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工人,就是鑲著金邊的鐵飯碗。
如果陳張剛當時沒救徒弟,如果沒有那場意外……
可是,沒有如果。
支行行長說完這段,電話陷入短暫的沉默。
半晌。
“我不是個重情義的人,我也快到退休年齡了,一直都是得過且過不求進步不求退步,這次很冒昧,但我還是想說如果可以的話,我這邊把陳張剛的件遞上來,唐處長你能不能稍微,”支行行長頓了頓,“關照一下。”
唐漾辦公室電話會自動錄音。
唐漾屏了一下呼吸,吐氣。
她點開匯商A市春季信審相關條例修正建議,把有陳張剛持有的保險賠償合同那個大項“特殊抵押物有明確估值或定價的票據合同”的優先度提前三行,並加粗表明自己改動的這一處。
唐漾動作很快,話說得很冰:“工作少談個人感情,條件符合我自然過,條件不符合自然不過,”唐漾說,“申行長以民為本固然好,但還是要考慮大局,當然,我這話也冒昧了。”
支行行長後知後覺唐漾用的座機,後背起著汗,連連應下。
又說了兩句,唐漾掛了電話。
五點半下班,唐漾沒動。
同時,遞件一向要半個月的支行行長花了半小時,把自己這幾天整理的陳張剛具體貸款資料遞了上來。
唐漾這邊很快根據條例寫下意見。
她翻到後面逐頁簽章時,視線落至寫著“陳強”的某一處,面上的表情漸漸凝住……
匯商大樓,一格格燈光逐漸熄滅。
到最後,只剩唐漾一盞。
唐漾看完資料到車庫,已經晚上七點多了。
好久沒這麽加班,她先到鄰近的新光天地買了東西,再開到醫院。
她沒去找蔣時延,反而去了樓下的病房。
那扇門虛掩著。
唐漾推開時,陳強正坐在床上,面朝著窗外。
窗戶開了一半,雨飄到他臉上、身上,他就著細雨吹曲調婉轉的口哨。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你會吹口琴嗎?”唐漾放輕腳步,進去。
之前她照顧蔣時延,在電梯裡碰到過陳強父子,陳張剛給陳強介紹了她。
陳強口哨停下,人卻沒轉過去。
唐漾把東西放到他床頭,解釋說:“好像能哼長亭外古道邊的人都會吹口琴。”
陳強覺得這是歪理,但仔細想想,自己會,自己以前認識的口琴社團的人也會。
大學時代的記憶太模糊,他扯了扯唇,緩緩轉過身,對唐漾道:“坐。”
唐漾禮貌頷首。
坐下後,她沒說貸款,也沒說陳張剛的事兒,唐漾無比平淡地複述之前在辦公室看到的那份材料:“陳強,25歲,曾就讀於南津中學,高三參加數學競賽獲環亞太地區銅獎保送交大金融專業,大二因成績優異提到經管實驗班,同年暑假,因故意傷人罪被開除學籍並入刑兩年,出獄後,在南津煤廠跑貨車,”唐漾說,“你打的那個人,是當時九江鋼鐵廠的廠長,魏長春。”
以前,陳強聽這些會很崩潰。
現在,他笑笑:“你想表達什麽?”
唐漾交換了一下雙腿交疊的姿勢。
都是聰明人,唐漾直接道:“你自學過多門編程語言,建模能力也很強。投行很少收大四以下的實習生,你當時大二,是個例外。”
投行兩大特點:做牛做馬,以及走在時代最前面。
在熱點變成熱點之前發現熱點。
唐漾看問題很透徹:“開除學籍意味著你要重新高考從零開始才能得到很多人隨便混四年就能拿的文憑,所以你出獄後一直很抗拒自己的過去,也很抗拒自己的專業,寧可開貨車也不願意重新拾起。”
“但其實你選擇開貨車也有講究,”唐漾說,“煤廠利潤高,但深夜貨車經常會遇到搶劫,你的出獄證明在其他地方是減分項,在這裡是加分。”
“隨意點評別人的選擇特別魯莽。”陳強笑。
“我陳述的是客觀事實,”唐漾很平靜,“陳強,你已經死過一次了。”
陳強笑意僵住。
唐漾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陳強,當你上周從樓頂跳下的那一刻,你就已經死過一次了。”
這次,陳強沒出聲。
唐漾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頭,語氣極淡地說:“我給你帶了一台電腦和一張欠條,你願意收就收,你願意欠就欠,如果你拒絕,待會兒可以叫保潔阿姨把電腦扔到樓下。”
沉默一秒,兩秒。
陳強哂然:“活菩薩?”
唐漾嗤了個音節:“我像是會做好事的人?”
陳強沒回答。
“共享,節能,直播,現在的熱點很多,我知道你不知道。未來熱點是什麽,你知道我不知道,”唐漾說,“我不是風投人我不會給你錢,我也不會給你渠道資源。電腦裡有份合同,一旦你決定要做什麽,我要求持有百分之三十的原始股份,作為拎這台重死人的電腦上三樓的報酬。”
唐漾這話說得相當明白,陳強卻沒回答。
雙方第三次陷入沉寂。
這次時間長。
良久後。
陳強偏頭瞥一眼電腦,對她來說確實很重,但能重到要30%的原始股份?
“你學會計的吧,算得這麽精。”陳強笑。
“不好意思,特招經管班。”唐漾年齡不小了,既然男朋友都有了,結婚生子自然在考慮之內。如果陳強沒成功,一台電腦值不了幾個錢,如果陳強成功了,那這筆股份就是留給孩子的成長基金,名字沒想好,姑且蔣小寶?
唐漾越想越覺得未來可期,她語氣輕快地玩笑:“要是你當初拿到了畢業證,大概可以叫我一聲學姐。”
陳強哧個笑音,用自己僅剩的那隻手推了一下眼鏡,不急不緩道:“今天下午我看到四組阿姨帶著二十出頭的女人,大概是女兒或者侄女一類,去了你男朋友病房。第一組待了二十分鍾,第二組三十五分鍾,第三組十分鍾,第四組在你來我這之前五分鍾到的,那兩人的寶馬現在還停在樓下,你立馬上去大概能看到人。”
唐漾拎著包包起身就走。
病房裡,陳強望著她小跑的背影,作為旁觀者,好像第一次明白了為什麽有人槍林彈雨裡出來眉頭都不皺,鐵骨錚錚,唯獨說起那個快十年不見的初戀時,滿腔溫柔。
被她喜歡,大抵真的很好。
病房外,唐漾急匆匆上電梯。
唐漾站定後,才意識到,自己什麽時候告訴過陳強自己有男朋友?為什麽范琳琅知道就算了,陳強也知道,她是把蔣時延這三個字寫在臉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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