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正在重華殿陪著太后飲宴,雪茶侍立身後。
直到那小太監尋來。
雪茶喜的渾身發顫, 確認是真後, 本能地就要衝上前告訴皇帝。
但太后却正在跟皇帝含笑說著家常,如果這時候去打擾, 皇帝立刻就要離席。
猶豫的瞬間,身旁有人問道:「出什麽事了?」
雪茶忙回頭, 却見是小國舅顔如璋,雪茶忙定神道:「乾清宮來人說, 小鹿醒了,我正猶豫要不要告訴皇上。」
顔如璋一震:「真的?」
兩人才說了幾句,突然就見那邊皇帝緩緩站起身來, 雪茶不明所以,只好先跑過去扶著。
却聽太后囑咐道:「皇上方才多喝了兩杯,有些醉意, 你好生扶著他回去歇息。」
雪茶身不由己扶著皇帝, 兩人經過顔如璋身旁的時候, 皇帝便向著小國舅使了個眼色。
顔如璋早就明白了,啼笑皆非,無可奈何,只得留下來替他收拾殘局。
趙踞扶著雪茶的手,才出了重華殿, 臉上的醉意瞬間退去:「是不是乾清宮有消息?」
雪茶簡直心服口服:「是, 奴婢正不知要不要告訴皇上呢。」
原來趙踞雖在席間, 但眼觀六路, 先前小太監來尋,趙踞已經留意到了,又見雪茶面上半驚半喜的,便心有靈犀地一猜便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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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雪茶陪著皇帝匆匆地回到乾清宮,地上站著七八個太醫,高五跟沈君言立在榻前。
衆人見皇帝駕到,紛紛地跪地迎接。
一瞬間,雪茶突然發現高五的臉色是一種形容不出的古怪。
但他顧不得這個,隻忙去看向榻上。
仙草背後放了個綢緞軟墊,半靠在床邊坐著,垂著頭像是在出神。
若非當著皇帝,雪茶几乎叫出聲來。
趙踞疾步而行,踩著脚踏坐在床邊。
這麽多日子,終於等到今日……乍然相見,就如同久別重逢。
皇帝竟有些呼吸不穩,竭力定神後才看著她說道:「你醒了?」
仙草在見衆人跪地的時候才慢慢抬眸,沒想到皇帝來的這樣快,她看著趙踞近在咫尺的臉,微驚之下,心中模模糊糊地浮現一張極爲鮮明無法忘却的臉龐。
「皇上?」仙草輕聲喚道。
趙踞聽了她一聲呼喚,嘴角忍不住微微挑起,情不自禁地有一點笑意出現。
這麽多日子來,這還是皇帝第一次發自內心的想要笑一笑。
他不顧許多人在場,忙不迭地握住了仙草的手,又忙問道:「你、你覺著身上怎麽樣?哪裡還不舒服麽?」
仙草垂眸看向他緊握著自己的大手,下意識地想要把手抽回來,偏偏他的掌心十分溫暖,那是一種……發自心底的貪戀,竟讓她無法動作。
「皇上……」只能喃喃地重複。
趙踞渾然沒有發覺她的异樣,只恨不得將她立刻攬入懷中。
幸而忽地想起身畔有人,當下先行自製,轉頭問道:「可替她看過了,情形可安好?」
太醫院首勉强說道:「皇上,因爲這些日子裡用藥的緣故,小鹿姑姑身體裡的毒清除了大半,只不過……」
他面有難色無法出口,隻瞥向沈君言。
沈君言還未出聲,皇帝就聽身旁仙草喃喃說道:「小鹿姑姑……小鹿姑姑?」
趙踞驀地回首,却見仙草緊皺眉頭,滿面困惑似的。
皇帝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一絲不對:「怎麽了?」
仙草的唇動了動,終於看向皇帝:「我、是小鹿姑姑?」
皇帝聽了這句話,身心震動,差點兒把她的手甩開。
他睜大鳳眸看著仙草,却只看見她明澈的眸子裡滿是疑惑。
終於,皇帝抬起左手往外一揮。
