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從滌叩謝。
我又想,人都已經去了,我這樣又於事何補?只希望,讓人知道皇室還是善待他家的,以後他的家人能好過一點兒罷了。
第二天輟朝一天,晚上,我去麓州侯府邸祭奠趙從湛。滿街的人都觀看御駕,議論趙從湛的事情。對於剛犯大罪者受車駕臨奠各有看法。
我下車,伯方待我進了靈堂,替我加上素衣。我看見她在旁邊跪著,心裡微微難受。大約趙從湛家裡的人把她當作自己家的人了吧,所以讓她在這裡。
去看了趙從湛的遺容,現在沒了昨日那樣的安詳,整個臉的線條略顯僵硬。無語,撫了撫棺木,也不想在她面前流眼淚,怕假惺惺。回到前堂,接過伯方奉上的香,插在香爐裡,宣了謚號為"文靖"。趙家的人謝了恩,然後我示意他們下去,"讓朕在這裡暫懷一下哀思吧。"
全部人喏喏退出。我低聲叫住她:"艾姑娘,朕想請問你一些事情。"趙從湛的弟妹都很驚訝,但是也不敢說什麼,留下了她。她漠然地看著趙從湛的靈位,沒有瞧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麼樣,心裡空空的。
"你,是否要回去?"良久才問了這麼一句。
她點了下頭。
幾乎絕望了,我還是要問:"你會為他留下來,為什麼……不能為我停留?"
她恍惚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只是在那裡自言自語:"我真想不到,原來是自作孽,我自作孽……"她突然冷笑了出來,我毛骨悚然地聽她笑了很久,又變成了哀哭。那駭人的可怕聲音在靈堂裡隱隱迴響,四面八方都是她的聲音直刺入我的腦中,不知是哭是笑。
我害怕極了,終於撲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嚨,大聲叫道:"你停下!"
她被我一撲,身體往後一仰就倒在地上,我來不及躲避,也倒在她身上,她卻似忘記了推開我,盯著我的臉,說:"真是想不到,我以為……我抓住了好機會,能讓你與皇太后相爭,後黨的人失勢,我與從湛就還有未來……卻沒想到,沒想到你與太后的事情,會第一個把他扯進去……我真是自作孽……"
我呆了好久,才明白過來。
"原來你告訴我的……我母親的事,都是假的……你是故意騙我,讓我和母后嫌隙!你……你……"
她惡狠狠地盯著我,說:"就算李宸妃是你母親,我平白無故又有什麼必要告訴你?我何必閒著沒事陪你走那一趟?"
原來……如此。
我渾身寒透。
都是騙我的。
去永定陵那一夜,在失了一切的漆黑裡,她伸手來握住我的手,攏在自己的雙掌心中,那些溫暖是假的。那些白蘭花的香氣,那纏綿悱惻如暗夜的雪色竹影,都是假的。她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裡生生寫到我心脈裡去的名字,艾憫,那也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這個天下的所有人裡,我只相信一個。所有她的,我都心甘情願去沉迷其中。可她給了我這樣那樣的夢,用溫暖美麗來騙得我拿它們替代真實的生命,現在又毫不留情就把它砸碎。我像所有孩子一樣的撕心裂肺,都不過是她利用來爭取自己與趙從湛愛情的籌碼。我寧可她繼續欺騙我,我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我願意什麼也不知道。只要不醒來,那就不是夢。
眼前大片豔紅的紅色,像血一樣,又像是大片灰黑的黑色,像死亡一樣。
口中嘗到腥甜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我好像是咬了她的肩膀,她的血流到我口中,她大約沒有覺得疼痛,因為她一直沒有反應。她的身體也冰冷,我覺得她已經死了,連氣息都冰涼,噴在我的脖子上,讓我的血一層層結了冰花,六棱的尖銳花瓣,從脊椎開始,往下,一寸一寸封凍。
就如同我十四歲時,開始長大那一夜,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像一隻狐狸的手感。
沒有錯,只要不醒來,就不是夢。
整個世界一片模糊。她衣服的清脆撕裂聲,在周圍的死寂中,在彷彿還留有趙從湛呼吸的素白帳幔中,鋒利一如片片致命的刀鋒。我壓制她絕望的掙扎,卻覺得是自己絕望地在哀求她,是,我求她留下來,為我。求她給我一些東西,幫助我抵抗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慌。可是悲哀從我的體內扼緊我的心臟,把罪孽深刻在每一條經絡上,我這輩子都無法擺脫,不能掙扎。
我只是想要她在我身邊,只要她和我在一起。所以我聽憑年少無知時那些煙花腐爛在我的身體內,我們所有美麗的過往,被我自己踐踏。
她到最後也沒有哭,她只是閉上眼睛。我想這樣也好,我就看不到她瞳孔裡我醜惡的扭曲的臉。
我在她耳邊告訴她說:"回去準備一下,明天我派人去接你。"
她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