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丘城外,新墳累累。
荀彧站在中央,形影相吊,神情蕭索。
在他面前,有兩座新墳,一座屬於張邈,一座屬於張超。
張超就死在他的面前。
他為張超求過情,但曹操沒有答應。
就像去年在徐州一樣,曹操殺紅了眼,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荀彧心生迷茫。
曹操是他希望輔佐的人嗎?
只有一州之地,就敢任性妄殺,動輒屠城。將來勢大,又有誰能阻止他殺人?
張邈兄弟絕不是最後的犧牲。
荀彧幽幽地吐了一口氣,悲從中來。
曾幾何時,張邈是袁紹的至交,為袁紹前後奔走,為曹操起兵籌集錢糧,如今卻落得這樣的下場,絕非當初所能預料。
“阿翁,阿翁。”荀惲提著衣擺,奔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讓過新泥,免得髒了衣擺、鞋襪。
荀彧眉心微蹙。
荀惲嚇了一跳,連忙放慢腳步,雙手遞過一隻青囊。“是……是唐家姊姊的書信。”
荀彧眉梢一挑,隨即趕了過來,接過荀惲手中的青囊,接開了絲帶,取出裡面的竹簡。
竹簡上的封泥完好,但題簽上有熟悉的字跡。
弘農王妃存問荀君文若。
荀彧長出一口氣,雙手抱著竹簡,向上蒼拜了兩拜。
幾年前,西涼軍李傕部劫掠潁川,生靈塗炭,無數人失蹤,弘農王妃也在其中。這幾年,他一直在打聽弘農王妃的消息,卻一點下落也沒有。
他以為弘農王妃已經死了。
亂世人不如犬,死在溝壑之中的人數不勝數,可不管你身份尊貴與否。
突然接到她的消息,沉穩如他,也不免失態。
荀彧匆匆敲掉封泥,展開竹簡,就在新墳間讀了起來。
荀惲站在一旁,一動也不敢動,偷偷地看著荀彧的臉色。
荀彧臉上的喜色越來越濃,一抹笑意從眼角綻開,最後竟忍不住笑出了聲。
荀惲心生疑惑。
弘農王妃的書信中究竟說了些什麽,竟讓父親如此喜悅?
荀彧讀完書信,收好竹簡,轉頭看了一眼張邈、張超的新墳,躬身拜了拜。
“孟卓,孟高,就此別過。待天下太平,天子重歸洛陽,我再來看你們,為你們遷墳,歸葬故裡。”
荀惲聽得真切,忍不住問道:“阿翁,你要離開曹牧?”
“天子召我,豈能不去?”荀彧哼了一聲,大步流星的向停在路邊的馬車走去。
——
曹操驚訝地抬起頭,盯著荀彧看了又看。
“天子……召你前往?”
荀彧微微頜首,臉色已經恢復了平靜。“天子得上天諭旨,志在中興,召我前去。”
“可是……兗州初定,我這裡離不開文若啊。”曹操向後靠在憑幾上,抬手捏著眉心,一臉不舍。
荀彧笑笑。“陶謙已亡,呂布東奔,與劉備為伍,以公之威武,破之如反掌,又何必彧?且使君既領朝廷印綬,有貢士之職。彧若不往,為人所詬,連及使君忠義,豈不可惜。”
曹操眉梢輕挑,沉吟半晌,微微頜首。
“文若所言,也有道理。詔書不可違,天子既有中興之志,我等為臣者理當驅馳。別說是文若,即使是我,若有詔書至,亦當奔赴,不舍晝夜。”
他站了起來,走到荀彧面前,握著荀彧的雙手。
“文若準備何時起程,我為你餞行。”
荀彧也站了起來,不動聲色的掙脫了曹操的手,拱手笑道:“多謝使君美意。只是時事多艱,使君軍政繁忙,就不必行此虛禮了。我明天一早走,
也不帶其他人,小兒長倩隨行侍候即可。”曹操歎了一口氣。“天子有文若輔佐,大漢必能中興。天子面前,還望文若多多美言。兗州殘破,我能淺任重,不堪其負啊。”
荀彧向後退了一步,躬身再拜,轉身離去。
曹操走到門口,看著荀彧的身影消失在遠處,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郭嘉從一旁走了過來,看看遠處,又看看曹操。
“主公,荀文若已遠,不必再看了。”
曹操轉身回到堂上,重新入座,擺弄著案上的書削,眉頭緊皺,沉吟良久。
“奉孝,是因為張孟卓兄弟嗎?”
郭嘉在一旁坐了下來。“道不同,不相為謀。荀文若奉行的是王道,可是王道不可得,他隨便在何處都難以如願。當初辭鄴城,今日辭使君,將來不免還要辭天子。”
曹操瞥了郭嘉一眼,不禁放聲大笑。他抬起手,指了指郭嘉,欲言又止。
郭嘉又道:“但天子征召天下賢能,應征的恐怕不僅是文若,主公還是要做些準備才好。”
曹操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漸淡。
荀彧開口請辭,他就想到了這一點。
荀彧一走,走的絕不僅僅是荀彧一個人,而是一大群人。
好在郭嘉不會走。
“天下是劉氏的天下,天子要征召賢能,誰能抗詔?”曹操不緊不慢地說道:“不過,最需要擔心的不是我,而是袁本初。奉孝,你說,天子擊敗李傕後,將歸長安乎,將歸洛陽?”
郭嘉笑道:“荀文若西行,天子不太可能回洛陽了,否則他大可不必如此著急。”
“長安?”
“長安是西京,山河險固,乃亂世爭霸之地。雖說李傕、郭汜為禍數年,十室九空,但天子在焉,逃難百姓必如百川歸海,用不了幾年,便能恢復元氣。”
郭嘉頓了頓,又道:“且長安遠離中原戰場,可以避免直面袁紹。主公,你在二袁之間,身後無依,四面皆敵,不能不有所提防。”
曹操抬手捏著眉心,愁眉不展。“奉孝可有計解困?”
“主公以為,天下將歸劉乎,將歸袁乎?”郭嘉用剛才曹操的語氣反問道。
曹操眼皮一挑,看向郭嘉,啞然失笑。“奉孝,這是從何說起?這天下本就是劉氏的。”
“主公,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若這就是天意,就算袁紹不是天命所在,大漢中興也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及。主公負天下雄才,豈可無遠規?”
曹操眼珠轉了轉,坐直了身體。“奉孝以為大漢不可複興?”
“此時斷言,為時過早。”郭嘉微微一笑。“臣只是提醒主公,不要輕易做出選擇,以免受製於人,不得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