高五,衆太醫包括沈君言一塊兒悄悄退了出去,雪茶滿心愕然,退了數步又站住。
殿內清淨了許多,只是太安靜了,讓人窒息。
皇帝竭力按捺心頭的不安,細看仙草,輕聲問道:「你是怎麽了?」
仙草的眼前是一張極爲明朗、俊美無儔的臉。
她認真看了皇帝半晌:「我也不知道啊,只是大家都叫我小鹿姑姑,我却不大清楚……」
皇帝的心在胸口鼓噪:「不清楚是什麽意思?」
仙草緩緩搖頭:「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慢慢地咬了咬唇。
皇帝問:「那你、記不記得朕?」
仙草一點頭:「皇上我當然記得。」她醒來後,面前圍著許多人,她竟都不認得,直到皇帝出現,却好像是自己的舊識一樣,略覺親切。
皇帝道:「你記得朕,却不記得自己是誰嗎?」
仙草蹙眉:「是啊。」
皇帝屏住呼吸,突然回頭向著雪茶道:「過來。」
雪茶正在竪起耳朵聽著,此刻心領神會地跑前幾步。
皇帝指著他道:「你記不記得他?」
仙草盯著雪茶:「好眼熟,你是……」
她看著雪茶清秀的臉龐,無害的神情,舉手揉著眉心,像是要把記憶從裡頭揉出來。
雪茶眼巴巴地瞧著她:「小鹿,你不會不記得我吧?」
有個名字浮浮沉沉地冒了出來,仙草遲疑地:「雪茶公公?!」
雪茶几乎喜極而泣。
趙踞却絲毫沒有放鬆警惕:「那你再想,你到底是誰。」
仙草胡亂在頭上抓了抓,腦中却一片混沌:「我、我……」
她原先醒來的時候,身心空白,但眼前出現的人,却都在叫她:「小鹿」,「小鹿姑姑」。
小鹿?仙草?……她極力回想。
心底有一張討喜可愛的臉浮現出來,那兩隻大眼睛閃閃發光地看著自己,讓人忍不住心情愉快。
還有人欣悅地叫:「小鹿!」
仙草覺著甚是喜歡,含笑說道:「我、我是小鹿姑姑。」
趙踞驀地起身。
仙草察覺他的反應極大,有些詫异地抬頭看向皇帝:「怎麽了?」
雪茶原本正因爲仙草醒來、且認得自己而歡天喜地,還沒有感知到皇帝的心意,直到現在才隱隱察覺不對。
「皇上?」雪茶輕聲喚道,「您怎麽了?」
趙踞沒有辦法形容自己心中的不安。
他忘了自己站在床踏板上,却覺著頭暈目眩,幸而雪茶在身旁。
趙踞捏著雪茶的手臂穩住身形,却在無意中忘了收斂力道,把雪茶疼的幾乎叫出聲來,覺著自己的手臂都要斷了。
幸而皇帝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
他一把推開雪茶,重又上前,望著仙草道:「那你、你記不記得……」
「徐慈」兩個字,差一點兒就脫口而出。
可是對上仙草清澈無瑕地仰望著自己的雙眸,仿佛有一股力量扼住了皇帝的喉嚨,叫他不敢輕易出口。
皇帝的雙手負在身後腰間,不安地捏動著,好像是在做什麽艱難的决定。
但是心緒煩亂,讓皇帝無法理智思量。
終於,皇帝轉身,邁步下了床踏板。
雪茶看一眼仙草,忙走到皇帝身旁:「皇上您怎麽了?小鹿才醒了,皇上難道不是該高興嗎?」
「朕當然高興。」趙踞回答,可聲音裡却一點兒高興之意都沒有。
雪茶祈求地叫了聲:「皇上……」
趙踞回頭看著他憂慮的神情,竟說道:「你、你去看看,你覺著她是誰?」
雪茶待了待:「當然是小鹿啊。」
趙踞見他一點兒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恨不得一脚將他踹開。
於是壓低聲音道:「混帳東西!你不是知道嗎,難道還要朕跟你說明?」
雪茶見皇帝咬牙切齒的樣子,總算靈光閃爍:「皇上難道是擔心……」他小心翼翼回頭看一眼仙草,又壓低了嗓子:「擔心她不是太妃了?」
「太妃」兩個字更是咬的似有若無。
趙踞擰眉。
