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闕 入宮

  那世婦坐了一會，說要回宮複命，就此告辭，我客氣地起身，一直將她送到賓館門前登車而去。

  雨還在下，我沿著廡廊閑閑地往回走，心裡盤算著明天幾時起身幾時吃早餐等等瑣碎的小事。

  正思考間，前面轉角處迎面走出一人，腳步很快的樣子，我定睛一看，卻是昨天坐在熊繹身旁的總角少年。

  看到我，那少年眼睛一亮，停下，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美人！”

  我愣了一下，往兩旁看看。

  那少年徑自走到我面前，笑道：“美人不必張望，勇非指旁人。”

  我懵然，從來沒人這樣和我打過招呼，有些無措地說：“哦，公子謬讚……”

  跟在我身後的寺人衿不樂意了，她走上前來，皺眉道：“汝乃何人，竟對公女言行無狀！”

  少年瞟瞟她：“吾乃楚太子熊勇，汝又乃何人？”

  我拉住臉色不豫的寺人衿，讓她下去，對熊勇施禮道：“原來是太子，從人無意頂撞，太子勿怪。”

  熊勇還禮，一臉陽光地笑道：“美人多慮，勇並未見怪。”

  看到廊下路過的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我納悶，這熊勇才多大？看他也懂些禮儀，舉止不是輕浮之人，卻怎麽一口一個“美人”地叫？

  我眉頭微皺，道：“太子不必喚我‘美人’，稱‘公女’即可。”

  熊勇卻想了一會，道：“可鎬京貴胄雲集，喚一聲‘公女’難保無百十人回頭，還是‘美人’妥當。”

  我道：“太子若覺得不便，可喚我‘季姒’或‘杞姮’。”

  “杞姮？”熊勇大悟：“原來是杞人。”隨而若有所思，道：“無怪乎說話腔調甚是怪異。”

  我怒，腔調怪異的是你吧？！我的雅言女師可是從王畿來的，連觪和王姒都誇我說得好！冷冷地說：“如此，太子包涵。”

  熊勇見我神色不善，關切地問：“美人何故面色發沉？可是未用膳？”

  這人簡直是個小孩。我按捺住情緒，對他說：“姮無恙。太子既已得知名字，則不必再喚我‘美人’。”

  熊勇一臉不解：“‘美人’不好嗎？昨日在旅館中見到你，我便隻想到這二字，君父教我為人要誠實，便喚了出來。我在國中也曾如此喚過其他女子，她們皆滿臉歡喜之色。”

  我哭笑不得，又耐心地說：“可此地不比楚國，民風拘謹，太子還是喚我姓名為宜。”

  熊勇點頭：“好的，美人。”

  我糾正：“姮！”

  熊勇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姮。”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算了，還要回去準備明日入宮的事，回去吧。於是向他一禮，道：“姮先告辭。”

  熊勇詫異道：“嗯？姮要回館？”

  我道：“天色不早，姮還有事，太子……”

  “姮，”熊勇笑著看我，道：“姮也不必稱我‘太子’，可喚‘勇’。”

  我訝然，有些不習慣地說：“哦，太……嗯，勇，姮先告辭。”

  熊勇笑得更深，露出潔白的牙齒，道：“姮慢走。”

  我頷首，徑直往住所走去。

  “荊蠻甚是無禮！”寺人衿在後面小聲地咬牙道。

  我則感到鬱悶，剛才聽他“姮、姮”地叫得親切，心裡有些後悔之前的一時嘴快。

  第二天，我早早起身，沐浴裝扮。

  巳時前，王宮派來車輛，將我和寺人衿連帶行李物品接入王城。

  車帷嚴嚴實實地捂著，我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只聽到馬蹄和車輪地跑過一段沙土路後，踏上了石板，發出清脆響聲，兩旁似乎是高牆，有余音微微地振蕩。

  中途曾有幾次，禦者停下來與人交談片刻，又駕車繼續前進，走走停停之後，終於聽見禦者在外面恭聲道：“請公女下車。”

  寺人衿掀開車帷先下去，伸出手來，扶我下車。

  豔陽下，一道小宮門立在眼前，往它後面望去，王宮中重重宮闕的紅瓦飛簷約摸可見。

  昨天來傳命的那名世婦迎了過來，客套一番後，吩咐寺人將車上的物品帶去安置，引著我往宮內走去。

  穿過長長的廡廊，繞過座座宮室庭院，來到一座繪著神獸花鳥的影壁前，世婦領著我從它後面的大門走了進去。

  太后宮和成周的比起來，略顯古舊，氣勢和規模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名世婦立在堂前，見我來，轉身入內。我們在庭中等候，不一會，她出來，走到我面前，施下一禮，道：“太后命公女入見。”

