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紫色T恤,隨意披在肩頭的柔軟長發,還有因為急急趕下樓來而微微泛出緋色的臉頰。在樓下等候的唐逸凡看到的便是這樣的薛葭葭。
不著痕跡地撣掉指間夾著的煙頭,他一如既往地溫柔笑著迎向她。
她看到他時,也露出一樣闊別重逢般的欣喜笑意,但在距他幾步遠的地方,皺了眉,駐步。
“怎麼了?”他勾了笑意,伸手想去像從前一樣揉她黑亮的頭發。卻見她眨了眼,避開。
雙手叉腰,故意作出凶狠的姿態,“唐逸凡,你又抽煙啦。”
他一怔,無奈地搖頭,“你的鼻子啊,真的是比狗還精。”
“你罵我!”她露出惱怒的表情,本想沖上去擰下他臉上的溫和笑容。卻憚於他一身過分正經的上班族打扮,生生地停了手。
兩人很有默契地轉了方向往校外走。自從她考到N市的這所大學以來,唐逸凡連這次總共來過三次,次數雖然不多,但卻很神奇地牢牢記住了她宿舍的位置以及門口那一串讓她很垂涎的特色餐廳的名字。
他拉著精簡的行李箱並肩走在她身邊,身高的優勢,使得他看她時並不會讓她發現。
“剛才電話裡怎麼說,生病了?”
“已經出院了啊。昨天去醫院輸液了,已經沒事啦。”她甩開手輕快地在林蔭道上跳著走,不遠不近地領先在他身前。然後轉過身,面對著他倒走,“你呢,看起來精神很差啊。其實我沒聞到煙味。”她注視著他眼底淡淡的青色,而他也直視她,看到她眼底的坦然,明明感到了什麼卻又再一次催眠自己不去深想。她沒察覺,仍然自顧自地說,“你的臉色那麼難看,又那麼討厭喝咖啡,肯定是靠抽煙來提神了。”
“少女版福爾摩斯?”他鬆了鬆領帶,整個人看起來閒散了不少。
她皺鼻子,“你打趣我。”
他只笑不語。
她畢竟是少年心性,潦草地互相關照要好好注意身體以後,待在餐廳坐定,話題便自然而然地扯到了《亂世》。
“你上次說要和朋友一起開工會,怎麼樣了?”他捧了白瓷的茶碗,聞那碗裡清淡的茶香,佳人在側,彷彿疲憊稍稍減輕了些。
“你剛才給我電話的時候,我終於能有資格轉成二階職業了。”她吐吐舌頭,“練級真的是件痛苦的事情。”既然之前沒和他提過被惡意清零,現在也不必多說;畢竟她並不指望別人來替她出這口氣,便沒有必要四處哭訴。
“……我後來和穿楊有聯系過。他說那天春風打了你,”低頭看手心裡溫溫的茶碗,笑容裡卻盡是得意,“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讓他比你受的傷更郁悶。”青梅竹馬,他深信自己比任何一個人都要了解她,也深信自己比任何一個人花的心思都要多地去了解她。
她心裡突然一跳,卻立時彎彎眉眼,笑得俏皮,“你猜到啦?”
