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用户中心
搜书趣 > 其他 > 笑傲江湖 > 第8章 面壁

笑傲江湖 第8章 面壁

簡繁轉換
作者:金庸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4-08-26 20:53:39 来源:搜书1

玉女峰絕頂的一個危崖之上。危崖上有個山洞,是華山派歷代弟子犯規後囚禁受罰之所。

崖上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更無一株樹木,除一個山洞外,一無所有。華山本來草木清華,

景色極幽,這危崖卻是例外,自來相傳是玉女發釵上的一顆珍珠。當年華山派的祖師以此

危崖為懲罰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處無草無木,無蟲無鳥,受罰的弟子在面壁思過之時,

不致為外物所擾,心有旁騖。令狐衝進得山洞,見地下有塊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數百

年來,我華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輩曾在這裡坐過,以致這塊大石竟坐得這等滑溜。令狐衝

是今日華山派第一搗蛋鬼,這塊大石我不來坐,由誰來坐?師父直到今日才派我來坐石頭

對我可算是寬待之極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說道:“石頭啊石頭,你寂寞了多年,今

日令狐衝又來和你相伴了。”坐上大石,雙眼離開石壁不過尺許,只見石壁左側刻著“風

清揚”三個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筆劃蒼勁,深有半寸,尋思:“這位風清揚是誰?多半

是本派的一位前輩,曾被罰在這裡面壁的。啊,是了,我祖師爺是‘風’字輩,這位風前

輩是我的太師伯或是太師叔。這三字刻得這麽勁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師父、師

娘怎麽從來沒提到過?想必這位前輩早已不在人世了。”閉目行了大半個時辰坐功,站起

來松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尋思:“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不問是非,拔劍便將

他們殺了?難道魔教之中當真便無一個好人?但若他是好人,為甚麽又入魔教?就算一時

誤入歧途,也當立即抽身退出才是,即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為伍、禍害世人了。”霎

時之間,腦海中湧現許多情景,都是平時聽師父、師娘以及江湖上前輩所說魔教中人如何

行凶害人的惡事:江西於老拳師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釘在大樹之上,連三

歲孩兒也是不免,於老拳師的兩個兒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濟南府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

娶兒媳婦,賓客滿堂之際,魔教中人闖將進來,將新婚夫婦的首級雙雙割下,放在筵前,

說是賀禮;漢陽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壽,各路好漢齊來祝壽,不料壽堂下被魔教埋了炸藥,

點燃藥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漢炸死炸傷不計其數,泰山派的紀師叔便在這一役中斷送了

一條膀子,這是紀師叔親口所言,自然絕無虛假。想到這裡,又想起兩年前在鄭州大路上

遇到嵩山派的孫師叔,他雙手雙足齊被截斷,兩眼也給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

要報仇,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那時嵩山派已有人到來接應,但孫師叔傷得這麽重,如

何又能再治?令狐衝想到他臉上那兩個眼孔,兩個窟窿中不住淌出鮮血,不由得打了個寒

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惡多端,曲洋祖孫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師父問我,日

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殺不論,那還有甚麽猶豫的?當然是拔劍便殺。”

想通了這一節,心情登時十分舒暢,一聲長嘯,倒縱出洞,在半空輕輕巧巧一個轉身

向前縱出,落下地來,站定腳步,這才睜眼,只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崖邊上,與崖緣相距

隻不過兩尺,適才縱起時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時超前兩尺,那便墮入萬丈深谷,化為肉泥

了。他這一閉目轉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心

中更無煩惱,便來行險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至少該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聽得身後有

人拍手笑道:“大師哥,好得很啊!”正是嶽靈珊的聲音。令狐衝大喜,轉過身來,只見

嶽靈珊手中提著一隻飯籃,笑吟吟的道:“大師哥,我給你送飯來啦。”放下飯籃,走進

石洞,轉身坐在大石上,說道:“你這下閉目轉身,十分好玩,我也來試試。”

令狐衝心想玩這遊戲可危險萬分,自己來玩也是隨時準擬賠上一條性命,嶽靈珊武功

遠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準,那可糟了,但見她興致甚高,也不便阻止,當即站在峰

邊。嶽靈珊一心要賽過大師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雙足一點,身子縱起,也在半空這麽

輕輕巧巧一個轉身,跟著向前竄出。她隻盼比令狐衝落得更近峰邊,竄出時運力便大了些

身子落下之時,突然害怕起來,睜眼一看,只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嚇得大叫起

來。令狐衝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嶽靈珊落下地來,只見雙足距崖邊約有一尺,確是比令

狐衝更前了些,她驚魂略定,笑道:“大師哥,我比你落得更遠。”令狐衝見她已駭得臉

上全無血色,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這個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師父、師娘知

道了,非大罵不可,隻怕得罰我面壁多加一年。”

嶽靈珊定了定神,退後兩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罰,咱兩個就在這兒一同面壁,豈

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賽誰跳得更遠。”令狐衝道:“咱們天天一同在這兒面壁?”向石洞

瞧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蕩:“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裡日夕不離的共居一年,豈不是連神

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說道:“就隻怕師父叫你在正氣軒中面壁,一步也不

許離開,那麽咱們就一年不能見面了。”嶽靈珊道:“那不公平,為甚麽你可以在這裡玩

卻將我關在正氣軒中?”但想父母決不會讓自己日夜在這崖上陪伴大師哥,便轉過話頭

道:“大師哥,媽媽本來派六猴兒每天給你送飯,我對六猴兒說:‘六師哥,每天在思過

崖間爬上爬下,雖然你是猴兒,畢竟也很辛苦,不如讓我來代勞罷,可是你謝我甚麽?’

六猴兒說:‘師娘派給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懶。再說,大師哥待我最好,給他送一年

飯,每天見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歡呢,有甚麽辛苦?’大師哥,你說六猴兒壞不壞?”

令狐衝笑道:“他說的倒也是實話。”

嶽靈珊道:“六猴兒還說:‘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討教幾手功夫,你一來到,便過來

將我趕開,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大師哥,幾時有這樣的事啊?六猴兒當真胡說八道。他又說:‘今後這一年之中,可隻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你卻見不到他了。’我

發起脾氣來,他卻不理我,後來……後來……”令狐衝道:“後來你拔劍嚇他?”嶽靈珊

搖頭道:“不是,後來我氣得哭了,六猴兒才過來央求我,讓我送飯來給你。”令狐衝瞧

著她的小臉,只見她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不禁甚是感動,暗想:“她待我如

此,我便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願。”嶽靈珊打開飯籃,取出兩碟菜肴,又將兩副碗

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衝道:“兩副碗筷?”嶽靈珊笑道:“我陪你一塊吃,你瞧

這是甚麽?”從飯籃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酒葫蘆來。令狐衝嗜酒如命,一見有酒,站起

來向嶽靈珊深深一揖,道:“多謝你了!我正在發愁,隻怕這一年之中沒酒喝呢。”嶽靈

珊拔開葫蘆塞子,將葫蘆送到令狐衝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隻能偷這麽一

小葫蘆給你,再多隻怕給娘知覺了。”令狐衝慢慢將一小葫蘆酒喝幹了,這才吃飯。華山

派規矩,門人在思過崖上面壁之時戒葷茹素,因此廚房中給令狐衝所煮的隻是一大碗青菜

一大碗豆腐。嶽靈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師哥共經患難,卻也吃得津津有味。兩人吃過飯後

嶽靈珊又和令狐衝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半個時辰,眼見天色已黑,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黃昏,嶽靈珊送飯上崖,兩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衝便吃昨日剩下的飯菜。

令狐衝雖在危崖獨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來,便打坐練功,溫習師授的氣功劍法

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師娘所創的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寧氏一

劍”雖隻一劍,卻蘊蓄了華山派氣功和劍譜的絕詣。令狐衝自知修為未到這個境界,勉強

學步,隻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裡加緊用功。這麽一來,他雖被罰面壁思過,其實壁既未

面,過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嶽靈珊聊天說話以外,每日心無旁騖,隻是練功。如此過了兩

個多月,華山頂上一日冷似一日。又過了些日子,嶽夫人替令狐衝新縫一套棉衣,命陸大

有送上峰來給他,這天一早北風怒號,到得午間,便下起雪來。令狐衝見天上積雲如鉛,

這場雪勢必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師妹不該再送

飯來了。”可是無法向下邊傳訊,甚是焦慮,隻盼師父、師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

:“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娘豈有不知,隻是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

上崖,一個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娘定然不許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黃昏,每過片

