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格林聳了聳肩,「誰都沒見過,我們這一代人都沒有。」
「別太自滿,」塞賈克斯說。「太陽皇帝有五支部隊,人數最少的那支也有我們的三倍」。
我嘗試想象這種武力,但完全沒有概念。「我們怎麽才能打敗那樣的軍隊?」我問。
塞賈克斯沒有回答我,而是將考阿利帶到了既定位置,停在一座巨大的花崗岩階梯建築前。建築的基座下木樁林立,上面插著恕瑞瑪人的屍體,一群食腐鳥類在上空盤旋。在建築頂端,猩紅和靛藍色的綢緞搭起一座帳篷,不知道裡面是什麽東西。一群穿著長袍的牧師圍著帳篷,每個人都拿著星鐵打造的手杖在空中畫著複雜的軌跡。
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但能聽到一種持續的嗡嗡聲,就像一窩蟲子想要鑽進我的腦子裡。
帳篷就像海市蜃樓一樣搖擺起伏,我的眼睛開始流淚,不得不移開了視線。我的牙齒似乎在牙槽中松動,嘴裡充滿了酸牛奶的味道。我一陣乾嘔,用手背一抹嘴,卻沒想到手上留下了幾點血跡。我嚇了一跳。
「什麽東西?」我問。「那裡面是什麽東西?」
塞賈克斯聳聳肩。「據說是一種新武器。薩阿伯拉地震後,術師們在地下深處發現的。」
「什麽樣的武器?」
「重要嗎?」寇格林說。「他們說這東西能將那群穿金衣的吃屎家夥從世界上殺得乾乾淨淨。還有那幫天神,死多少次都不過分。」
現在太陽已經快要升到最高,但我的脊背卻一陣寒顫。我的嘴突然乾澀。指尖一陣刺麻。
這是恐懼嗎?或許吧。
或者,也可能,只是可能,這是預兆。要出事了。
一小時後,恕瑞瑪的大軍到了。
我從未見過如此這般的部隊,從未想象過如此多人能夠聚集到一起。暴土揚塵、鋪天蓋地,像正在聚集的風暴,即將卷走凡人的領域。
緊接著,我在塵埃之中看到了恕瑞瑪戰士的青銅長矛。放眼望去,四面八方滿目兵戎。他們向前進軍,一堵人牆高舉金色的旗幟,太陽圓盤的圖騰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在緩坡頂端,我們看到一波又一波敵軍走入視線,數十萬未嘗敗績的大軍,他們的先祖已經征服了已知的世界。金色的坐騎和騎手掩護側翼,數百架浮在空中的戰車在軍隊前方開路。尺寸堪比三桅帆船的重裝車廂上裝載了奇怪的戰爭機器,高速自旋的球體周圍環繞著火珠和閃電,形似導航用的星盤。機器周圍跟著一群身穿長袍,手拿火炬法杖的牧師,每個人身邊跟著一隊盲眼奴隸隨從。
在軍隊的中心,是那些天神戰士。
我的腦海裡已經忘卻了其他一切東西——血跡、可怖之物,還有恐懼感。只剩下天神戰士的形象在我眼前,並會在此刻之後的時間裡揮之不去。
我一共看到了九人,像小山一樣挺立在麾下的士兵中。他們的外表和身體是人類與動物的恐怖混合體,世界上從未有類似的東西存在過,也永遠都不該存在。他們身著青銅和玉石鎧甲,全都是巨人。讓人難以置信的怪物。
他們的首領轉頭看向我們。她的皮膚如象牙一般慘白光滑。一頂金色的頭盔被刻成雄獅的形狀,仁慈地幫我們遮住了她的面孔,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她惡狠狠的目光掃過我們陣地時的力量。
目光所及,掀起了恐懼的浪潮。
我們的軍隊在龐大的敵人面前相形見絀,一箭未發就已經瀕臨潰散。勇敢的領袖們發出沉穩的叫喊聲,千鈞一發之際穩住了軍陣,但即使是我也能聽出他們聲音中的恐懼。
我也同樣感受到一種無法控制的放空膀胱的急
迫感。但用力將這種感覺憋了回去。我是考阿利。我不能第一次上戰場就尿了褲子。
即便如此,我的雙手直冒冷汗,胸口一陣揪擰的鈍痛。
我想跑。我必須跑。
我們沒有可能和這樣的部隊交戰。
「這幫***,還挺大的。」寇格林說道,一陣緊張的笑聲從我們的行列傳開。我的恐懼減輕了一些。
「也許他們看起來像神明一樣,」塞賈克斯洪亮的聲音傳得很遠。「但他們都是凡人。他們會流血,他們會死。」
我從他的話中得到了力量,但我好奇他知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
「我們是艾卡西亞人!」他吼道。「是國王和女王的傳人!我們的祖先開拓了這片土地,我們是天經地義的主人。是啊,敵方人多勢眾,但他們派來的戰士全都是奴隸和唯利是圖的傭兵。」
他高高舉起自己的武器,陽光映出他光亮的利刃。這一刻,他光榮偉岸,我甘心追隨他,前往世界的盡頭。
「我們為自由而戰,誓不為奴!這是我們的家園,養育的是高貴的人,是自由的人!沒有比自由更強大的武器,所以我們必將凱旋!」
考阿利陣列中響起一陣歡呼聲,很快就感染了軍隊中的其他部分。
艾-卡-西亞!艾-卡-西亞!艾-卡-西亞!
