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露(一)
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
八月,綠樹陰濃晝午長。已經是白露天氣,秋天來了,只是氣息還未澄清,蟬聲噪得人疲倦已極。荷池上還余了一些遲荷花,是千重樓台,花瓣層層密集。
母后與我在瑤津亭下棋,她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對手,很快就中盤棄子,輸了兩目半。她微笑道:"皇兒還是太急進了,終究還是要以穩住根基為先。"
我點頭:"是,孩兒不懂縱橫,還是喜歡在書房中仿右軍。"
母后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我記得曹彬有個粉妝玉琢的孫女,現在已經十六歲了,聽說賢淑好讀,最喜歡書法,是個極伶俐的美人兒。"
"母后喜歡嗎?"我知道她的心思,問。
"皇上喜歡嗎?"她反問。
"皇后,貴妃,美人,已經不少了。"只是我喜歡的,卻不是我所有的。
母后低聲說:"以前的郭青宜,出身門閥低了點兒,雖然是出於本朝抑制外戚的慣例,可是母后覺得委屈了皇上……"說到一半卻不再說下去,只是輕輕敲了下棋子,然後說:"曹家姑娘也許皇上會喜歡。"
我低頭一笑。曹家的女兒,我想是不可能了。我喜歡的,從始至終只有一種,眉眼盈盈,波光回轉,肆無忌憚在第一次見面的寒夜中大笑的那種。
母后自然也知道,竟對我說:"十年前的那個女孩子,皇上將她接入宮中吧。"
我詫異地抬頭看她,她向我微笑,徐徐說道:"母后當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時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國夫人,總算上天讓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后回來。難道母后如今卻要做秦國夫人那個老太婆嗎?"
我知道母后的用意,也不願她成了母后的棋子,便隨口說:"她自己在賣蘭花,是商賈之流,不是良家子。"
母后卻很豁達:"朝廷要她什麼身份,她就是什麼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賜她個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這四個字刺痛了某個地方。
趙從湛給我的,請婚摺子上寫的那一句:欲娶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
八月天氣,水面風來,荷花的暗香滿殿,混合著沉香爐中的煙氣,綠陰生晝,涼意幽微。我突然悲從中來,想大哭一陣。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想要好好待她,讓她過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可是我們怎麼會成了這樣?
所有的事情,都遠離了我原先的想像。
向母后告了退,本想去張清遠那裡。經過滋福殿時,卻終於忍不住叫停下,走進裡面去,從大堆的奏摺下抓住最下面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來,可是上面的摺子壓得太重,一時居然用盡全力也無法拿出。我煩躁之下將上面的奏摺掃到地上,所有的軍國大事轟然倒地。我用手攥緊最下面那一份,打開又重看了一回。
是關於她的稟報。幾個月來,她在各個州府間遊蕩,失魂一般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沒有人需要她,沒有人允許她停留,沒有人幫助她,也沒有人會與她說話,即使是路邊的乞丐對她出聲,也會馬上被帶走。她就像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東西,除了花草,什麼也接觸不到,除了喃喃自語,沒有其他的聲音給她。
前幾日她在蘇州停了半日,看到官府來人與侍衛親軍說話,馬上就離開了,什麼話也沒有,似乎已經習慣。現在,她轉頭往西京去了。據說她身邊,除了最簡單的行李,只有一盆紅葶,趙從湛最喜歡的那株蘭花。
也許它在他們的故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接連拋棄了所有的珍貴蘭花,只留了這一株。
她似乎要上西京,此時正在蘆葦泊,離我,不過七八里。
不過七八里。
伯方還跪在地上撿奏摺,我此時心裡的念頭在這高殿裡,似乎在隱隱迴響一般,到最後那聲音越來越洶湧,直撲過來要窒息了我。她走了四個多月了,我不停等她回來,不停地在夜裡被燈火的搖動驚醒,只因為我夢見她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每個晚上都以為,明天一睜眼她就因為熬不過而回來了。可是我等了這麼久,結果,是我自己熬不過。我什麼都可以伸手取要,什麼都能無所謂,什麼都不用經心,可現在她離開四個月,就像四輩子過去,我心裡空得厲害,被她硬生生挖空了,只有頭腦中的記憶,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強求糾纏,最細微的一點兒觸感都還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揮之不去。
我怎麼會忘記,我喜歡她,分離所煎熬的,當然是我。
而現在,她離我,不過七八里。
去尚輦局看了看,放棄了車子,牽了一匹馬翻身上去,縱韁奔出開封。後面的所有人不敢置信,有幾個老奴嚇得渾身哆嗦,幾乎要哭出來。
太陽最烈的正午,一個人狂奔在黃塵翻滾的官道上。我以前根本不可能想像這樣的事情會在我自己的身上發生,但的確,我就這樣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