的東西,可能這孩子也應付不了。」
「丟進水裡也沒有浮起來的指望。」
「沒錯。」小松說。
「所以不會讓她留到最後決審?」
「正是。」小松說。然後歪著嘴唇,雙手交握在桌上。「正因為這個,以我來說也開始不得不慎重選擇用語了。」
天吾拿起咖啡杯.望著杯裡留下的東西,然後把杯子放回去。小松先生所說的特別的點子就在這裡浮上來了,對嗎?」
小松像是面對得意門生的教師那樣瞇細了眼睛。然後慢慢點頭。「就是這麼回事。」
小松這個人有某種深不可測的地方。他在想什麼?感覺到什麼?從表情和聲音無法簡單讀出來。而且他本人似乎對讓對方墜入五里霧中也相當樂在其中的樣子。腦筋確實轉得很快。別人的想法與他無關,他是依自己的理論思考事情、下判斷的類型。不會做不必要的炫耀,但讀大量的書,對分歧的各方面都擁有綿密的知識。不只知識而已,他還能憑直覺看穿別人,擁有挑出好作品的慧眼。其中雖然含有相當程度的偏見,不過對他來說,偏見也是真實的重要因素之一。
本來就是一個話不多的人,不耐煩一一說明,但有必要時卻能口齒伶俐地以理論表達自己的看法。只要他想,也可以變得徹底辛辣。能瞄準對方最弱的部分,在一瞬之間以簡短的字眼予以刺穿。對人對作品都有強烈的個人偏好,相較之下,不能接受的人和作品要比能接受的多得多。而且當然別人對他,不具好感的,要比有好感的多得多。不過這也是他自己所求的。在天吾看來,他是寧願孤立,被別人敬而遠之————或明顯被討厭————他還樂在其中。精神的銳利無法在舒適的環境中產生,這日正他的信條。
小鬆比天吾大十六歲,現在四十五歲。在文藝雜誌的編輯這行長久下來,在業界素以能幹聞名,不過私生活方面沒有人知道。因為就算在工作上有來往,他對誰都不談個人私事。他哪裡出生哪裡長大,現在住哪裡,天吾一概不知。即使談很久,也完全不會出現那樣的話題。這樣難以捉摸,又不跟人交往,輕蔑文壇,居然還能拿到很多稿子,大家都十分不解,但本人似乎不太辛苦,必要時就能收集到名作家的稿子。託他的福,雜誌有幾次總算能撐住門面。所以就算他不被人喜歡,大家對他還是另眼看待。
根據傳聞,小鬆在東京大學文學部時適逢六〇年安保鬥爭,他曾經是學生運動組織的幹部。樺美智子參加遊行示威,遭受警察隊暴行橫死時,聽說他就近在身旁,自己也受到不輕的傷。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是這麼一說,也有令人相信的地方。他身材修長高瘦,嘴巴奇大,鼻子很小。手腳長長的,指尖滲有尼古丁的黃斑。有某種令人聯想到十九世紀俄國文學中落魄革命家知識份子的氛圖。很少笑,不過一旦笑起來就會滿瞼笑意。然而就算這樣,也不覺得特別快樂。看起來只像是準備發布不祥預言邊暗自竊笑的老練魔法師而已。雖然儀容整潔大方,不過妤像在向全世界宣不自己對服裝這玩意兒沒興趣似的,經常只穿類似的衣服。斜紋西裝上衣、牛津棉質白襯衫或淺灰色Polo衫、不打領帶、灰色西褲、小山羊皮鞋,就像製服一樣。眼前浮現六七件顏色質料和花紋大小稍有差別的斜紋三扣式西裝,仔細刷乾凈,掛在他家衣櫥裡的光景。為了容易分辨或許還加以編號也不一定。
像細鐵絲般硬的頭髮,前髮稍許開始變白。頭髮蓬亂,蓋到耳朵。不可思議的是那長度,經常保持在好像一星期前就該上理髮廳的程度。天吾不知道,他為什麼能辦到這點。他的眼光銳利起來,每每像寒冬夜空閃爍的星辰般。一有什麼事情沉默下來時,則像月球背面的岩石那樣一直沉默不語。變成幾乎毫無表情。看來好像連體溫都失去了似的。
天吾是在大約五年前認識小鬆的。他投稿給小松擔任編輯的文藝雜誌的新人獎,進入最終決審。小松打電話來,說想見面談談。兩個人在新宿的喫茶店(就是現在這同一家)見面。小松說,這次的作品你要拿新人獎可能很難(事實上沒有拿到》。不過我個人很喜歡這作品。「不是要施惠於你,不過我難得會對人說這種話。」他說(當時不知道,不過真的是這樣)。所以下次你有寫什麼作品希望能給我看,比誰都先,小松說。天吾說,我會。