我們的戰吼回蕩在高聳的城牆上,傳至恕瑞瑪的部隊。天神戰士對他們的侍從簡短地說了什麽,然後由侍從將他們的命令傳達給部隊各個分部。馬上,敵軍開始爬上我們的緩坡。
他們的行軍速度不快,有意控制著節奏。每走三步,戰士們就舉起長矛敲擊自己的盾牌。這聲音震魂攝魄,如同緩慢的戰鼓將我們的鬥志擊散,讓我們想到自己很快就將感受到那些刀刃的鋒芒。
我的嘴巴乾澀,心臟狂跳。我將目光投向塞賈克斯尋求力量,希望從他不可動搖的氣勢中汲取勇氣。他下巴堅毅,目光冷峻。他的靈魂不知恐懼為何物,沒有一絲疑慮。山崩於前,面不改色。
他感到了我的注視,低頭看了我一眼。「雞蛋要嗎?」他說。
他遞來兩枚剝好皮的雞蛋。
我搖了搖頭。這種時候我吃不下。
「我來一個,」寇格林說著,拿起一枚雞蛋咬掉一半。塞賈克斯吃了另一隻,二人若有所思地嚼著。
恕瑞瑪人越來越近。
「味道不錯,」寇格林說。
「煮雞蛋的時候倒點醋,」塞賈克斯回應道。「更好剝。」
「機智。」
「謝謝。」
我的目光在二人之間跳來跳去,無法理解他們面對大軍壓境的時候為何要聊家常。但我覺得舒緩多了。
我笑了一聲,笑聲迅速傳播開來。
考阿利們放聲大笑,不知道為什麽,很快整支軍隊都開始大笑。那股威脅著我們不戰而敗的恐懼已經不見了蹤影。新鮮的堅決注入我們的心,鋼鐵流入我們持劍的手臂。
恕瑞瑪人停在了距離我們兩百碼的地方。我在空氣中嘗到了異樣的質感,就像是在嚼一塊錫錠。我抬頭,恰好看到戰爭機器上高速自旋的球體開始燃燒,散發出熾熱的光。周圍的那群牧師將手杖向下猛揮。
一顆火珠脫離中心的球體,拋向空中,衝我們飛來。
火珠落在我們的步兵陣中間,炸出一團淺綠色的火焰和一片慘叫。另一顆火珠接踵而至,隨後又是一顆。
我一陣惡心,陣列中傳來一股烤肉味的熱浪,雖然場面慘不忍睹,但我們的戰士仍然堅守著陣地。
更多火珠向我們飛來,但它們沒有擊中我們的陣地,而是在空中搖移不定,隨後
調頭,砸進了恕瑞瑪長槍兵的行伍。
驚歎的同時,我看到我們的術師將手杖浮在空中,手杖之間躍動著魔法的脈絡。我的四肢汗毛直立,周圍的空氣被微光籠罩,如同拉上了一簾帷幕。
更多火珠從恕瑞瑪戰爭機器中射出,但全都撞在了我們軍隊外周的魔法屏障上,在半空中爆炸。
我們陣線中的歡呼聲蓋過了痛苦的慘叫。我松了口氣,慶幸自己沒有成為打擊的目標。我看著那些悲慘的傷員被戰友拖到了後方。留在後方想必非常誘人,但我們艾卡西亞人是探索者國王的後裔,護送傷員的戰士們無不盡快趕回了自己在陣線中的位置。
我們的法師顯然承受著很大壓力,但他們的力量不斷地將恕瑞瑪人的轟炸擋在外側。我回過頭看了一眼金字塔尖上的那頂帳篷。那裡也是,牧師們正在使出全部力量。究竟最後會出現什麽,我無法想象。裡面究竟放著什麽樣的武器,我們什麽時候會用上?