  我回禮，隨著她登階上堂。

  溫香陣陣，環佩輕撞，王姒正端坐榻上，下首的席上坐著幾名貴婦，看我進來，紛紛投來打量的目光。我不緊不慢地走到王姒跟前，下拜行禮道：“杞姮拜見太后。”

  王姒溫和地說：“起吧。”

  我起身，王姒滿面慈祥地讓我上前，拉起我的手，含笑地左看右看，眼中滿是驚喜，道：“季姒兩年未見，竟已長得如此出眾。”

  她的目光灼灼，我被看得有些臉紅，道：“太后過譽。”

  王姒笑吟吟地轉向那幾名貴婦，道：“爾等來看，這季姒容色，貴女中可有相及者？”

  其中略顯豐腴的一人微笑地看看我，讚道：“此女美甚！不說貴女，我等閱人多年，所見各色女子無數，卻何曾見過這等姿容？”旁人盡皆點頭，她又含嗔道：“太后如今拿她來問，可是要笑我等見識淺薄？”眾人一聽，都笑起來。

  王姒笑道：“洵又貧嘴，我不過隨口問起，休得胡謅！”說著，拉我在身邊坐下，和顏悅色地問我餓不餓，累不累，讓侍從呈上水果食物，又問起父親母親的情況。

  我乖巧地一一回答，王姒滿意地點頭。末了，她撫著我的手，滿面憐愛，道：“自上次成周相見，老婦念念難忘，天子體恤，竟將你千裡迢迢召來。難為吾子小小年紀，卻歷盡跋涉。”

  我道：“太后關愛，路上眾人照應，姮並不覺辛苦。”

  王姒微笑，又寒暄了幾句，喚來一名世婦，讓她帶我去住處安頓歇息。

  世婦應諾，我起身行禮告辭，隨世婦退出前堂。

  王姒的宮室很大，比父親的都大。後庭中綠樹蔥蔥，鳥語花香，一派靜謐的宮苑美景。世婦領著我來到一處偏室中，只見這房間相當寬敞，各種傢俬一應俱全，我帶來的物品都已經放在裡面，寺人衿正在一件一件地收拾。

  世婦將我帶到，躬身告退。

  我在室中轉轉，發現這房間相當寬敞，足夠日常活動之用。作為客房，設計得也很巧妙，將室中華美的重重幔帳放下，可以隔成起居室和寢室。

  床榻案幾等各色傢俬一應俱全，做工精致，無不彰顯著主人的赫赫身份。

  不久，有寺人來請，說王姒在堂上等我共進大食。

  我應下，在鏡前整整衣裝，隨他過去。

  到了堂上，只見剛在的那些貴婦們都已經離開了，只有王姒在座。

  見我來，王姒笑意盈盈，讓我坐在她下首，問道：“姮可餓了？”

  姮？我微訝，心想，怎麽換成了這麽親切的稱呼？

  我笑道：“姮並不十分餓。”其實肚子早就在叫了。

  王姒微笑，讓寺人將膳食呈上。

  一陣勾人的香味飄來，寺人將一隻小鼎放地上，我一看，不禁垂涎三尺，是王宴上著名的炮羊。寺人在我面前案上擺上俎和刀，又將一塊炮羊取出，放在俎上。

  王姒溫和地招呼道：“姮吃吧。”

  我客氣了一下，立刻開動。可當我把炮羊細細切塊後，卻發現案上卻沒有匕和梜。

  看王姒優雅地用手拈起肉塊，放進口中，細嚼慢咽，我猶豫，要不要提出來呢？

  王姒見我不動，微笑著用巾帕擦擦手，道：“姮這兩年來，仍用梜匕進食？”

  我不好意思地點頭。

  王姒嘴唇勾勾，歎道：“姮在杞國，父母寵溺，此等小節不加糾正，致使養成。兩年前見到，吾心下雖詫異，卻想汝尚年幼，便未多說，不想今日再見，依舊未改。以手用餐之禮，乃上古先賢所傳，汝乃貴女，怎可不守？梜匕乃輔助之器，以次奪主，亂禮也，此等惡習，務必改正。”

  一席話上綱上線，說得我大汗。

  她的意思是要我用手進食？腦海裡的第一反應是，剛才洗手沒有？好像是洗了，只是沒有洗手液沒有肥皂，質量不敢保證。

  用筷子和杓子吃飯居然是“惡習”？我很想告訴她，今後兩三千年甚至再往後，人們都在這惡習下生活。

  可惜我不敢，我吞吞口水，道：“諾。”認命地用手拈起一塊炮羊，送進嘴裡，心中不停地念，我手很乾淨我手很乾淨我手很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