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嶽靈珊果然不來了。令狐衝心下寬慰:“到得天明,六

師弟定會送飯來,只求小師妹不要冒險。”正要入洞安睡,忽聽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聲響

嶽靈珊在呼叫:“大師哥,大師哥……”令狐衝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大雪飄揚

之下,只見嶽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令狐衝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隻伸長了手

去接她,直到嶽靈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衝抓住她手,將她凌空提上崖來。暮色朦朧

中只見她全身是雪,連頭髮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

鮮血兀自在流。令狐衝道:“你……你……”嶽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

一交,將你的飯籃掉到山谷裡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餓了。”令狐衝又是感激,又是

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柔聲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溜,你實在不

該上來。”嶽靈珊道:“我掛念你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你。”令狐衝道:“倘

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對得起師父、師娘?”嶽靈珊微笑道:“瞧你急成這副樣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麽?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籃和葫蘆都摔掉了。”令

狐衝道:“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飯也不打緊。”嶽靈珊道:“上到一半時,地下滑

得不得了,我提氣縱躍了幾下,居然躍上了五株松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掉到了下面

谷中。”令狐衝道:“小師妹,你答允我,以後你千萬不可為我冒險,倘若你真掉下去,

我是非陪著你跳下不可。”嶽靈珊雙目中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道:“大師哥,其實你

不用著急,我為你送飯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衝緩緩搖頭,

說道:“不是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會不

會也跳下谷去陪他?”說著仍是緩緩搖頭,說道:“我當盡力奉養他父母,照料他家人,

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嶽靈珊低聲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衝道

:“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為了你替我送飯,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飯,因而遇到凶險,我也

是決計不能活了。”

嶽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衝想張臂將

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投,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

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過了良久,令狐衝才道:“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去。師父、師娘知道你上來麽?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嶽靈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來信,說有要

緊事商議,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令狐衝道:“那麽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嶽靈珊

笑道:“沒有,沒有。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沒

人知道我上崖來會你。否則的話,六猴兒定要跟我爭著送飯,那可麻煩啦。啊!是了,林

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兒我就揍他。”令狐衝笑

道:“唉呀,師姊的威風好大。”嶽靈珊笑道:“這個自然,好容易有一個人叫我師姊,

不擺擺架子,豈不枉了?不像是你,個個都叫你大師哥,那就沒甚麽希罕。”兩人笑了一

陣。令狐衝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隻好在石洞裡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當

下攜了她手,走入洞中。石洞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動余地。兩人相對而坐,

東拉西扯的談到深夜,嶽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終於合眼睡去。令狐衝怕她著涼,解下身

上棉衣,蓋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進來,朦朦朧朧的看到她的小臉,令狐衝心中默念:

“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支頤沉思,自忖從小沒了

父母,全蒙師父師母撫養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

入門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輩師弟所能及,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執掌華山一派,

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師門厚恩,實所難報,隻是自己天性跳蕩不羈,時時惹得師父師母

生氣,有負他二位的期望,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小師妹

也對不起了。

他望著嶽靈珊微微飛動的秀發,正自出神,忽聽得她輕輕叫了一聲:“姓林的小子,

你不聽話!過來,我揍你!”令狐衝一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個身,又即呼吸勻淨

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師姊,神氣得了不得,這些日子中,

林師弟定是給她呼來喝去,受飽了氣。她在夢中也不忘罵人。”令狐衝守護在她身旁,直

到天明,始終不曾入睡。嶽靈珊前一晚勞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時分,這才醒來,見令狐衝

正微笑著注視自己,當下打了個呵欠,報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衝沒說一

晚沒睡,笑道:“你做了個甚麽夢?林師弟挨了你打麽?”嶽靈珊側頭想了片刻,笑道:

“你聽到我說夢話了,是不是?林平之這小子倔得緊,便是不聽我的話,嘻嘻,我白天罵

他,睡著了也罵他。”令狐衝笑道:“他怎麽得罪你了?”嶽靈珊笑道:“我夢見叫他陪

我去瀑布中練劍,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騙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將他推了下去。”令狐

衝笑道:“唉唷,那可使不得,這不是鬧出人命來嗎?”嶽靈珊笑道:“這是做夢,又不

是真的,你擔心甚麽?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小子麽?”令狐衝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你白天裡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夢來。”

嶽靈珊小嘴一扁,道:“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還是沒半點

樣子,偏生用功得緊,日練夜練,教人瞧得生氣,我要殺他,用得著想嗎?提起劍來,一

下子就殺了。”說著右手橫著一掠,作勢使出一招華山劍法。令狐衝笑道:“‘白雲出岫

’,姓林的人頭落地!”嶽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我要是真的使這招‘白雲出岫’,可

真非教他人頭落地不可。”令狐衝笑道:“你做師姊的,師弟劍法不行,你該點撥點撥他

才是,怎麽動不動揮劍便殺?以後師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師弟。師父收一百個弟子,給

你幾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那怎麽辦?”嶽靈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說道:“你說

得真對,我可隻殺九十九個,非留下一個不可。要是都殺光了,誰來叫我師姊啊?”令狐

衝笑道:“你要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你還是做不成師姊。”嶽

靈珊笑道:“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師姊。”令狐衝笑道:“叫師姊不打緊,不過你殺我不殺?”嶽靈珊笑道:“聽話就不殺,不聽話就殺。”令狐衝笑道:“小師姊,求你劍下留情。”令狐衝見大雪已止,生怕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嶽靈珊,若有風言蜚語,那可大大對

不起小師妹了,說笑了一陣,便催她下崖。嶽靈珊兀自戀戀不舍,道:“我要在這裡多玩

一會兒,爹爹媽媽都不在家,悶也悶死了。”令狐衝道:“乖師妹,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

招衝靈劍法,等我下崖之後,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說了好一會,才哄得她下崖。

當日黃昏,高根明送飯上來,說道嶽靈珊受了風寒,發燒不退,臥病在床,卻掛記著

大師哥,命他送飯之時,最要緊別忘了帶酒。令狐衝吃了一驚,極是擔心,知她昨晚摔了

那一交,受了驚嚇,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勢。他雖然餓了兩天一晚,但拿起碗來,竟

是喉嚨哽住了,難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一聽到她有病,便焦慮

萬分,勸道:“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師妹定是貪著玩雪,以致受

了些涼。咱們都是修習內功之人,一點小小風寒,礙得了甚麽,服一兩劑藥,那便好了。”豈知嶽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幾天,直到嶽不群夫婦回山,以內功替她驅除風寒,這才漸

漸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卻是二十余日之後了。兩人隔了這麽久見面,均是悲喜交集。

嶽靈珊凝望他的臉,驚道:“大師哥,你也生了病嗎?怎地瘦得這般厲害?”令狐衝搖搖

頭,道:“我沒生病,我……我……”嶽靈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來,道:“你……你

是記掛著我,以致瘦成這個樣子。大師哥,我現下全好啦。”令狐衝握著她手,低聲道:

“這些日來,我日日夜夜望著這條路,就隻盼著這一刻的時光,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

嶽靈珊道:“我卻時時見到你的。”令狐衝奇道:“你時時見到我?”嶽靈珊道:“

是啊,我生病之時,一合眼,便見到你了。那一日發燒發得最厲害,媽說我老說囈語,盡

是跟你說話。大師哥,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你的事。”令狐衝臉一紅,心下有些驚惶

問道:“師娘有沒生氣?”嶽靈珊道:“媽沒生氣,不過……不過……”說到這裡,突

然雙頰飛紅,不說下去了,令狐衝道:“不過怎樣?”嶽靈珊道:“我不說。”令狐衝見

她神態忸怩,心中一蕩,忙鎮定心神,道:“小師妹,你大病剛好了點兒,不該這麽早便

上崖來。我知道你身子漸漸安好了,五師弟、六師弟給我送飯的時候,每天都說給我聽的。”嶽靈珊道:“那你為甚麽還這樣瘦?”令狐衝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

了。”

嶽靈珊道:“你跟我說實話,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幾碗飯?六猴兒說你隻喝酒,

不吃飯,勸你也不聽,大師哥,你……為甚麽不自己保重?”說到這裡,眼眶兒又紅了。

令狐衝道:“胡說,你莫隻聽他。不論說甚麽事,六猴兒都愛加上三分虛頭,我哪裡隻喝

酒不吃飯了?”說到這裡,一陣寒風吹來,嶽靈珊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其實正當嚴寒,

