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料到她要因此離開,失聲叫出來:"可是……可是你走了,我……這些蘭花怎麼辦?"
她冷淡地說:"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辦,還管什麼蘭花?"她的表情漠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在她那天在我胸口歇斯底里的哭泣中。
原來,讓她留下來的原因,始終只有一個。
而我不是那一個。
我一咬牙,低聲說:"那麼你走吧,到三十年後,我們都已經忘記了,你還只過了一個月。趙從湛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兒子、孫子,可三十年前的事你卻還在唸唸不忘,到時天下只有你一個人刻骨銘心。你總是要熬過這一段的,逃走了,一個人回家去又能如何?"
她如突然明白過來,第一次用了心神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什麼,但,她終於緩緩點頭,哽咽道:"你說的對。"
我開始跟著她學習照顧她的蘭花。
雖然沒有很多時間,但也學會了蘭花澆水不可以用井水,要把雨水養到泛綠。有病害的葉片要及時除掉並燒燬。蘭花喜歡朝陽,卻不可以西曬。泥瓦盆要在水裡浸七天敗火才可以用。
她用的肥料是發酵豆餅,我一開始將腐爛的豆餅在水裡揉搓過濾時,會因為受不住那氣味而要逃走,但後來也習慣了。
那個僕婦張媽媽老是愛打聽:"那笨手笨腳的年輕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爺?"
"他不是少爺。"她說。
然後我就聽到那個僕婦在背後悄悄告誡她說:"姑娘要小心啊,我是過來人。看這人沒有來歷,似乎又沒正事,常常穿這麼好到這裡來,大約是來騙小姑娘的。"
她第一次笑出聲。
所以,我倒有點兒感激那個僕婦。
趙從湛的婚事在那年冬天,恰好高麗、佔城、邛部川都蠻來貢,我揀了幾樣東西為賀。天下都知道趙從湛受太后皇上的聖恩甚隆,我經過他家門口的時候,發現冠蓋雲集。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她似乎並不知道今天是趙從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趙承拱家裡去了。算起來承拱是趙從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曉,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卻已經出來了,神情並沒異樣。只是到了車上,她才說:"我本應把上好的那葉紅葶拿出來的……可惜,從湛一向最喜歡紅葶。"
原來承拱買蘭花是送給趙從湛的。她在這樣的日子,替別人準備賀禮,祝福自己的未婚夫與另一個女子百年好合。
她一直轉頭看著車窗外面,我也看不到她的表情。良久,她回頭對我緩緩說:"這世上,哪有稱心如意的事情啊……"說著對我一笑,眼淚卻奪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那粉色圓潤的手指,終於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當時我以為一切都已經順理成章。
那日我回到宮中,覺得我與她的未來已經安定,便靜下心來寫了幾張字,張張都意趣淋漓,便交給伯方去裱上。
他接過後,提醒我說,母后對我的頻頻出宮有點兒不安。我才想到母后,決定到她那裡陪她敘敘話。
母后卻不在。
我在那裡喝了盞茶,然後隨意踱到內殿去,內侍似乎有點兒著急,但是我那天心情好,把他揮開了。
我到裡面一看,空蕩蕩,死寂,什麼也沒有,只有屏風內掛了一幅畫。
近前去看,居中的女子戴了袞冕,穿青袞服,日、月、星、山、龍、雉、虎蜼七章。紅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升龍紅蔽膝,金鈒花鈿窠,裝以真珠、琥珀、雜寶玉。紅羅襦裙,繡五章,青褾、襈、裾。配鹿盧玉具劍,系金龍鳳革帶,蹬紅韈赤舄。下面是匍匐的朝臣。居中的女子戴了袞冕,下面是匍匐的朝臣。
原來是武後臨朝圖。
我盯著圖看了一會兒,不置可否,當著內侍的面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后怒喝小臣方仲弓出來,將一本摺子擲在地上,厲聲說:"汝前日上書請依武後故事,立劉氏廟,奈何吾不為此負祖宗事!"又命當眾燒燬《武後臨朝圖》,我才知道畫是程琳所獻。
這兩個人趴在地上不住磕頭。母后轉向我問:"這兩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后與皇兒不善。皇上看,要如何處置?"
既然母后說是一念之差了,我還要說什麼呢?我看向宋綬,問:"那麼眾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綬出列說:"皇上,以臣之見,這兩人區區小官,怎麼可能敢上書挑撥?背後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點頭,群臣一陣波動。只是上書還沒有什麼,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謀,又是一場大風浪。
母后的臉色異常難看,去年六月宋綬上《皇太后儀制》要端正太后朝禮時,已經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樞密副使趙稹力保才大事化無,現在他居然還要出頭。
我料想宋綬大約會有段日子難過,立即把苗頭轉向:"母后看此事該交付於誰?"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說。
大理寺正王隨躬身道:"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