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個意外的人物來到了平介所在的公司。
九州地區的梅雨季節已經結束了,東京也持續著晴好的天氣。儘管天氣很熱,那個人還是穿著一身深藍色的正裝出現在了平介公司的會客廳裡,第一眼看到他後,平介首先感到的是同情。
會客廳裡擺著一排可供四人落坐的方桌。二人來到其中的一張前相對坐下。
「去年冬天媽媽給您添麻煩了。她叮囑我替她對百忙之中打擾您表示歉意。」根岸文也說完低下了理得工淨整齊的頭。三七分的頭型和他那身深藍色的西服非常相配。
「別這麼說。她跟我說了很多非常寶貴的話,也讓很多事情真相大白了。」
聽了平介的話,文也顯得很難為情。
「幾年前,我對杉田先生真是太不禮貌了。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就拒絕了您,請允許我再次表示歉意。」
「哪裡哪裡。在那種背景下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那時你什麼都沒聽說過,行了,別再低頭道歉了。」
聽平介這麼一說,文也終於點頭說了聲「是」。他取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另外,媽媽還讓我告訴您,她跟尾川逸美取得聯繫了。」
「啊,是嗎。」逸美的聯繫方式是平介通過電話告訴根岸典子的。之後怎麼樣了平介並沒有過問。
「她現在在做什麼?」
「正在學習理髮呢。她現在好像是一個人生活,不過,生活過得不是很寬裕,所以媽媽決定幫助她。」
「啊……」
「這也算是對她的補償吧。」
「原來如此。」
平介凝視著眼前這個曾經得到過逸美父親暗地裡資助的青年的臉,點了好幾次頭。
「不過,」平介再次看著他,搖了搖頭,「真沒想到你會選擇我們公司。」
「是嗎?可我本來就想進和汽車有關的公司啊。」
「我想起來了,你還參加了大學裡的汽車協會呢,對吧?」
「對。」文也點點頭。
平介的公司裡也已經開始了邀請就職申請者來公司參觀的活動。來參觀的理科大學生都是各大學推薦過來的,所以只要沒有什麼大問題,就可以內定下來。想必馬上就要讀完研究生課程的文也一定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這麼說這純粹是偶然嘍。」平介說道。
「是啊,和汽車有關的公司並不多,這是事實。不過──」文也用指尖摸著領帶說,「如果我不曾見到過杉田先生的話,可能就不會選擇這家公司了。」
「真的呀?」平介摸了摸腦袋,「那我可是責任重大啊。說不定你以後後悔說,想不到這家公司會這麼差呢。」說完平介不好意思地笑了。
文也說他今天將住在位於新宿的賓館裡,打算明天回札幌。平介聽了之後便邀請他晚上到家裡一起吃晚飯。
「啊?這樣方便嗎?會給您添麻煩吧?」
「如果我覺得麻煩就不會邀請你了。就這麼定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文也坐直了身子回答道。
兩個人說好,平介快下班時,由文也給平介打電話。之後,他們便暫時分開了。平介下午五點過後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藻奈美已經回來了。平介一說要帶個客人回家,電話那邊馬上顯出了慌張的樣子。
「你忽然通知我叫我怎麼準備啊?飯菜什麼的該怎麼辦啊?」
「叫鰻魚飯不就行了嗎?給野次郎飯館打個電話,要最上等的,再要份乾烤鱔魚和鱔魚肝湯。」
「真的這樣就可以了嗎?」
「對。倒是房間,要花時間好好收拾一下。」
掛掉電話之後,平介想,家裡已經多年沒來客人了。
剛到下班時間,文也便打來了電話。兩個人定好在車站前的書店見面。
來到書店裡,平介馬上發現了他的身影。在這個季節裡,深藍色的正裝顯得非常顯眼。他正在買一份東京地圖。
「如果能夠順利進入公司的話,從明年春天起,我就要在東京生活了,所以我先買來預習一下。」文也說完笑了。
「剛開始時要一個人住宿舍吧?要是有什麼困難,請隨時跟我說。」
「謝謝您了。」
「要是覺得營養跟不上,就到我家裡打打牙祭好了。待會兒回去時你可要好好記住怎麼走啊!」
「好,我一定記住。」
平介這才發現,他和文也說話越來越隨意了,這完全是無意識的。一時間他有點兒猶豫接下來該用什麼語氣,不過他決定就這麼說下去。他認為這樣更自然,況且文也看起來也沒有感到不高興。
對文也來說,滿員電車的擁擠明顯讓他痛苦不堪。雖然車裡的空調很起作用,但是他太陽穴上的汗一直都沒有乾過。到站下車以後,他已經開始用肩膀喘氣了。
「看來東京人的體力就是比札幌人的好,絕對的!」他一本正經地說。
到了家裡,平介打開了走廊的門,向著裡面喊道「喂,我們回來啦!」
裡面馬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藻奈美連拖鞋都沒穿就跑了出來。她穿著黑色T恤衫,外面還套著圍裙。
「啊,回來啦。」
「這是我在電話裡跟你說的根岸文也。──文也,這是我女兒,藻奈美。」
「我是根岸。」說完他低下頭去。
「我是藻奈美,你好!」她也低頭還了一禮。
之後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交織在了一起,這樣的狀態大約持續了兩三秒鐘,也就是平介脫第一隻鞋的時候。等平介脫第二隻鞋的時候,兩個人將目光岔開了。