危崖四面受風,並無樹木遮掩,華山之巔本已十分寒冷,這崖上更加冷得厲害。令狐衝忙

道:“小師妹,你身子還沒大好,這時候千萬不能再著涼了,快快下崖去罷,等哪一日出

大太陽,你又十分健壯了,再來瞧我。”嶽靈珊道:“我不冷。這幾天不是刮風,便是下

雪,要等大太陽,才不知等到幾時呢。”令狐衝急道:“你再生病,那怎麽辦?我……我

……”嶽靈珊見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這危崖之上

沒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嗎?”隻得道:“好,那麽我去了。你千萬保重,少喝些

酒,每餐吃三大碗飯。我去跟爹爹說,你身子不好,該得補一補才是,不能老是吃素。”

令狐衝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葷。我見到你病好了,心裡歡喜,過不了三天,馬上便

會胖起來。好妹子,你下崖去吧。”嶽靈珊目光中含情脈脈,雙頰暈紅,低聲道:“你叫

我甚麽?”令狐衝頗感不好意思,道:“我衝口而出,小師妹,你別見怪。”嶽靈珊道:

“我怎會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令狐衝心口一熱,隻想張臂將她摟在懷裡,但隨即心

想:“她這等待我,我當敬她重她,豈可冒瀆了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你下崖時

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會,可別像平時那樣,一口氣奔下崖去。”嶽靈珊道:“是!”慢慢轉過身子,走到崖邊。令狐衝聽到她腳步聲漸遠,回過頭來,見嶽靈珊站在崖下

數丈之處,怔怔的瞧著她。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良久。令狐衝道:“你慢慢走,這該

去了。”嶽靈珊道:“是!”這才真的轉身下崖。這一天中,令狐衝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歷

過的歡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谷鳴響,這嘯聲中似乎

在叫喊:“我好歡喜,我好歡喜!”第二日天又下雪,嶽靈珊果然沒再來。令狐衝從陸大

有口中得知她複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壯健,不勝之喜。過了二十余日,嶽靈珊提了一籃粽

子上崖,向令狐衝臉上凝視了一會,微笑道:“你沒騙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衝見她

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見到你這樣,我真開心。”嶽靈珊道:“

我天天吵著要來給你送飯,可是媽說甚麽也不許,又說天氣冷,又說濕氣重,倒好似一上

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一般。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見他生病。媽說大師

哥內功高強,我怎能和他相比。媽背後讚你呢,你高興不高興?”令狐衝笑著點了點頭,

道:“我常想念師父、師娘,隻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面。”

嶽靈珊道:“昨兒我幫媽裹了一日粽子,心裡想,我要拿幾隻粽子來給你吃就好啦。

哪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便說:‘這籃粽子,你拿去給衝兒吃。’當真意想不到。”令

狐衝喉頭一酸,心想:“師娘待我真好。”嶽靈珊道:“粽子剛煮好,還是熱的,我剝兩

隻給你吃。”提著粽子走進石洞,解開粽繩,剝開了粽箬。

令狐衝聞到一陣清香,見嶽靈珊將剝開了的粽子遞過來,便接過咬了一口。粽子雖是

素餡,但草菇、香菌、腐衣、蓮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鮮美。嶽靈珊道:“這草菇

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來的……”令狐衝問:“小林子?”嶽靈珊笑了笑,道:“啊

是林師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來跟我說,東邊山坡的松樹下有草菇,陪我

一起去采了半天,卻隻采了小半籃兒。雖然不多,滋味卻好,是不是?”令狐衝道:“當

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小師妹,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嶽靈珊道:“為

甚麽不罵?他不聽話便罵。隻是近來他乖了些,我便少罵他幾句。他練劍用功,有進步時

我也誇獎他幾句:‘喏,喏,小林子,這一招使得還不錯,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還不

夠快,再練,再練。’嘻嘻!”令狐衝道:“你在教他練劍麽?”嶽靈珊道:“嗯!他說

的福建話,師兄師姊們都聽不大懂,我去過福州,懂得他話,爹爹就叫我閑時指點他。大

師哥,我不能上崖來瞧你,悶得緊,反正沒事,便教他幾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學得很快。”令狐衝笑道:“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他自然不敢不聽你的話了。”嶽靈珊道:“當

真聽話,卻也不見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他便不肯,說那兩招‘白虹貫日’和‘

天紳倒懸’還沒學好,要加緊練習。”令狐衝微感詫異,道:“他上華山來還隻幾個月,

便練到‘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了?小師妹,本派劍法須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進。”嶽靈珊道:“你別擔心,我才不會亂教他呢。小林子要強好勝得很,日也練,夜也練,

要跟他閑談一會,他總是說不了三句,便問到劍法上來。旁人要練三個月的劍法,他隻半

個月便學會了。我拉他陪我玩兒,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衝默然不語,突然

之間,心中湧現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擾,一隻粽子隻吃了兩口,手中拿著半截粽子,隻感一

片茫然。嶽靈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師哥,你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怎地不說話

了?”令狐衝一怔,將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來十分清香鮮美的粽子,粘在嘴裡,竟然無

法下咽。嶽靈珊指住了他,格格嬌笑,道:“吃得這般性急,粘住了牙齒。”令狐衝臉現

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師妹愛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

師弟作伴,那也尋常得很,我竟這等小氣,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時心平氣和,笑道

:“這隻粽子定是你裹的,可裹得真粘,可將我的牙齒和舌頭都粘在一起啦。”嶽靈珊哈

哈大笑,隔了一會,說道:“可憐的大師哥,在這崖上坐牢,饞成了這副樣子。”這次她

過了十余日才又上崖,酒飯之外又有一隻小小竹籃,盛著半籃松子、栗子。

令狐衝早盼得頭頸也長了,這十幾日中,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陸大有神色

總是有些古怪,說話不大自然。令狐衝心下起疑,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問得急了,陸大

有便道:“小師妹身子很好,每日裡練劍用功得很,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免得打擾了

大師哥的功課。”他日等夜想,陡然見嶽靈珊,如何不喜?只見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

更顯得嬌豔婀娜,心中不禁湧起一個念頭:“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

上崖來?難道是師父、師娘不許?”嶽靈珊見到令狐衝眼光中困感的眼神,臉上突然一紅

道:“大師哥,這麽多天沒來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衝道:“我怎會怪你?定是師

父、師娘不許你上崖來,是不是?”嶽靈珊道:“是啊,媽教了我一套新劍法,說這路劍

法變化繁複,我倘若上崖來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衝道:“甚麽劍法?”嶽靈珊道

:“你倒猜猜?”令狐衝道:“‘養吾劍’?”嶽靈珊道:“不是。”令狐衝道:“‘希

夷劍’?”嶽靈珊搖頭道:“再猜?”令狐衝道:“難道是‘淑女劍’?”嶽靈珊伸了伸

舌頭,道:“這是媽的拿手本領,我可沒資格練‘淑女劍’。跟你說了罷,是‘玉女劍十

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衝微感吃驚,喜道:“你起始練‘玉女劍十九式’了?嗯,那的確是十分繁複的

劍法。”言下登時釋然,這套“玉女劍”雖隻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是變化繁複,倘若記

不清楚,連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聽師父說:“這玉女劍十九式主旨在於變幻奇妙,跟本

派著重以氣馭劍的法門頗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較弱,遇上勁敵之時,可憑此劍法以巧勝拙

但男弟子便不必學了。”因此令狐衝也沒學過。憑嶽靈珊此時的功力,似乎還不該練此

劍法。當日令狐衝和嶽靈珊以及其他幾個師兄妹同看師父、師娘拆解這套劍法,師父連使

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師娘始終以這“玉女劍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劍,居然

和十余門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鬥了個旗鼓相當。當時眾弟子瞧得神馳目眩,大為驚歎,

嶽靈珊便央著母親要學。嶽夫人道:“你年紀還小,一來功力不夠,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

腦勞神,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再說,這劍法專為克制別派劍招之用,如果單是由本門師

兄妹跟你拆招,練來練去,變成專門克制華山劍法了。衝兒的雜學很多,記得許多外家劍

法,等他將來跟你拆招習練罷。”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此後一直沒提起,不料師娘竟教

了她。令狐衝道:“難得師父有這般好興致,每日跟你拆招。”這套劍法重在隨機應變,

決不可拘泥於招式,一上手練便得拆招。華山派中,隻有嶽不群和令狐衝博識別家劍法,

嶽靈珊要練“玉女劍十九式”,勢須由嶽不群親自出馬,每天跟她喂招。嶽靈珊臉上又是

微微一紅,忸怩道:“爹爹才沒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衝奇道:“林師

弟?他懂得許多別家劍法?”嶽靈珊笑道:“他隻懂得一門他家傳的辟邪劍法。爹爹說,

這辟邪劍法威力雖然不強,但變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鑒之處,我練‘玉女劍十九式’,不