「穩住,」塞賈克斯說,我立刻將注意力轉回到面前的敵軍。「他們現在就要進軍。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
我看到恕瑞瑪人此時已經開始奔跑,向我們衝過來。我們前方的弓箭手陣線射出一輪箭矢,數十名敵方士兵倒下了。青銅板甲和盾牌救了一些人的命,但如此近的距離下,一些箭鏃直接穿透了胸甲,將敵人擊殺。
又一輪齊射擊中恕瑞瑪人,緊接著又是一輪。
數百人倒下了。他們的陣線參差不齊,一片凌亂。
「上!」塞賈克斯大吼。「衝進去!」
我們的步兵陣放平長矛,像楔子一樣向前衝鋒。我被身後的人們裹挾著向前衝,一邊跑一邊設法抽出彎刀。我一邊大喊著給自己壯膽,一邊擔心著被自己的刀鞘絆倒。
我看到了恕瑞瑪人的面孔,他們頭髮上的辮子,他們頭冠上的黃金,還有外衣上的血漬。我們的距離如此接近,甚至足以聽到彼此的輕聲細語。
我們像雷霆一般衝擊他們動搖的陣線。突刺的長矛傳來了劇烈的顫抖,長柄在強烈的衝擊下劈裂折斷。純粹的戰鬥意志和壓抑了千年的憤怒讓我們的衝鋒勢不可擋,深深劈入人群,徹底粉碎了他們的陣型。
憤怒給了我力量,我揮起刀劍。刀刃砍進了血肉,鮮血噴在我身上。
我聽到了尖叫聲。可能是我自己的。我不確定。
我想要盡量靠近塞賈克斯和寇格林。只要是他們戰鬥的地方,恕瑞瑪人一定活不長久。我看到塞賈克斯用他巨大的長柄武器打倒了十幾人,但沒找到寇格林。在人潮的推搡和衝擊之下,我很快也跟丟了塞賈克斯。
我大叫他的名字,但我的喊聲被戰吼淹沒了。
有人撞我,有人扯我,有人抓我的臉——究竟是艾卡西亞人還是恕瑞瑪人,我不知道。
一杆長矛刺向我的心臟,但矛尖滑過我的胸甲,劃傷了我的胳膊。我記得疼痛的感覺,但不記得其他了。我將劍鑿向一張尖叫的臉。他倒下了,我繼續向前,恐懼和野性的欣快讓我變得無畏。我大吼著,像個瘋子一樣揮著劍。
技巧毫無意義。我就是個正在剁肉的屠夫。
我看到武技比我更強的人被殺死。我不斷跑動,迷失在血肉與白骨的漩渦中。只要是暴露在外的脖子或後背,我就砍下去。我在殺戮中找到了殘忍的愉悅。不論今天是怎樣的結局,我都將在戰士的行列中高昂著頭。更多箭矢飛過頭頂,我們的軍隊開始發出歡呼聲,勝似自由的讚歌。
恕瑞瑪人潰散了。
起初只是一個奴隸戰士扭頭逃跑,但是他的慌亂很快像野火燎原一樣四散開來,很快整個陣地都開始退下山坡。
在這一時刻到來前的幾天裡,塞賈克斯曾告訴
過我,一個戰士面臨的最危險的時刻,就是軍團潰散的時候。因為真正的殺戮這才開始。
我們撕碎了潰不成軍的恕瑞瑪人,長矛刺入他們毫無防備的後背,戰斧劈開腦殼。敵人們不再抵抗,隻一個勁兒地互相踩踏,拚命逃跑。這場血雨腥風令人驚駭,好幾百人在這場屠殺中身首異處,但我深深陶醉其中。
這時,我又看到了塞賈克斯。他堅定地站著,長柄武器立在旁邊。「停!」他大喊道。「停!」
我想要咒罵他的怯懦。 我們已經熱血沸騰,恕瑞瑪人正在落荒而逃。
我當時並不知道,塞賈克斯其實已經看出我們的處境有多危險。
「回撤!」他喊道,所有和他目睹了相同景象的人也都開始跟著一起喊。
一開始我們的軍隊不想聽他的話,醉心於勝利,想要衝到底。我們想要殺光每個敵人,向那些侵佔我們土地數百年的敵人復仇。
我當時沒有看到危險,但我很快就懂了。
陣線的前沿傳來尖叫聲,如注的鮮血噴上半空。被斬斷的手掌向後方飛來,像打水漂的石子一樣旋轉著。屍體緊隨其後,像砂礫一樣被揚到空中。
恐懼的尖叫和哭喊突然爆發,自由的讚歌戛然而止。
天神戰士進入了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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