來到日式房間後平介吃了一驚。矮腳飯桌上已經擺滿了菜餚,沙拉、炸雞塊、生魚片……
「你自己做了啊?」平介問道。
「嗯,好不容易來了個客人嘛。」說著藻奈美瞥了文也一眼。
「太厲害了!才上高中吧?真讓人佩服!」
「你可別這麼高看我。仔細一嘗我就該露餡兒了。」藻奈美擺手說道。
「好了,快來吃吧,我都餓了。藻奈美,拿啤酒來!」平介吩咐道。
「知道了。」她答應了一聲,去了廚房。
「那個──」文也說話了,「那裡一直都是這樣的嗎?沒有打開過嗎?」
看到他所指著的地方,平介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他所說的是佛龕,現在已經不開了,因為沒有應該供奉的對象,至少對現在的平介來說是這樣的。
「啊,你說的是那個啊。」平介撓著腦袋,「之前倒是一直擺著死去妻子的照片來著,可是現在……怎麼說呢,就是覺得有點兒麻煩……」
「我想給她敬一炷香,不知道可不可以。」文也交替地望著平介和藻奈美的臉。
「啊,倒不是不可以,只是……」平介說到這裡便說不出來了。
這時,藻奈美手中拿著啤酒瓶救場道:「當然可以了,是吧?」
「嗯……啊,對,沒關係的。嗯,那,這麼說,你想為她上香?」
「請您一定允許我那樣做。」文也說完,擺正了身體。
在很久沒有開過的佛龕面前,文也久久地將雙手合在胸前。線香的煙霧像一根線一樣向上飄去。平介也像文也一樣跪在旁邊等著他。
文也終於抬起了頭,再次注視著相框中直子的照片,之後,將身體轉向了平介他們這邊。
「請原諒我提出這種無理要求。」文也說道「不不,我看你剛才雙手合了很久啊。」
「嗯,因為要道歉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文也舒了口氣說道。
「來,我們乾杯吧。」藻奈美端著啤酒站在那裡說道。
「慶祝根岸哥哥找到了工作。」
「好,我們乾杯。」平介端起桌上的酒杯,放到文也面前。
「啊,醫學專業?好厲害呀!」文也的話尾帶著感嘆號。
「還沒有呢,只是報考了而已,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
「啊,不,敢報考就已經很厲害了,特別是女生!啊,我這麼說好像有點兒性別歧視了吧。不過,實際上確實很厲害啊!」文也的口齒已經有些含混不清了,因為他喝了很多啤酒。
「那文也哥哥還是北星工大的研究生呢。我覺得你才真的厲害呢!」
「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誰想上都能上。」
「才不是那樣吧。對了,文也哥哥是工學部,所以數學一定很厲害吧?我有些問題不太明白,可以向你請教嗎?」
「啊,現在這種狀態嗎,不知道能不能行呢,我覺得有點兒上頭了。」
「你等我一下。」說完藻奈美跑出了房間。
「不好意思,讓你被我女兒纏住了。」平介說道。他在離他們有點距離的地方喝著兌水的威士忌。
「沒那回事。我也很高興。不過,藻奈美真的很厲害呀,居然想考醫學專業。」
「這也是她媽媽的遺願啊。」平介說道。
「啊?是您過世妻子的?」文也說完看著佛龕。
「嗯。不過,不一定非得是醫學專業。總之,她希望女兒能度過無悔的人生。」
「哦……」文也看著直子的照片。
藻奈美下了樓,將一張打印的試題紙放在了文也面前:「就是這些問題。」
「噢,是積分的證明題呀。」文也仰起了被酒精染紅的臉,「哈哈,原來如此。這可真有點兒難度呢。哎呀,這個題應該是這樣的,先設X的平方是I,然後再對C進行微分……」
雖然眼皮已經發沉了,文也還是拿出圓珠筆在紙上刷刷地寫了起來。藻奈美在一旁帶著很信賴的表情注視著青年的側臉。
根岸文也快到十一點時才回去。雖然腳下有點兒輕飄飄的,但看起來頭腦還很清醒。這一點通過他可以毫不費力地解出藻奈美拋給他的三道數學題得到證明。
「他可真是個直率的人啊,沒有一點兒拐彎抹角的感覺。」目送文也遠去之後,藻奈美說道。
從她說這句話時的眼神中,平介產生了一種預感,不過他沒有說出來。
兩個人一起收拾起了碗筷。等都收拾完,已經快十二點了。兩個人都還沒有洗澡,不過,像是事先約好了一樣,兩個人一起來到日式房間裡,相對坐了下來。
「你累了吧?」
「有一點點。」
「好在明天是週六。還要去學校吧?」
「嗯,不過只有半天。」說完藻奈美看著自己的父親,「爸爸,媽媽估計今晚不會出現了。」
「……是嗎?」
「嗯,今晚不會來。」
「是嗎。」平介看著佛龕,照片中的直子在微笑地看著他。
「爸爸,我有件事想求你。」
「什麼事?」
「明天,學校那邊完事之後,我想讓你帶我去一個地方,開車去。」
「啊,你想兜風啊,好啊!想去哪兒?」因為藻奈美是第一次提出這樣的要求,所以平介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猶豫了一下,說:「山下公園。」
「山下公園……橫濱的那個?」
「嗯。」她點了點頭。
一股冷風吹進平介的心裡。他的心眨眼間深深沉了下去。
「是……明天嗎?」他問。
「嗯,明天。」她回答。
「我知道了,」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藻奈美的眼睛開始充血了。她摀住嘴,站起身來,直接出了房間,跑上樓梯。
平介盤起了雙腿。他轉過頭去,再一次看著佛龕上的照片。
山下公園──他和直子第一次約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