妨由對抗辟邪劍法起始。”令狐衝點頭道:“原來如此。”

嶽靈珊道:“大師哥,你不高興嗎?”令狐衝道:“沒有!我怎會不高興?你修習本

門的一套上乘劍法,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高興了?”嶽靈珊道:“可是我見你

臉上神氣,明明很不高興。”令狐衝強顏一笑,道:“你練到第幾式了?”嶽靈珊不答,

過了好一會,說道:“是了,本來娘說過叫你幫我喂招的,現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

願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師哥,你在崖上一時不能下來,我又心急著想早些練劍,因此

不能等你了。”令狐衝哈哈大笑,道:“你又來說孩子話了。同門師兄妹,誰給你喂招都

是一樣。”他頓了一頓,笑道:“我知道你寧可要林師弟給你喂招,不願要我陪你。”嶽

靈珊臉上又是一紅,道:“胡說八道!小林子的本領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萬八千裡了,

要他喂招有甚麽好?”令狐衝心想:“林師弟入門才幾個月,就算他當真有絕頂的聰明,

能有多大氣候?”說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處。你每一招都殺得他無法還手,豈不是

快活得很?”嶽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憑他的三腳貓辟邪劍法,還想還手嗎?”令狐衝

素知小師妹十分要強好勝,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這套新練的劍法自然使來得心應手,招

招都佔上風,此人武功低微,確是最好的對手,當下鬱悶之情立去,笑道:“那麽讓我來

給你過幾招,瞧瞧你的‘玉女劍十九式’練得怎樣了。”嶽靈珊大喜,笑道:“好極了,

我今天……今天上崖來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長劍。令狐衝道:“你今天上崖來

便是要將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好,出手罷!”嶽靈珊笑道:“大師哥,你劍法一直強

過我,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玉女劍十九式’,就不會受你欺侮了。”令狐衝道:“我幾

時欺侮過你了?當真冤枉好人。”嶽靈珊長劍一立,道:“你還不拔劍?”令狐衝笑道:

“且不忙!”左手擺個劍訣,右掌迭地竄出,說道:“這是青城派的松風劍法,這一招叫

做‘松濤如雷’!”以掌作劍,向嶽靈珊肩頭刺了過去。

嶽靈珊斜身退步,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衝笑道:“不用客

氣,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嶽靈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鬥我的‘玉女劍十九式’?”

令狐衝笑道:“現下你還沒練成。練成之後,我空手便不能了。”嶽靈珊這些日子中苦練

“玉女劍十九式”,自覺劍術大進,縱與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輸於人,是以十幾

日不上崖,用意便是要不泄露了風聲,好得一鳴驚人,讓令狐衝大為佩服,不料他竟十分

輕視,隻以一雙肉掌來接自己的“玉女劍十九式”,當下臉孔一板,說道:“我劍下要是

傷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

令狐衝笑道:“這個自然,你盡力施展,倘若劍底留情,便顯不出真實本領。”說著

左掌突然呼的一聲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嶽靈珊吃了一驚,叫道:“怎……怎麽?你左手也是劍?”令狐衝剛才這一掌倘若劈得實了,嶽靈珊肩頭已然受傷,他回力不發

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雙劍。”嶽靈珊道:“對!我曾見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帶雙劍,

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劍。

令狐衝見她這一劍來勢飄忽,似是“玉女劍”的上乘招數,讚道:“這一劍很好,就

是還不夠快。”嶽靈珊道:“還不夠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衝笑道:“你

倒割割看。”右手成劍,削向她左臂。

嶽靈珊心下著惱,運劍如風,將這數日來所練的“玉女劍十九式”一式式使出來。這

一十九式劍法,她記到的還隻九式,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過六式,但單是這六式劍

法,已然頗具威力,劍鋒所指之處,真使令狐衝不能過分逼近。令狐衝繞著她身子遊鬥,

每逢向前搶攻,總是給她以凌厲的劍招逼了出來,有一次向後急躍,背心竟在一塊凸出的

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嶽靈珊甚是得意,笑道:“還不拔劍?”令狐衝笑道:“再等一會

兒。”引著她將“玉女劍”一招招的使將出來,又鬥片刻,眼見她翻來覆去,所能使的隻

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間一個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風劍的煞手,小心

了。”掌如甚是沉重。嶽靈珊見他手掌向自己頭頂劈到,急忙舉劍上撩。這一招正在令狐

衝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彈出,當的一聲,彈在長劍的劍刃之上。嶽靈珊虎口劇痛

把捏不定,長劍脫手飛出,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墮下去。嶽靈珊臉色蒼白,呆呆的瞪著

令狐衝,一言不發,上顎牙齒緊緊的咬住下唇。令狐衝叫聲“啊喲!”急忙衝到崖邊,那

劍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無影無蹤。突然之間,只見山崖邊青影一閃,似乎是一片衣

角,令狐衝定神看時,再也看不見甚麽,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麽了?我怎麽了?

跟小師妹比劍過招,不知已有過幾千百次,我總是讓她,從沒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

我做事可越來越荒唐了。”

嶽靈珊轉頭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這把劍,這把劍!”令狐衝又是一驚,知道小

師妹的長劍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叫做“碧水劍”,三年前師父在浙江龍泉得來,小師

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向師父連求數次,師父始終不給,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師父才

給了她當生日禮物,這一下墮入了深谷,再也難以取回,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

嶽靈珊左足在地下蹬了兩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轉身便走。令狐衝叫道:“小

師妹!”嶽靈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衝追到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

她衣袖,又自縮回,眼見她頭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衝悶悶不樂,尋思:“我往時對她甚麽事都盡量容讓,怎麽今日一指便彈去了她

的寶劍?難道師娘傳了她‘玉女劍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頭麽?不,不會,決無此

事。‘玉女劍十九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多,我越是高興。唉,總是獨個兒在崖上過得久了,脾氣暴躁,隻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我好好給她賠不

是。”這一晚說甚麽也睡不著,盤膝坐在大石上練了一會氣功,隻覺心神難以寧定,便不

敢勉強練功。月光斜照進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衝見到壁上“風清揚”三個大字,伸出

手指,順著石壁上凹入的字跡,一筆一劃的寫了起來。突然之間,眼前微暗,一個影子遮

住了石壁,令狐衝一驚之下,順手搶起身畔長劍,不及拔劍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後刺出,

劍到中途,鬥地喜叫:“小師妹!”硬生生凝力不發,轉過身來,卻見洞口丈許之外站著

一個男子,身形瘦長,穿一襲青袍。這人身背月光,臉上蒙了一塊青布,只露出一雙眼睛

瞧這身形顯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衝喝道:“閣下是誰?”隨即縱出石洞,拔出了長劍。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連劈兩下,竟然便是嶽靈珊日間所使“玉女劍十九式”

中的兩招。令狐衝大奇,敵意登時消了大半,問道:“閣下是本派前輩嗎?”突然之間,

一股疾風直撲而至,徑襲臉面,令狐衝不及思索,揮劍削出,便在此時,左肩頭微微一痛

已被那人手掌擊中,隻是那人似乎未運內勁。令狐衝駭異之極,急忙向左滑開幾步。那

人卻不追擊,以掌作劍,頃刻之間,將“玉女十九劍”中那六式的數十招一氣呵成的使了

出來,這數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嶽靈珊日間曾跟令狐衝

拆過的,令狐衝這時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麽能將數十招劍法使得猶如一招相似?一時開了大口,全身猶如僵了一般。那人長袖一拂,轉身走入崖後。

令狐衝隔了半晌,大叫:“前輩!前輩!”追向崖後,但見遍地清光,哪裡有人?令

狐衝倒抽了一口涼氣,尋思:“他是誰?似他這般使‘玉女十九劍’,別說我萬萬彈不了

他手中長劍,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來。不,豈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裡便刺

哪裡,要斬我哪裡便哪裡。在這六式“玉女十九劍’之下,令狐衝惟有聽由宰割的份兒。

原來這套劍法竟有偌大威力。”轉念又想:“那顯然不是在於劍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劍的

法子。這等使劍,不論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對付不了。這人是誰?怎麽會在華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絲毫端倪,但想師父、師娘必會知道這人來歷,明日小師妹上崖來,

要她去轉問師父、師娘便是。可是第二日嶽靈珊並沒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沒上來。直

過了十八日,她才和陸大有一同上崖。令狐衝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見到她,有滿腔言