他搖搖頭,幾分無奈幾分得意,畢竟這是他一直欣賞的薛葭葭,“春風的毒很緩慢地在發作。他好像提及你在房間裡煉藥,雖然高等級的魔藥劑和毒藥並不是人人能煉。但是我覺得是你。”
她沒必要瞞他,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認,“那天他對我一個一階職業動手,雖然我說的話不大好聽啦,但是他有必要麼。所以麼,他打我的時候,我就隨便拿了個手邊的毒藥和他接掌。”
她沒說下去,但知道他肯定已經明白了。
掌心相擊的瞬間毒藥入體,而她則被來自天外劫去,自行服了解藥。再然後剛看到誰與爭鋒招聘高級煉藥師的公告就遇到被清零級扔小黑屋事件,相信那段時間即使如沐春風想盡辦法找她,也是一無所獲。
頓了一陣,“要不然我把解藥給你,你給你那會長吧。”畢竟是她表哥的會長,她就當是裙帶關系,順便賣表哥一個人情。
“再說吧。”他竟然拒絕了,“情況還沒明了。也許由你送解藥給他,反而更好。”
她有些疑惑,卻又似懂非懂沒再堅持。
點的菜餚被陸續送上來,他將她愛吃的都拼到她面前,這是多年來的習慣。
“那個那個,我吃的。”眼見著他把一盤炒鴨血挪開,她忙忙地叫著,“別推遠了。”
“我記得你從小不吃這些鴨血內髒類的東西啊。”他依言推給她,頗為詫異。
“長大了哪能還和小時候一樣啦。”她埋頭苦吃,丟下這麼一句。
他一怔,眼眸漸漸沉了下來,為她這句無心的話。
的確。他和她都已經長大,雖然人還是那個人,雖然中間牽扯出的稱呼關係其實根本與他們沒有關係。但長大了,已經不能再和從前一樣兩小無猜了麼?
她在這些年裡,已經漸漸與當時有了不同。
他覺得被一種力量緩慢而堅決地推開,也許是他想得太多,但仍然為自己那一瞬間的認知感到苦澀。臉上卻維持著笑容不變。
“葭葭。”他喚她的名字,字句清楚,聲音溫和。這一刻,不知為什麼,他就是想叫她的名字。一個人的時候,疲勞的時候,一遍一遍念過的名字。
“哎?”她仰起臉來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絲毫沒有情思綺念。
和他在鏡子裡看到的自己完全不同,苦澀的感覺從心口蔓延到嘴裡,卻是凝成一抹輕笑。無來由的呼喚,卻已經立時想到了借口,“你是怎麼躲過誰與爭鋒工會的搜查的?”
原來真的去搜她了啊。她心裡暗歎一聲OH,MY GOD。卻也是反應靈敏的人,信口拈來理由,“來自天外帶我去了個地方,躲起來了。”被扔小黑屋前,想必是有人看到他和她在一起,就推他出來當擋箭牌吧。
“第一高手?”他順了話題下去,用閒聊來打發自己忽然空了一塊的心情,“你怎麼和他這麼熟了。”
“說來話長,”她停了一下,忽然想起那天蠶的一大串“某年某月某日”,臉上便浮起可疑的紅暈。這一刻她囧得無與倫比,但語氣仍是鎮定的,“反正中間經歷好多事情,說不清楚。啊……對了,我們工會和虎踞龍盤要同盟了。以聯姻的方式。游戲裡結婚。”她試圖把這件事情說得輕描淡寫無足輕重,但彼時臉部的顏色卻成了最大的破綻。
他看得真切,卻也不想拆穿。只笑了問,“哪天,好歹是你的‘第二春’,作哥哥的要去替你賀喜。”
聽到他在面前自稱“哥哥”,她驀地有種解脫的輕松。莫名而來。於是也笑得無邪,“三天後。”低頭作出努力吃飯的樣子,盡量掩飾自己臉部充血的模樣。
“也好。我這陣子已經可以好好休閒了。”他胡亂夾了幾道菜入口,卻一點味道也品不出,頓時失了胃口,輕輕放下筷子,“還是那樣,游戲裡如果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在哪裡都不能讓人把我家表妹給欺負了去。”她釋然的模樣,他看在眼裡,隱隱地失落,卻仍然習慣性地體貼,並且——順著她。狠狠地把自己拉回那個她希望的位置。