小松也想知道,天吾是什麼樣的人。成長過程怎麼樣,現在在做什麼。天吾能說的地方,盡量城市地說明。在幹葉縣的市川市出生長大。母親在天吾出生不久.就因病去世。至少父親是這樣說的。沒有兄弟姊妹。父親後來也沒再婚,一個男人一手把天吾扶養長大。父親以前是NHK的收費員,現在得了失智症,住進房總半島南端的療養院裡。天吾從筑波大學「第一學群主修自然學類數學」名字奇怪的學系畢業。一面在代代木的補習班擔任數學講師一面寫小說。畢業時雖然也有回本地縣立高中任教的機會,但他選擇上班時間比較自由的補習班講師。住在高圓寺的小公寓一個人過日子。
自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當專業小說家。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寫小說的才華。只知道,自己每天不寫就不自在的事實。寫文章這件事,對他來說就像呼吸一樣。小松沒有特別說出什麼感想,只安靜聽著天吾說。
不知道為什麼,小松好像私下挺喜歡天吾的樣子。天吾體格魁梧(從中學到大學一直是柔道社的核心選手),眼睛長得像早起的農夫一樣。頭髮剪得短短的,膚色好像經常曬太陽的樣子,耳朵像花椰菜般圓圓地皺成一團,看來既不像文學青年也不像數學老師。這種地方似乎也符合小鬆的偏好。天吾寫好新的小說,就會拿去小松那裡。小松讀過會說出感想。天吾會根據他的忠告改稿。把重寫的稿子帶去時,小鬆又再針對那個提出新的指示。好像教練把標竿一點一點往上栘那樣。「你的情況可能需要花時間,」小松說:「不過不用著急。定下心每天不停地繼續寫。寫出來的東西盡量不要丟掉都保存起來。因為日後可能會有用處。」天吾說,我會。
小松也把一些瑣細的文筆工作轉給天吾。小鬆的出版社所出的女性雜誌需要一些姆署名的稿子。從投書的改寫、電影和新書的簡介、到星座占卜,只要有委託,都寫好交稿。天吾隨手寫來的星座占卜居然常常很準,因此風評很好。他寫出「早晨請注意地震」時,有一天早晨真的就發生大地震。這種額外工作,以臨時收入來說很有幫助,而且也成為寫文章的練習。自己所寫的文章,不管什麼形式,能變成印刷品在書店排出來總是可喜的事。
天吾終於被交付文藝雜誌新人獎稿件的初審評閱工作。本人是新人獎投稿者的身分,另一方面卻成為候選作品的初讀者,好像很不可思議,但天吾並不介意自己立場的微妙,隻公正地過目這些作品。而且靠著閱讀堆積如山的無聊不良小說,而深深學到,什麼是無聊不良小說。他每次都讀約上百篇,選出大約十篇好像有點意思的作品,拿去小鬆的地方。每篇作品都附上便條寫上感想。最終決審會留下五篇,由四位評審委員從中選出新人獎。
除了天吾之外也有別的初讀的臨時副手,除了小松之外也有好幾個編輯擔任初審。雖然期望能公正,不過也沒有必要特地那樣費事。至少有可取之處的作品,不管總數有多少,頂多也只有兩三篇,由誰來讀都不會錯過。天吾的作品有三次進入決審。天吾自己畢竟沒有選自己的作品,但另外兩位初讀者,和編輯部的主持人小松會留下來。那些作品雖然沒有得到新人獎,但天吾並不覺得失望。一方面因為小松「不妨花一點時間」的話烙印在腦子裡,再說天吾自己並沒有現在馬上要當小說家的想法。
只要把上課的課程調整恰當,一星期就有四天可以在自己家做自己喜歡的事。七年來一直在同一家補習班當講師,在學生之間評語相當好。數法得要領,不羅嗦,任何問題都能當場適當回答。天吾自己都很驚訝的是,他居然具有說話口才。既擅長說明,聲音也清晰宏亮,還能說笑話引起滿堂鬨笑。在當老師之前,還一直以為自己不擅長說話。到現在跟人面對面說話,還會緊張得說不太出來。進入人數少的團體時,經常只有聽人說的份。不過一旦站上講台,面對不特定的多數人時,頭腦會忽然清朗起來,不管多長時間都可以輕鬆地繼續說下去。人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天吾重新這樣想。