語要說,偏偏陸大有在旁,無法出口。吃過飯後,陸大有知道令狐衝的心意,說道:“大

師哥、小師妹,你們多日不見了,在這裡多談一會,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嶽靈珊笑道

:“六猴兒,你想逃麽?一塊兒來一塊兒去。”說著站了起來。令狐衝道:“小師妹,我

有話跟你說。”嶽靈珊道:“好罷,大師哥有話說,六猴兒你也站著,聽大師哥教訓。”

令狐衝搖頭道:“我不是教訓。你那口‘碧水劍’……”嶽靈珊搶著道:“我跟媽說過了

說是練‘玉女劍十九式’時,一個不小心,脫手將劍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

了一場,媽非但沒罵我,反而安慰我,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這件事早過去了,

又提他作甚?”說著雙手一伸,笑了一笑。她愈是不當一回事,令狐衝愈是不安,說道:

“我受罰期滿,下崖之後,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嶽靈珊微笑道:“自己師

兄妹,老是記著一口劍乾麽?何況那劍確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隻怨我學藝不精,

又怪得誰來?大家‘蛋幾寧施,個必踢米”罷了!”說著格格格的笑了起來。令狐衝一怔

問道:“你說甚麽?”嶽靈珊笑道:“啊,你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但盡人事,

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我便這般學著取笑他,哈哈,‘蛋幾寧施,個必踢米’!”

令狐衝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師妹使‘玉女劍十九式’,我為甚麽要用青城

派的松風劍法跟她對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鏢局家

破人亡,全是傷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譏刺於他?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轉念又想

:“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險些便命喪在余滄海的掌力之下,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

喝一聲‘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這才留掌不發。說起來林師弟實可說於我有救

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慚愧,籲了一口氣,說道:“林師弟資質聰明,又肯用

功,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想必進境十分迅速。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則

他有恩於我,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嶽靈珊秀眉一軒,道:“小林子怎地有恩於你

了?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令狐衝道:“他自己自然不會說。”於是將當日情景詳

細說了。嶽靈珊出了會神,道:“怪不得爹爹讚他為人有俠氣,因此在“塞北明駝’的手

底下救了他出來。我瞧他傻乎乎的,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這麽大喝一聲。”說到這

裡,禁不住嗤的一聲笑,道:“憑他這一點兒本領,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曾為華山

掌門的女兒出頭而殺了青城掌門的愛子,單就這兩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隻

是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嘿嘿,林平之林大俠,武功卻是如此稀松。”令狐衝道:“武功是可以練的,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嶽

靈珊微笑道:“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也這麽說。大師哥,除了俠氣,還有一樣

氣,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衝道:“甚麽還有一樣氣?脾氣麽?”嶽靈珊笑道:

“是傲氣,你兩個都驕傲得緊。”陸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師哥是一眾師兄妹的首領,有

點傲氣是應該的。那姓林的是甚麽東西,憑他也配在華山耍他那一份驕傲?”語氣中竟對

林平之充滿了敵意。令狐衝一愕,問道:“六猴兒,林師弟甚麽時候得罪你了?”陸大有

氣憤憤的道:“他可沒得罪我,隻是師兄弟們大夥兒瞧不慣他那副德性。”嶽靈珊道:“

六師哥怎麽啦?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人家是師弟,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才是。”

陸大有哼了一聲,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罷了,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他不得。”嶽

靈珊道:“他到底怎麽不安份守己了?”陸大有道:“他……他……他……”說了三個“

他”字便不說下去了。嶽靈珊道:“到底甚麽事啊?這麽吞吞吐吐。”陸大有道:“但願

六猴兒走了眼,看錯了事。”嶽靈珊臉上微微一紅,就不再問。陸大有嚷著要走,嶽靈珊

便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衝站在崖邊,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轉過山坳。突然之間,山坳後面

飄上來嶽靈珊清亮的歌聲,曲調甚是輕快流暢。令狐衝和她自幼一塊兒長大,曾無數次聽

她唱歌,這首曲子可從來沒聽見過。嶽靈珊過去所唱都是陝西小曲,尾音吐的長長的,在

山谷間悠然搖曳,這一曲卻猶似珠轉水濺,字字清圓。令狐衝傾聽歌詞,依稀隻聽到:“

姊妹,上山采茶去”幾個字,但她發音古怪,十分之隻聞其音,不辨其義,心想:“

小師妹幾時學了這首新歌,好聽得很啊,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

突然之間,胸口忽如受了鐵錘的重重一擊,猛地省悟:“這是福建山歌,是林師弟教

她的!”

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衝再也無法入睡,耳邊便是響著嶽靈珊那輕快活潑、語音難辨

的山歌聲。幾番自怨自責:“令狐衝啊令狐衝,你往日何等瀟灑自在,今日隻為了一首曲

子,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盡管自知不該,嶽靈珊那福建山

歌的音調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他心頭痛楚,提起長劍,向著石壁亂砍亂削,但覺丹田

中一股內力湧將上來,挺劍刺出,運力姿式,宛然便是嶽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

劍”,擦的一聲,長劍竟爾插入石壁之中,直沒至柄。

令狐衝吃了一驚,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功力再進步得快,也決無可能一劍刺入石壁,

直沒至柄,那要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於劍刃之上,才能使劍刃入石,如刺朽木,縱然

是師父、師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將劍刃拔了出來,手上登時感

到,那石壁其實隻薄薄的一層,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劍又是一刺,拍的一聲,一口長劍斷為兩截,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

連兩三寸的石板也無法穿透。他罵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塊鬥大石頭,運力向石壁上砸

去,石頭相擊,石壁後隱隱有回聲傳來,顯然其後有很大的空曠之處。他運力再砸,突然

間砰的一聲響,石頭穿過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石頭不住滾落。他

發現石壁後別有洞天,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雲外,又去拾了石頭再砸,砸不到幾

下,石壁上破了一個洞孔,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點了火

把,鑽將進去,只見裡面是一條窄窄的孔道,低頭看時,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只見

便在自己足旁,伏著一具骷髏。這情景實在太過出於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尋思:“難

道這是前人的墳墓?但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臥,卻如此俯伏?瞧這模樣,這窄窄的孔道

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髏,見身上的衣著也已腐朽成為塵土,身旁放著兩柄大斧,在

火把照耀下兀自燦然生光。他提起一柄斧頭,入手沉重,無虞四十來斤,舉斧往身旁石壁

砍去,嗡的一聲,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他又是一怔:“這斧頭如此鋒利,大非尋常,定

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又見石壁上斧頭砍過處十分光滑,猶如刀切豆腐一般,旁邊也

都是利斧砍過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滿洞都是斧

削的痕跡,心下驚駭無已:“原來這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出來的。是了,他被人囚禁

在山腹之中,於是用利斧砍山,意圖破山而出,可是功虧一簣,離出洞隻不過數寸,已然

力盡而死。唉,這人命運不濟,一至於此。”走了十余丈,孔道仍然未到盡頭,又想:“

這人開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堅,武功之強,實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

又走幾步,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團,令狐衝尋思:“原來

被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來,難道

這些骷髏,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被囚死在此地的麽?”再行數丈,順著甬道轉

而向左,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眾,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臥,

身旁均有兵刃。一對鐵牌,一對判官筆,一根鐵棍,一根銅棒,一具似是雷震擋,另一件

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從來沒有見過。令狐衝

尋思:“使這些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決不是本門弟子。”不遠處地下拋著十來柄長劍

他走過去俯身拾起一柄,見那劍較常劍為短,劍刃卻闊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這

是泰山派的用劍。”其余長劍,有的輕而柔軟,是恆山派的兵刃;有的劍身彎曲,是衡山

派所用三種長劍之一;有的劍刃不開鋒,隻劍尖極是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

兵刃;另有三柄劍,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他越來越奇:“這裡拋滿了五嶽劍派

的兵刃,那是甚麽緣故?”