“肯定啦。不過我估計能欺負我的人少,連你們會長我都欺負了。”她晃著腦袋,露出潔白的牙齒,仍是沒心沒肺的模樣。其實心裡也明白,也知道他的隱忍,但沒有辦法,她無法回應的感情,除了讓他明白是無望的結果外,沒有別的法子。她不能勉強自己的心,也不能去以敷衍的態度去對待他長久以來的呵護。拖得太久太久,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許久糾纏的問題,竟然在今天忽然有了決斷,她想不清理由。卻還是堅持執行下去。雖然這樣做,這一刻會很疼,但很快很快,他會好的。鈍刀割肉,拖泥帶水,她再也不要。
他舉了杯子喝飲料,稍稍掩去眼底的空落。也許是他等了太久,也許是早已經感覺到會有這樣的答案,所以今天會來看她,會在自己最疲憊的時候,放任自己去確認了長久以來不敢面對的問題。而她坦然無比,一如既往清澈的眼已經說明了一切。其實他早該看出來,或者他早已經看出來,卻一直裝作沒看見;但今天他已經不想再去欺騙自己,因為終於真切地看到了她的希望,她的想法;珍惜了她那麼多年,自然不捨得讓她委屈不捨得讓她勉強,於是仍是讓著她,由著她。她想如何,便如何了。她覺得哥哥這個稱呼適合他,那他就永遠是哥哥。
結帳的時候,兩個人都心事重重。以至於她往餐廳外走時,左手腕上的今天搭衣服的銀質新月手鏈掉了也沒注意。
“薛小姐。”低沉悅耳的男聲,她卻沒反應過來是叫她,仍然直直地跟著唐逸凡往外走,使得聲音的主人不得不稍稍提了音量,“薛葭葭小姐。”
哎?叫她?生平第一次被人這麼鄭重地稱為“薛小姐”,她頓時有點犯暈。回頭看時,直接整個人僵化。
那位絕色美男子——“凌昭。”無意識地叫出對方的名字,卻在看到對方極淺的唇角弧度時囧得無法接下去說話。——她和他不熟啊啊,只限於知道名字。人家那麼鄭重地叫她薛小姐,她倒好,色迷心竅腦子不清地直呼其名。好失禮……讓她把舌頭吞下去吧啊啊啊。
“原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他緩步走近她,眼波淡淡地掃過她身後倚門而立的唐逸凡,然後目光又投注在她身上。伸出手,——那雙被薛葭葭羨慕得要死要活的修長白皙的貴族式手啊。指尖流瀉出一串瀲灩銀光。見她還是呆呆的模樣。他不禁又笑了笑,“你的手鏈。”
“啊……”她這才反應過來去摸自己的手腕,然後又很囧地發現人家說的是已經被他撿在手裡的那串。很無奈很無奈地低頭伸手去接。
看那一串銀光流入掌心,頭頂傳來那位帥哥淡漠的聲音,“很精致的東西,別弄丟了。”
“嗯,謝謝。”她再抬頭時,卻已經調為鎮定的態度,對著他彎睫微笑,“我會收好的。我們先走了,再見。”然後轉身和一臉不明所以的唐逸凡扁嘴,露出苦瓜的表情,推門逃竄。
凌昭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好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唇角愉悅地揚起。
飯完了,唐逸凡堅持不讓她這個“大病剛癒”(他的原話)的人送。直接把她送回宿舍然後打車去車站。她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好久,終於在始終無法和周公會合的狀態下,摸上了電腦。
上線以後,卻是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個小小的帳篷。帳篷裡沒有人,但她很快判斷出它的主人是誰。因為那繡了金線的第一工會標記,以及在帳篷外的禁止入內之印。在《亂世》中,禁止入內封印只是玩家的一個簡單技能,只起提示的作用,但別人是否執行根本無從左右。而顯然,這位第一高手的標記在這裡,便再無人敢越雷池一步。她眨巴著眼,又想起《西游記》裡孫悟空畫的那個圈來。
通訊器亂響。她悲哀地發現每次上線都會花好多時間去讀離線消息。
好多都是工會裡的人發來的消息,眾口多辭,七嘴八舌,還說得義憤填膺。她極快地過濾掉那些雜亂信息以後,便得到了以下結論。
她的工會,至少,她一會就要就任會長的那個工會。有人上門找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