對薪水沒有不滿。雖然收入不算多,不過補習班是以能力支付報酬的。他們會定期實施學生對將是的審查審,如果評價高.待遇一就跟著提高:因為他們害怕優秀的老師會被其他地方挖角(實際上遇到幾次這樣的挖角)。一般學校不會這樣。薪水是按年資計算的,私生活由上司管理,能力和人氣沒有任何意義。他對補習班的工作也覺得很愉快。大部分的學生都懷著要考大學這樣明確的目的意識而來教室,認真聽講。講師除了在教室教課之外可以不做任何事。這對天吾來說是值得慶幸的。不必為學生的不良行為和違反校規等麻煩問題傷腦筋。只要站上講台,教授數學問題的解法就好了。而且用數字這種道具做純粹觀念的運行,又是天吾天生得意的強項。
在家時,早晨很早起來,大約寫小說到將近傍晚。用Montblanc鋼筆和藍墨水,四百字稿紙。只要有這個天吾就覺得很滿意了。一位有夫之婦的女朋友一星期會到他的公寓來一次,一起度過一個下午。和大他十歲的有夫之婦做愛,沒有未來可言,相對的也輕鬆,內容是充實的。傍晚做長長的散步,天黑後一面聽音樂一面一個人看書。不看電視。有NHK的收費員來時,就禮貌地拒絕說,很抱歉我沒有電視。真的沒有。到裡面檢查也沒關係。不過他們並沒有進來屋裡。NHK的收費員依規定是不許進屋的。
「我在考慮的是,稍微大一點的事。」小松說。
「大一點的事。」
「是的。新人獎這種小兒科就別提了,乾脆把目標放大一點。」
天吾沉默不語。雖然不清楚小鬆的意圖何在,不過可以感覺到其中含有某種不穩的東西。
「芥川獎啊。」小松隔了一會兒才說。
「芥川獎。」天吾把對方的話,像在儒溼的沙上用木棒大大地寫出漢字那樣重複一次。
「芥川獎。連這麼不經世故的天吾也知道吧。報紙大大地刊登出來,電視新聞也會播出。」
「可是小松先生,我搞不太清楚,不過我們現在難道不是在談深繪裡的事嗎?」
「是啊。我們在談深繪裡的《空氣蛹》的事沒錯。除此之外,話題應該沒有提到其他事情。」
天吾咬著嘴唇,想讀取那事情背後的情節。「可是這作品要得新人獎已經很難了,我們不是一直在談這個嗎?說這是沒有任何指望的。」
「沒錯啊。是沒指望。這是很明白的事實。」
天吾需要一點時間思考。「這麼說來,您是指要在投稿的作品上動手腳嗎?」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啊。編輯對有希望的投稿作品,提出建議讓投稿者改寫是常有的例子。並不稀奇。只是這次不是由作者本身,而是由別人來改寫。」
「別人?」這麼一說,那答案在開口提問之前,天吾已經心裡有數了。只是慎重起見再問一下而已。
「由你來改寫呀。」小松說。
天吾尋找著適當話語。但找不到適當話語。他嘆了一口氣,說:「可是,小松先生,這作品只修改一下還是不夠的。必須從頭到尾根本改寫才可能完全整合。」
顯然要從頭到尾改寫。故事的骨架可以照用。文體的氣氛也盡量保留。不過文章幾乎要完全換掉。也就是昕謂的悅眙換骨。實際書寫白天吾負責。由我擔任整體製作。」
「事情能這麼順利嗎?」天吾彷彿自言自語地說。
「你聽我說,」小松拿起咖啡匙,像指揮家用指揮棒指定獨奏者般指向天吾,「這位叫做深繪裡的女孩擁有某種特別的東西。者只要讀《空氣蛹》就知道。這想像力可不尋常。但很遺憾的是,文章是在不行:粗糙得不得了:另一方面你可以寫文章。素質好、品味也好。有大氣,文章富有知性而纖細。也確實擁有一股氣勢般的東西。不過你跟深繪里相反,還掌握不住該寫什麼才好。所以往往看不到故事的核心。本來你該寫的東西,應該確實在你心裡的。然而,那東西卻像逃進深深的洞穴裡的膽小的小動物那樣,老是不出來。知道那東西就躲在洞穴深處。可是牠不出來就沒辦法抓到。我說不妨花一些時間,就是這個意思。」
天吾在塑膠椅上笨拙地變換姿勢。什麼也沒說。
「事情很簡單。」小鬆一面細微地揮動著那咖啡匙一面繼續。「讓這兩個人合為一體,捏造出一個新人作家就行了。深繪裡所擁有的故事粗胚,天吾賦予它完整的文章。以組合來說很理想。你有這種力量。所以我到目前為止,一直在支持你,不是嗎?接下來的事情可以交給我來辦。只要同心協力,拿一個新人獎很簡單哪。芥川獎也綽綽有餘。這個業界的飯我也算沒白吃。這方面做法背後的背後我都瞭然於心。」