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見右首山壁離地數丈處突出一塊大石,似是個平台,大

石之下石壁上刻著十六個大字:“五嶽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每四個

字一排,一共四排,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深入山石,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深達數寸。十六個字棱角四射,大有劍拔弩張之態。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都是些

“卑鄙無賴”、“可恥已極”、“低能”、“懦怯”等等詛咒字眼,滿壁盡是罵人的語句。令狐衝看得甚是氣惱,心想:“原來這些人是被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氣憤。無可發泄,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等行徑才是卑鄙無恥。”又想:“卻不知這些

是甚麽人?既與五嶽劍派為敵,自不是甚麽好人了。”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只見

一行字刻著道:“范松趙鶴破恆山劍法於此。”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每兩個人形一組

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粗略一計,少說也有五六百個人形,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

使劍人形的劍法。在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現一行字跡:“張乘雲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令狐衝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擋得

住的已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回手拾起

泰山派的那柄重劍,運力往這行字上砍去,當的一聲,火花四濺,那個“盡”字被他砍去

了一角,但便從這一砍之中,察覺石質甚是堅硬,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雖有利器,卻

也十分不易。一凝神間,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使劍人形雖隻草草數筆,線條甚為簡陋

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有鳳來儀”,劍勢飛舞而出

輕盈靈動。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一條直線形的兵刃,不知算是棒棍還是槍矛,但見這

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姿式異常笨拙。令狐衝嘿嘿一聲冷笑,尋思:“本門這招‘有

鳳來儀’,內藏五個後著,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圖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卻含著有余不盡、綿綿無絕之意。“有鳳來儀”

這一招盡管有五個後著,可是那人這一條棒棍之中,隱隱似乎含有六七種後著,大可對付

得了“有鳳來儀”的諸種後著。

令狐衝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不勝駭異,尋思:“本門這一招‘有鳳來儀’招

數本極尋常,但後著卻威力極大,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倘若犯難破拆,非吃大虧不可

可是對方這一棍,委實便能破了我們這招‘有鳳來儀’,這……這……這……”漸漸的

自驚奇轉為欽佩,內心深處,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他呆呆凝視這兩個人形,也不知過了

多少時候,突然之間,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卻是火把燃到盡頭,燒到了手上。他一

甩手拋開火把,心想:“火把一燒完,洞中便黑漆一團。”急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幾根用

以燒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後洞,在即將燒盡的火把上點著了,仍是瞧著這兩個人形,心想

:“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那麽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要是對方功力稍高

則兩招相逢,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我們這一招‘有鳳來儀’……確確實實是給人家

破了,不管用了!”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見使劍的所使是本門一招‘蒼松迎客’,

登時精神一振,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

一。他興奮之中微感惶恐,隻怕這一招又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時,卻見他手有

五條棍子,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他登時一怔:“怎地有五條棍子?”但一看使棍

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這不是五條棍子,是他在一刹那間連續擊出五棍,分取對方下

盤五處。可見他快我也快,他未必來得及連出五棍。這招‘蒼松迎客’畢竟破解不了。”

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終於想到:“他不是連出五棍,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

我卻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使出“蒼松迎客”那一招來,再細看石壁上圖形,想象對方

一棍擊來,倘若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自有對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

一個方位擊至,那時自己長劍已刺在外門,勢必不及收回,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否

則自己下盤必被擊中,但對手既是高手,豈能期望一劍定能製彼死命?眼見敵人沉肩滑步

的姿式,定能在間不容發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一劍,這一劍既給避過,反擊之來,自己可

就避不過了。這麽一來,華山派的絕招“蒼松迎客”豈不是又給人破了?

令狐衝回想過去三次曾以這一招“蒼松迎客”取勝,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

知道以此反擊,則對方不論使棍使槍、使棒使矛,如此還手,自己非死即傷,隻怕今日世

上早已沒有令狐衝這個人了。他越想越是心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語:“不會的

不會的!要是‘蒼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師父怎會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

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實是所知極稔,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凌厲已極,雖隻石壁上

短短的五條線,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脛骨上一般。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劍招

盡是本門絕招,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令狐衝越看越心驚,待看

到一招“無邊落木”時,見對方棍棒的還招軟弱無力,純系守勢,不由得籲了口長氣,心

道:“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記得去年臘月,師父見大雪飛舞,興致甚高,聚集了一

眾弟子講論劍法,最後施展了這招“無邊落木”出來,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每一劍都閃

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連師娘都鼓掌喝彩,說道:“師哥,這一招我可服你了,

華山派確該由你做掌門人。”師父笑道:“執掌華山一派門戶,憑德不憑力,未必一招劍

法使得純熟些,便能做掌門人了。”師娘笑道:“羞不著?你哪一門德行比我高了?”師

父笑了笑,便不再說。師娘極少服人,常愛和師父爭勝,連她都服,則這招“無邊落木”

的厲害可想而知。後來師父講解,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詩,就叫做“無邊落木”甚麽

的,師父當時念過,可不記得了,好像是說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這招劍法也要

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顧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見他縮成一團,姿式極不雅觀,一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令狐

衝正覺好笑,突然之間,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背上一陣冰涼,寒毛直豎。他目不轉瞬的

凝視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實是巧妙到了極處。“無邊落木”這

一招中刺來的九劍、十劍、十一劍、十二劍……每一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這棍棒驟

看之下似是極拙,卻乃極巧,形似奇弱,實則至強,當真到了“以靜製動,以拙禦巧”的

極詣。

霎時之間,他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隻覺縱然學到了如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遇

到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縛手縛腳,絕無抗禦的余地,那麽這門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難

道華山派劍術當真如此不堪一擊?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何以

五嶽劍派至今仍然稱雄江湖,沒聽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為人所破?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不

過紙上談兵,卻又不然,嵩山等派劍法是否為人所破,他雖不知,但他嫻熟華山劍法,深

知倘若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等高明之極的招數,決計非一敗塗地不可。

他便如給人點中了穴道,呆呆站著不動,腦海之中,一個個念頭卻層出不窮的閃過,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隻聽得有人在大叫:“大師哥,大師哥,你在哪裡?”令狐衝一驚

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急速穿過窄道,鑽過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隻聽得陸大有正向

著崖外呼叫。令狐衝從洞中縱了出來,轉到後崖的一塊大石之後,盤膝坐好,叫道:“我

在這裡打坐。六師弟,有甚麽事?”陸大有循聲過來,喜道:“大師哥在這裡啊!我給你

送飯來啦。”令狐衝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心有專注,不知時刻之過,此時竟然

已是午後。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陸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淺,一瞧不見令狐

衝在內,便到崖邊尋找。令狐衝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

出來,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忙問:“咦!你臉上怎麽了?”陸大有道:“今早練劍不小

心,回劍時劃了一下,真蠢!”令狐衝見他神色間氣憤多於慚愧,料想必有別情,便道:

“六師弟,到底是怎生受的傷,難道你連我也瞞麽?”陸大有氣憤憤的道:“大師哥,不

是我敢瞞你,隻是怕你生氣,因此不說。”令狐衝問:“是給誰刺傷的?”心下奇怪,本

門師兄弟素來和睦,從無打架相鬥之事,難道是山上來了外敵?陸大有道:“今早我和林

師弟練劍,他剛學會了那招‘有鳳來儀’,我一個不小心,給他劃傷了臉。”令狐衝道:

“師兄弟們過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氣,林師弟初學乍練,收發不能自如

須怪不得他。隻是你未免太大意了。這招‘有鳳來儀’威力不小,該當小心應付才是。”陸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這……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便練成了‘有鳳來儀

’?我是拜師後第五年上,師父才要你傳我這一招的。”令狐衝微微一怔,心想林師弟入

門數月,便學成這招“有鳳來儀”,進境確是太過迅速,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那

便根基不穩,這等以求速成,於他日後總功反而大有妨礙,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的傳他。

陸大有又道:“當時我乍見之下,吃了一驚,便給他劃傷了。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

說道:‘六猴兒,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以後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麽?’原姓林的小

子自知不合,過來給我包扎傷口,卻給我踢了個筋鬥,小師妹怒道:‘六猴兒,人家好心

給你包扎,你怎地打不過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師哥,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他的。”刹那之間,令狐衝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這招“有鳳來儀”甚是難練,五個後著變

化繁複,又有種種訣竅,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定是花了無數心機,不少功夫,這

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嶽靈珊生性好動,極不耐煩做細磨功

夫,為了要強好勝,自己學劍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卻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現下居然將

這招變化繁複的“有鳳來儀”教會了林平之,則對這師弟的關心愛護,可想而知。他過了

好一陣,心頭較為平靜,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

陸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

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師弟拆招。我毫無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

的小子好幾手絕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令狐衝越聽越明白,定是這些日子中嶽

靈珊和林平之甚是親熱,陸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過眼,不住的冷言譏刺,甚至向林平之

辱罵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罵過林師弟好幾次了,是不是?”陸大有氣憤憤的道:

