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叫做許寂的山上老祖宗,看著這個多年之前便相交的老儒生,皺眉道:「你這老傢夥,明明沒有幾分本事,可是又偏偏喜歡講道理,怎的,這麼些年過去了,還活著,不曾被人打殺了?」
老儒生仰著頭笑道:「我杜遠遊這輩子走的路多,講的道理也不少,聽過我講的道理的,哪個不是心悅誠服,哪裡還生得出殺心,倒是你這老傢夥,明明便是外強中乾,還非要想著抖露威風,與己為難,不盼著多活兩年,多看兩眼這座山河?」
山上老祖宗收了一身劍氣,來到老儒生身旁,和他並肩而立,感慨道:「早看膩了。」
老儒生嘿嘿一笑,沒急著說話,反倒是把背後的書箱解下,從那書箱裡掏出好幾本書,一股腦的塞給山上老祖宗,然後才把書箱重新背在身後,看著前方,「這些都是我找到的孤本劍譜,你們劍山上肯定沒有,拿去拿去,我欠朝青秋一個人情,一次還不清,老夫就多還幾次,總會還清的,對了,我在延陵邊境曾碰到過個少年,他要登山學劍,現如今在山上?」
山上老祖宗神色不變,往山上走了幾步,這才說道:「他在天黑之前沒有走到山頂,自然算不得過了我劍山考驗,依著規矩,不算是我劍山弟子。」
老儒生瞪著眼,「怎,你也不看看你現在是什麼光景,你還挑三揀四的,真當這是六千年前,全天下的修士都要抬起頭看你們劍士?」
老祖宗神情淡然,平靜道:「就算是這一脈再沒落,總歸這些規矩還是要講的,不然人人如此,又如何?」
老儒生很想直截了當的告訴這個老傢夥你這山上本來便沒什麼人了,也講不了規矩了,不過仔細想了想之後,或許是覺得這般實在是有些過分了,也就沒有急著開口,只是懊惱道:「那少年脾氣很對我的性子,既然練不了劍了,讓他跟著我讀書好了,老夫別的本事沒有,唯獨在讀書這件事上,還有幾分心得,就算是這少年真還想著練劍,老夫也可以教上一教嘛,讀書人轉而練劍,不是沒有過先例,那位被困於洛陽城摘星樓的後生能做,老夫自然也能做。」
老祖宗不置可否,只是說道:「沒見過你這般的讀書人,張口閉口便是練劍的。」
老儒生回敬道:「老夫也沒看過像你這般的劍士,若不是當日執意要出那一劍,現如今你怎麼說也不該是這般模樣,說不定就真有資格去沉斜山的地頭踩一踩了,而不是等著那個牛鼻子老道士來找你的麻煩。」
老祖宗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麼,走出幾步之後便不再言語,倒是那老儒生不依不饒的問道:「那少年呢,下山之後去哪兒了?」
老祖宗平靜道:「誰說他下山了?」
老儒生咂舌,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他拍了拍老祖宗的肩膀,一句話都沒說,想來實在是有些不知道說什麼。
最後在兩人快要登上門塵山頂的時候,老儒生才總算說起了正事,「梁亦境界高深,傳言是只差半步便可入聖,旁人覺得有些誇張,可老夫知道,一點都不誇張,這次就算是以出竅神遊的狀態來到劍山,你攔得下?」
老祖宗神色有些落寞,當年一事雖說是為了劍山而出劍,從而讓他幾乎再沒有攀登到劍道頂峰的機會,但其實他也並不太后悔,只不過現如今那位沉斜山觀主要來此地,沒有朝青秋,就算是他,也沒什麼把握。
他低聲笑道:「不差最後一劍。」
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老儒生笑著開口,「老夫早說過欠朝青秋一個人情,現如今來還也正好。」
老祖宗搖搖頭,「劍山之事,隻與劍士有關,你便不要摻和了。」
老儒生沒有多言,他這輩子走過的路不少,去過的地方也很多,可走過了太多地方,到頭來卻是發現這座劍山倒是最有趣的地方,當年他在劍山腳下結識了許寂,兩人成了朋友,然後便是多年未見,這次再度相逢,他其實也不是為了許寂或者是說劍山而來,至於朝青秋的那個人情實際上還給劍山也要偷摸著還,要是像他這樣明目張膽,想來這山上的劍士說什麼也不會接受的。
就比如他眼前這個倔老頭。