天吾輕輕張開嘴,盯著小鬆的臉看了一會兒。小松把咖啡匙放回碟子上。不自然地發出巨大聲響。
「如果拿到芥川獎的話,接下來要怎麼樣呢?」天吾回過神來問道。
「如果能拿到芥川獎就會受到好評。世間大半的人,幾乎都不僅小說的價值。可是又不想落後於世間的潮流。所以如果有得了獎成為話題的書,就會買來讀。如果作者是在學的女高中生的話就更不用說了。書一暢銷就有很多錢進來。賺的錢三個人就來適度分配。這方面我會好好安排。」
「錢的分配問題,現在怎麼樣都無所謂。」天吾以缺乏潤澤的聲音說。「可是這樣做,難道不會跟編輯者的職業道德相抵觸嗎?如果這樣的設計在世問被揭露的話,一定會造成大問題喲。公司也侍不住了吧。」
「不會那麼輕易被揭露的,我只要想乾就可以運作得非常小心。而且萬一事跡敗露,公司的工作我也樂於辭掉。反正上面也對我評價不好,我一直都在吃著冶飯。工作要找馬上找得到。我啊,並不是為了錢而做這種事的。我想做的,只是愚弄文壇一下啊。聚集在黑暗的洞裡蠢蠢鑽動,一面互相讚美吹捧,彼此舔噬傷口,互扯後腿,一面高唱文學使命如何如何,一群愛逞強又沒辦法的傢伙們,我想痛痛快快地嘲笑他們。直搗系統的背後,徹底開他們玩笑。你不覺得很愉快嗎?」
天吾並不覺得有多愉快。因為他根本還沒見識過文壇。而且當他知道了像小松這樣有能力的人,竟然會由於這樣孩子氣的動機而正想強度危險的橋樑時,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小松先生所說的事,我聽起來好像是一種詐欺。」
「合作並不是稀奇的事。」小松皺起眉頭說。「雜誌的連載漫畫有一半左右都這樣。工作小組一起動腦想出創意,編出故事,畫動畫的入畫出簡單線畫,助手繼續把細部描畫完整,再補上色彩。就像附近的工廠在製造鬧鐘一樣。小說的世界也有類似的例子。例如羅曼史小說就是。那有很多,是根據出版社方面所設定的模式(know-how),僱用作家寫出那類故事。換句話說是分工系統。因為不這樣就無法量產。但是堅實的純文學世界,表面上這種方式是行不通的,所以以實戰的戰略,我但讓深繪裡這個女孩一個人站出表面。如果真相被揭穿的話,當然可能會鬧成醜聞。不過並沒有違反法律。這不如說已經成為時代趨勢了。而且我們所談的並不是巴爾札克或紫式部的事情。只是把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所寫的漏洞百出的作品加以加工,把它修成更像樣的作品而已。有什麼不對呢?只要出來的作品是品質優良,能讓許多讀者讀的開心的話,不是很好嗎?」
天吾想一想小松說的事。然後慎重選擇用語。「有兩個問題。本來應該有更多問題的,不過暫且提出兩個:一個是作者深繪裡這個女孩,是不是同意經由別人的手來改寫她的故事。如果她說NO的話,當然事情一步也進行不了。另外一個問題,假定她同意,實際上我是不是能把那個故事改寫得很好?所謂共同作業是非常微妙的,事情可能沒有小松先生所想的那麼簡單。」
「如果是天吾就辦得到。」小松好像預料到會有這個意見似的,毫不遲疑地說。「辦得到不會錯。我第一次讀到《空氣蛹》時,這個想法立刻就在我腦子裡浮現。這東西應該讓天吾來改寫。進一步說的話,這是適合天吾改寫的故事。是等著讓天吾改寫的故事。你不覺得嗎?」
天吾只搖搖頭。說不出話來。
「不用急。一小松以安靜的聲音說。=告正重大的事情。不妨好好想個兩三天。重新再讀一次《空氣蛹》吧。然後好好考慮看看我的建議。對了,這個也交給你。」
小忪從上衣口袋拿出茶色信封,交給天吾。信封裡放有兩張制式彩色照片。是女孩子的照片。一張是大頭照,另一張是全身的生活照。妤像是同時拍的。她站在某個階梯前面。寬闊的石頭階梯。古典美的容貌,長長的直頭髮。白襯衫。小個子,瘦瘦的。嘴唇努力裝出笑容,眼睛卻在抗拒這個。非常認真的眼睛。追求著什麼的眼睛。天吾輪流地看了那兩張照片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在看著那照片之間,想起了那個年代時的自己。而且胸前有一點疼痛。那是長久以來沒有嚐到的一種特別的疼痛。她的身影中似乎有喚起那種疼痛的東西。