“這卑鄙無恥的小白臉,我不罵他罵誰?他見到我怕得很,我罵了他,從來不敢回嘴,一

見到我,轉頭便即避開,沒想到……沒想到這小子竟這般陰毒。哼!憑他能有多大氣候,

若不是師妹背後撐腰,這小子能傷得了我?”令狐衝心頭湧上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

隨即想起後洞石壁上那招專破“有鳳來儀”的絕招,從地下拾起一根樹枝,隨手擺了個姿

式,便想將這一招傳給陸大有,但轉念一想:“六師弟對那姓林的小子惱恨已極,此招既

出,定然令他重傷,師父師娘追究起來,我們二人定受重責,這事萬萬不可。”便道:“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別再上當,也就是了。自己師兄弟,過招時的小小勝敗,那也

不必在乎。”陸大有道:“是。可是大師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嗎?”令

狐衝知他說的是嶽靈珊之事,心頭感到一陣劇烈痛楚,臉上肌肉也扭曲了起來。陸大有一

言既出,便知這句話大傷師哥之心,忙道:“我……我說錯了。”令狐衝握住他手,緩緩

的道:“你沒說錯。我怎能不在乎?不過……不過……”隔了半晌,道:“六師弟,這件

事咱們此後再也別提。”陸大有道:“是!大師哥,那招‘有鳳來儀’,你教過我的。我

一時不留神,才著了那小子的道兒。我一定好好去練,用心去練,要教這小子知道,到底

大師哥教的強,還是小師妹教的強。”

令狐衝慘然一笑,說道:“那招‘有鳳來儀”,嘿嘿,其實也算不了甚麽。”陸大有

見他神情落寞,隻道小師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懶,當下也不敢再說甚麽,陪著他吃

過了酒飯,收拾了自去。令狐衝閉目養了會神,點了個松明火把,又到後洞去看石壁上的

劍招。初時總是想著嶽靈珊如何傳授林平之劍術,說甚麽也不能凝神細看石壁上的圖形,

壁上寥寥數筆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個個都幻化為嶽靈珊和林平之,一個在教,一個在學

神態親密。他眼前晃來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歎了口長氣,心想:“

林師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紀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師妹隻大一兩歲,兩人自是容易說得

來。”突然之間,瞥見石壁上圖形中使劍之人刺出一劍,運勁姿式,劍招去路,宛然便是

嶽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令狐衝大吃一驚,心道:“師娘這招明明是她自

創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這可奇怪之極了。”

仔細再看圖形,才發覺石壁上這一劍和嶽夫人所創的劍招之間,實有頗大不同,石壁

上的劍招更加渾厚有力,更為樸實無華,顯然出於男子之手,一劍之出,真正便隻一劍,

不似嶽夫人那一劍暗藏無數後著,只因更為單純,也便更為凌厲。令狐衝暗暗點頭:“師

娘所創這一劍,原來是暗合前人的劍意。其實那也並不奇怪,兩者都是從華山劍法的基本

道理中變化出來,兩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會有大同小異的創製。”又想:“如

此說來,這石壁上的種種劍招,有許多是連師父和師娘都不知道了。難道師父於本門的高

深劍法,竟沒學全麽?”但見對手那一棍也是徑自直點,以棍端對準劍尖,一劍一棍,聯

成了一條直線。

令狐衝看到這一條直線,情不自禁的大叫一聲:“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

時全黑。他心中出現了極強的懼意,隻說:“那怎麽辦?那怎麽辦?”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劍既針鋒相對,棍硬劍柔,雙方均以全力點出,則長劍

非從中折斷不可。這一招雙方的後勁都是綿綿不絕,棍棒不但會乘勢直點過去,而且劍上

後勁會反擊自身,委實無法可解。

跟著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念頭:“當真無法可解?卻也不見得。兵刃既斷,對方棍棒

疾點過來,其勢隻有拋去斷劍,雙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撲,才能消解棍上之勢。可

是像師父、師娘這等大有身分的劍術名家,能使這等姿式麽?那自然是寧死不辱的了。唉

一敗塗地!一敗塗地!”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

只見劍招愈出愈奇,越來越精,最後數十招直是變幻難測,奧秘無方,但不論劍招如何

厲害,對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厲害的克制之法。華山派劍法圖形盡處,刻著使劍者拋棄長劍

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衝胸中憤怒早已盡消,隻余一片沮喪之情,雖覺使

棍者此圖形未免驕傲刻薄,但華山派劍法被其盡破,再也無法與之爭雄,卻也是千真萬確

絕無可疑。這一晚間,他在後洞來來回回的不知繞了幾千百個圈子,他一生之中,從未

受過這般巨大的打擊。心中隻想:“華山派名列五嶽劍派,是武林中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

豈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擊。石壁上的劍招,至少有百余招是連師父、師娘也不知道

的,但即使練成了本門的最高劍法,連師父也是遠遠不及,卻又有何用?隻要對方知道了

破解之法,本門的最強高手還是要棄劍投降。倘若不肯服輸,隻有自殺了。”徘徊來去,

焦慮苦惱,這時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點燃火把,看著那跪地投降的人

形,愈想愈是氣惱,提起劍來,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劍尖將要及壁,突然動念:“大丈夫

光明磊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我華山派技不如人,有甚麽話可說?”拋下長劍,長歎

了一聲。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圖形時,只見嵩山、衡山、泰山、恆山四派的劍招,也全被

對手破盡破絕,其勢無可挽救,最後也是跪地投降。令狐衝在師門日久,見聞廣博,於嵩

山等派的劍招雖然不能明其精深之處,但大致要義,卻都聽人說過,眼見石壁上所刻四派

劍招,沒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厲之作,但每一招終是為對方所破。他驚駭之余,心中充滿

了疑竇:“范松、趙鶴、張乘風、張乘雲這些人,到底是甚麽來頭?怎地花下如許心思,

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嶽劍派的劍招之法,他們自己在武林中卻是默默無聞?而我五嶽劍派

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心底隱隱覺得,五嶽劍法今日在江湖上揚威立萬,實不免有點

欺世盜名,至少也是僥幸之極。五家劍派中數千名師長弟子,所以得能立運於武林,全仗

這石壁上的圖形未得泄漏於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將石壁上的圖形砍得

乾乾淨淨,不在世上留下絲毫痕跡?那麽五嶽劍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隻當我從未發見過

這個後洞,那便是了。”他轉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種種奇妙招數,

這一斧始終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終於大聲說道:“這等卑鄙無恥的行徑,豈是令狐衝所

為?”

突然之間,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來:“這人劍術如此高明,多半和這洞裡的圖形大

有關連。這人是誰?這人是誰?”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後洞去察看壁上圖形,這等忽

前忽後,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見天色向晚,忽聽得腳步聲響,嶽靈珊提了飯籃上來。令

狐衝大喜,急忙迎到崖邊,叫道:“小師妹!”聲音也發顫了。

嶽靈珊不應,上得崖來,將飯籃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轉身便行。令

狐衝大急,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怎麽了?”嶽靈珊哼了一聲,右足一點,縱身便

即下崖,任由令狐衝一再叫喚,她始終不應一聲,也始終不回頭瞧他一眼。令狐衝心情激

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打開飯籃,但見一籃白飯,兩碗素菜,卻沒了那一小葫蘆酒。他

癡癡的瞧著,不由得呆了。他幾次三番想要吃飯,但隻吃得一口,便覺口中乾澀,食不下

咽,終於停箸不食,尋思:“小師妹若是惱了我,何以親自送飯來給我?若是不惱我,何

以一句話不說,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難道是六師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飯來?可是六師弟

不送,五師弟、七師弟、八師弟他們都能送飯,為甚麽小師妹卻要自己上來?”思潮起伏

推測嶽靈珊的心情,卻把後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腦後了。

次日傍晚,嶽靈珊又送飯來,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話也不向他說,下崖之時,

卻大聲唱起福建山歌來。令狐衝更是心如刀割,尋思:“原來她是故意氣我來著。”第三

日傍晚,嶽靈珊又這般將飯籃在石上重重一放,轉身便走,令狐衝再也忍耐不住,叫道:

“小師妹,留步,我有話跟你說。”嶽靈珊轉過身來,道:“有話請說。”令狐衝見她臉

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竟沒半點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嶽靈珊道:“

我怎樣?”令狐衝道:“我……我……”他平時瀟灑倜儻,口齒伶俐,但這時竟然說不出

話來。嶽靈珊道:“你沒話說,我可要走了。”轉身便行。令狐衝大急,心想她這一去,

要到明晚再來,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過去?何況瞧她這等

神情,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甚至一個月不來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

子。嶽靈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掙,嗤的一聲,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露出白白的