只不過他倒是很想和那個沉斜山的觀主一起講講道理,只不過沉斜山已經有太久不講道理,他實在沒什麼辦法。
再往前走過數步,老祖宗主動說起李扶搖當日登山的經過,說起他沒有登上山頂之後便在山腳修行的事情,最後還說起了自己其實很滿意那小子,只是上不上山其實都沒什麼了,反正不管如何他都是他的徒孫,算是個劍士了。
老儒生砸了咂嘴,笑道:「你這是給他留了條退路。」
老祖宗總算是有了些笑意,「樹挪死,人挪活,這麼一個少年,沒必要陪著老頭子們一起待在這山上,山沒了,劍還在,劍士還在也就行,只不過老夫實在不太相信那邊沉斜山真會不管不顧的如此行事,朝青秋那小子可還沒死啊。」
老儒生詫異的看了老祖宗幾眼,「你真的不知道朝青秋現如今在妖土被人盯上了,兩尊巨頭不惜聯手也要取他的性命!要不然梁亦一向處事謹慎,怎麼會不遠千裡出竅神遊來劍山。」
老祖宗腳步微頓,神色難看。
老儒生扯著嘴罵道:「都是成了聖的老傢夥了,這點臉皮也不要了,兩尊大妖聯手針對一個劍仙,傳出去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老祖宗默不作聲,只是繼續緩行。
劍山這些年的現狀本來便是一年不如一年,便如同大廈將傾無力回天,就算是有朝青秋這位劍仙在世,也只不過是能保證劍山還在,至於其他也不敢多求,只是作為活了無數歲月的老祖宗來看,看著這日漸凋零的局面,實際上也不忍於心,只是毫無辦法而已。
若是朝青秋真死在妖土,那劍山沒了劍仙庇護,恐怕很快便要淪為一座荒山了。
兩人並肩緩行,路過門塵山頂的破廟時,老儒生停下腳步多看了幾眼,但也沒有久待,和山上老祖宗繼續往山道上去,上山之後,老儒生和老祖宗來到問劍坪,站在崖邊,老儒生心境開闊,這才笑道:「我當年到處求學,想做一個聞名於世的讀書人,可哪家書院學宮都不收我,這才忽然記起自己名字裡的遠遊二字,這便想著聖賢所說的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實際上我要是真有讀萬卷書的機會,哪裡會去想著去走萬裡路,也是迫於無奈,走了不少地方,都覺得一個樣子,唯獨那一次來到你們劍山腳下,才看到了不一樣的風景,世間風景實在太多,看不過來也顧不過來,可唯獨你們這劍山,我真的很不想就此成為歷史,劍士一脈從鼎盛到衰落,花了六千年,到底是不如三教底蘊深厚長遠,只不過劍士一脈能興起在於一個真字,而衰落卻是在於一個直字。儒教先賢說是有一股浩然正氣,但處事之間卻也不盡然,能說出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卻也能說出人生何處不相逢。人情世故,三教修士雖然站在山上,但對同樣站在山上的同道們,依然是要講,可你們劍士呢,腰間有柄劍,不平事出一劍,胸中有氣出一劍,遇見不直之事出一劍,自然不被人所喜,有現如今這個局面,說到底還是劍士自己造成的。」
老祖宗站在老儒生身旁,平靜道:「並非是劍士太直,只不過是三教之中現如今有這個直字的人太少了。當年寫就一篇錦繡文章張聖便讓世間修士由衷敬佩,是何等意氣風發,可現在,還能找出第二個?」
老儒生皺起眉頭,氣笑道:「張聖這般的讀書人,世間能出一個便是天大的福分,哪裡還敢說再找出第二個!」
老祖宗不置可否,只是看著山崖下。
老儒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有些不確定的問道:「你該不會是讓那小子去山崖下了吧?」
老祖宗沉默。
沉默便是默認。
老儒生竟然破天荒覺得有些惱怒,他憤憤開口道:「那小子才第幾境,第三境有沒有?你就敢讓他下去,老夫可是知道這下面有些什麼東西!」
老祖宗沒有去解釋其他什麼東西,只是笑道:「第二境。」
老儒生目瞪口呆。
在老儒生現如今來看,這個老傢夥完全便是傷心病狂了。
而且不是一點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