小松說:「這就是深繪裡。長得相當美吧。而且是清秀型的。十七歲。沒得挑剔。本名深田繪裡子。但本名不出現。要始終只用「深繪裡」 。如果拿到芥川獎,你不覺得會造成不小的話題嗎?媒體就會像黃昏時分的鯿蝠群那樣在頭上繞著飛。書一出版就暢銷。」
小松是從哪裡拿到這兩張照片的?天吾覺得不可思議。投稿不可能附上照片。不過天吾並沒有問這個。回答————無法預測會有什麼樣的回答————不過也不想知道。
「那個你可以帶著。或許有什麼用處。」小松說。天吾把相片放回信封,放在《空氣蛹》的稿子影本上。
「小松先生,我對業界的事情幾乎什麼也不知道。不過以一般常識來推測,這是非常危險的計畫。一旦對世間說謊之後,就必須永遠說謊下去。不得不繼續配合著圓謊。這在心理上技術上,應該都不是簡單的事。不管是誰在什麼地方出了一點差錯,可能就會要全體的命。你不覺得這樣嗎?」
小松拿出新的香煙點上。「沒錯。你說的既健全又正確。確實是有風險的計畫。現在這個時點,不確定因素有點過多。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麼。或許會失敗,搞得大家都覺得無趣。這點我很清楚。不過啊,天吾,在考慮過各種事情之後,我的本能告訴我:「前進吧。」因為這樣的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到目前為止一次都沒遇過。往俊大概也不會遇到了。拿賭博來比喻或許不適當,不過牌都湊齊了。籌碼也充足。各種條件萬事俱備。這次機會錯過,會終生後侮。」
天吾默不作聲,望著對方臉上露出的有點不祥的微笑。
「然後最重要的是,我們正要把《空氣蛹》,改造成更優秀的作品這一點。那是應該可以寫得更好的故事。那裡面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必須有人巧妙地去拿出來的什麼。天吾內心應該也是這樣想的。不是嗎?因此我們才要合力來做。擬定計劃、把每個人的能力集合起來。以動機來說,是拿到哪裡都不可恥的噢。」
「不過小松先生,不管搬出什麼樣的理論,舉出什麼大義名分,這怎麼看都是詐欺行為呀。或許動機是拿到哪裡都不可恥的東西,但實際上卻哪裡也拿不出來。只能在背後鬼鬼祟祟地轉著。如果詐欺這字眼不適台的話,也是背信行為。就算不違背法律,其中還有道德問題在。畢竟編輯捏造出自己文藝雜誌社的新人獎作品,以股票來說就像內線交易一樣的東西,不是嗎?」
「文學不能跟股票比。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東西。」
「例如什麼地方不同呢?」
「例如,這個嘛,你遺漏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小松說。他的嘴巴開心地咧得從來沒見過的大。「或者應該說,你故意把眼睛轉開不面對那事實。那就是,你自己已經很想做這件事了。你的心情正轉向改寫《空氣蛹》。這點我很清楚。沒什麼風險、道德、狗屁道理的。天吾,你現在應該想要親手改寫《空氣蛹》想得不得了。應該想代替深繪裡自己把那什麼取出來,想得不得了。嘿,這才正是文學和股票的不同啊。這裡頭沒有善也沒有惡。有比金錢更重要的動機在推動著各種事情。回到家不妨好好確認一下自己的真心。不妨站在鏡子前面好好看看自己的臉。瞼上會清楚地這樣寫著噢。」
覺得周遭的空氣好像突然變稀薄了。天吾短暫地望一眼四周。那個映像會再出現嗎?不過沒有這跡象。那空氣的稀薄是從什麼別的領域來的。他從口袋拿出手帕,擦掉額頭的汗。小松說的經常是對的,不知道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