半條手膀。嶽靈珊又羞又急,隻覺一條裸露的手膀無處安放,她雖是學武之人,於小節不

如尋常閨女般拘謹,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臂膀,卻也狼狽不堪,叫道:“你……大膽!”令狐衝忙道:“小師妹,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嶽靈珊將右手袖子

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厲聲道:“你到底要說甚麽?”令狐衝道:“我便是不明白,為甚

麽你對我這樣?當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師妹,你……你……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

我……我也是死而無怨。”

嶽靈珊冷笑道:“你是大師兄,我們怎敢得罪你啊?還說甚麽刺十七八個窟窿呢,我

們是你師弟妹,你不加打罵,大夥兒已謝天謝地啦。”令狐衝道:“我苦苦思索,當真想

不明白,不知哪裡得罪了師妹。”嶽靈珊氣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兒在爹爹、

媽媽面前告狀,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衝大奇,道:“我叫六師弟向師父、師娘告狀了?告……告你麽?”嶽靈珊道:“你明知爹爹媽媽疼我,告我也沒用,偏生這麽鬼聰明,

去告了……告了……哼哼,還裝腔作勢,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令狐衝心念一動,登時雪

亮,卻是愈增酸苦,道:“六師弟和林師弟比劍受傷,師父師娘知道了,因而責罰了林師

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師父師娘責罰了林師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氣。”嶽靈珊道:

“師兄弟比劍,一個失手,又不是故意傷人,爹爹卻偏袒六猴兒,狠狠罵了小林子一頓,

又說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該學‘有鳳來儀’這等招數,不許我再教他練劍。好了,是你贏

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來理你,永遠永遠不睬你!”這“永遠永遠不睬你”七字,原是平時她和令狐衝鬧著玩時常說的言語,但以前說時,眼波流轉,口角含笑,

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這一次卻神色嚴峻,語氣中也充滿了當真割絕的決心。

令狐衝踏上一步,道:“小師妹,我……”他本想說:“我確是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

師娘告狀。”但轉念又想:“我問心無愧,並未做過此事,何必為此向你哀懇乞憐?”說

了一個“我”字,便沒接口說下去。

嶽靈珊道:“你怎樣?”

令狐衝搖頭道:“我不怎麽樣!我隻是想,就算師父師娘不許你教林師弟練劍,也不

是甚麽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惱我到這等田地?”嶽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便是惱你,我

便是惱你!你心中盡打壞主意,以為我不教林師弟練劍,便能每天來陪你了。哼,我永遠

永遠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這一次令狐衝不敢再伸手拉扯,滿腹氣苦,耳

聽得崖下又響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邊,向下望去,只見她苗條的背影正在山坳

邊轉過,依稀見到她左膀攏在右袖之中,不禁擔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師

父師娘,他二位老人家還道我對小師妹輕薄無禮,那……那……那便如何是好?這件事傳

了出去,連一眾師弟師妹也都瞧我不起了。”隨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對她輕薄。人家

愛怎麽想,我管得著麽?”但想到她隻是為了不得對林平之教劍,居然如此惱恨自己,實

不禁心中大為酸楚,初時還能自己寬慰譬解:“小師妹年輕好動,我既在崖上思過,無人

陪她說話解悶,她便找上了年紀和她相若的林師弟作個伴兒,其實又豈有他意?”但隨即

又想:“我和她一同長大,情誼何等深重?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幾個月,可是親疏厚薄

之際,竟然這般不同。”言念及此,卻又氣苦。這一晚,他從洞中走到崖邊,又從崖邊走

到洞中,來來去去,不知走了幾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隻是想著嶽靈珊,對後洞石

壁上的圖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現的青袍人,盡皆置之腦後了。到得傍晚,卻是陸大有送飯

上崖。他將飯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飯,說道:“大師哥,用飯。”令狐衝嗯了一聲,拿起

碗筷扒了兩口,實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緩緩放下了飯碗。陸大有道:“大師哥

你臉色不好,身子不舒服麽?”令狐衝搖頭道:“沒甚麽。”陸大有道:“這冬菇是我

昨天去給你采的,你試試味道看。”令狐衝不忍拂他之意,挾了兩隻冬菇來吃了,道:“

很好。”其實冬菇滋味雖鮮,他何嘗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陸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師哥

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師父師娘打從昨兒起,不許小林子跟小師妹學劍啦。”令狐衝冷

冷的道:“你鬥劍鬥不過林師弟,便向師父師娘哭訴去了,是不是?”陸大有跳了起來,

道:“誰說我鬥他不過了?我……我是為……”說到這裡,立時住口。

令狐衝早已明白,雖然林平之憑著一招“有鳳來儀”出其不意的傷了陸大有,但畢竟

陸大有入門日久,林平之無論如何不是他對手。他所以向師父師娘告狀,實則是為了自己。令狐衝突然心想:“原來一眾師弟師妹,心中都在可憐我,都知道小師妹從此不跟我好

了。只因六師弟和我交厚,這才設法幫我挽回。哼哼,大丈夫豈受人憐?”

突然之間,他怒發如狂,拿起飯碗菜碗,一隻隻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誰要

你多事?誰要你多事?”陸大有吃一驚,他對大師哥素來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惱

怒,心下甚是慌亂,不住慌亂,不住倒退,隻道:“大師哥,大……師哥。”令狐衝將飯

菜盡數拋落深谷,余怒未息,隨手拾起一塊塊石頭,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陸大有道:“大

師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衝手中正舉起一塊石頭,聽他這般說,轉過身來,厲聲道:“你有甚麽不好?”

陸大有嚇得又退了一步,囁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衝一聲長歎,將手中

石頭遠遠投了出去,拉住陸大有雙手,溫言道:“六師弟,對不起,是我自己心中發悶,

可跟你毫不相乾。”

陸大有松了口氣,道:“我下去再給你送飯來。”令狐衝搖頭道:“不,不用了,我

不想吃。”陸大有見大石上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不由得臉有憂色,說道:“

大師哥,你昨天也沒吃飯?”令狐衝強笑一聲,道:“你不用管,這幾天我胃口不好。”

陸大有不敢多說,次日還不到未牌時分,便即提飯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壺好酒

又煮了兩味好菜,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幾碗飯。”上得崖來,卻見令狐衝睡在洞中

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驚,說道:“大師哥,你瞧這是甚麽?”提起酒葫蘆晃了

幾晃,拔開葫蘆上的塞子,登時滿洞都是酒香。令狐衝當即接過,一口氣喝了半壺,讚道

:“這酒可不壞啊。”陸大有甚是高興,道:“我給你裝飯。”令狐衝道:“不,這幾天

不想吃飯。”陸大有道:“隻吃一碗罷。”說著給他滿滿裝了一碗。令狐衝見他一番好心

隻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飯。”

可是這一碗飯,令狐衝畢竟沒有吃。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見這碗飯仍滿滿的放

在石上,令狐衝卻躺在地下睡著了。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伸手摸他額頭,觸手火燙,竟

是在發高燒,不禁擔心。低聲道:“大師哥,你病了麽?”令狐衝道:“酒,酒,給我酒!”陸大有雖帶了酒來,卻不敢給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邊。令狐衝坐起身來,將一

大碗水喝幹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甚是憂急,偏生師父師娘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當即飛奔

下崖,去告知了勞德諾等眾師兄。嶽不群雖有嚴訓,除了每日一次送飯外,不許門人上崖

和令狐衝相見,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諒亦不算犯規。但眾門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

商量了大夥兒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勞德諾和梁發兩人上去。

陸大有又去告知嶽靈珊,她余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師哥內功精湛,怎會有病?我才不上這個當呢。”令狐衝這場病來勢著實凶猛,接連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陸大有向

嶽靈珊苦苦哀求,請她上崖探視,差點便要跪在她面前。嶽靈珊才知不假,也著急起來,

和陸大有同上崖去,只見令狐衝雙頰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滿臉,渾不似平時瀟灑倜儻的

模樣。 嶽靈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邊,柔聲道:“大師哥,我來探望你啦,你別再生氣了

好不好?”令狐衝神色漠然,睜大了眼睛向她瞧著,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並不

相識。嶽靈珊道:“大師哥,是我啊。你怎麽不睬我?”令狐衝仍是呆呆的瞪視,過了良

久,閉眼睡著了,直至陸大有和嶽靈珊離去,他始終沒再醒來。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

這才漸漸痊可。這一個多月中,嶽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衝神智已複,見到

她時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來探病時,令狐衝已可坐起身來,吃了幾塊她帶來的點心。但

自這次探病之後,她卻又絕足不來。令狐衝自能起身行走之後,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

在崖邊等待這小師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見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

步上崖的形相。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