其實對雪茶來說,面前的人是小鹿還是徐憫,差別幷不是很大。
畢竟雪茶不像是趙踞一般對徐憫懷有根深蒂固的執念。
長久的相處,對雪茶而言,小鹿跟徐憫兩人已經難解難分,也許他面前的人是小鹿,也許是徐憫,也許……但橫竪她無事,他就謝天謝地。
雪茶領會了皇帝的意思,却也很快回過味兒來。
皇帝之所以對仙草這樣不同,多半是因爲「徐憫」的緣故。
但如果面前的人成了小鹿,以雪茶對皇帝的瞭解,只怕後果很不好說。
雪茶惴惴地來到榻前。
皇帝是當局者迷,一時想不到什麽試探的法子。
但是雪茶却不同,他的心思簡單的多。
略一思忖,雪茶叫道:「小鹿……」
仙草凝眸看他。
雪茶先向著她露出和善的笑容,才說道:「你、你……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趙踞原本在旁邊冷然打量。
猛然聽雪茶如此問,皇帝的臉上忍不住也流露詫异之色:他當然知道,這句話是當初徐憫假冒小鹿的時候說過的。
如果是真的鹿仙草,根本不懂這詩的意思。
皇帝感慨:沒想到雪茶關鍵時候還有些小聰明。
仙草却皺起眉頭,幷沒有回答。
雪茶略擔心:「你、你不知道嗎?」
仙草閉上雙眼,抬手在額頭上揉了半晌,蹙著眉心道:「你怎麽問這個?皇上是明君,你說這話,不怕皇上不高興嗎?」
趙踞的眸子微微亮了,却幷沒做聲。
雪茶看一眼皇帝的臉色,舔了舔嘴唇,又說道:「那你、你會寫字嗎?」
仙草越發疑惑地看著他:「寫字?」她搖頭:「我不知道。」
雪茶呆呆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轉身跑到外間,從趙踞的書案上抓了一支筆,一張紙,又飛奔回來,把紙鋪在她面前被子上,又塞了筆給她:「你試試看?」
仙草嗤地笑了聲:「你越發放肆了,皇上的御筆,你也拿來胡鬧?」
雪茶只顧情急忘了這件事,聞言後怕,忙回頭看向趙踞。
趙踞喉頭動了動,淡淡道:「沒什麽,朕恕他無罪,你要是會寫就寫罷。」
仙草聽了低頭,她看著面前的字紙,又看看自己的手,終於提筆。
一筆一劃,面前的紙上慢慢地出現了一個篆體的「鹿」。
仙草歪頭看著鹿頂上的兩枝花似的鹿角,笑問:「是這樣嗎?」
雪茶忙拿給趙踞看。
皇帝眸色閃爍,他當然記得徐憫教過紫芝跟仙草這個。
「這個不算,」皇帝說道:「你把方才那句寫出來。」
仙草有些不太喜歡,小聲道:「累,不想寫了。」
皇帝眉頭一皺。
雪茶忙握住仙草的手,他輕輕地給她揉著手:「你乖一些,聽皇上的話,你寫出來,想吃什麽我都給你弄。」
仙草的眼神亮了幾分:「真的?」
雪茶忙點頭:「當然,對了……我知道你愛吃琉璃肉,我給你弄那個好不好?」
「琉璃肉?」仙草仰頭,好像在思忖那是何物,雖然還沒想到什麽,嘴裡却泛出一點甜意,「好像很好吃。」
雪茶把筆撿起來放進她的手裡,哄著道:「那你快寫一句,就寫一句就行。」
仙草給那股香甜誘惑,終於又握筆慢慢地寫了起來。
雪茶識字有限,只是近來因爲留心,所以也認得幾個。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明明是十個字,而且我認得那個『王』,跟你寫得不一樣,」雪茶喃喃自語,略慌:「而且這字數也對不上啊……」
忙偷眼看皇帝如何反應。
不料趙踞按捺不住走了過來。
皇帝仍是負著雙手,眼角餘光瞥向那張紙,却見那紙上是極秀美清麗的楷體字。
寫得却是:「爲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
趙踞看了那筆再熟悉不過的字已經身心戰栗,又眼見她要繼續寫下去,忙上前將那張沒寫完的紙扯了過去。
把雪茶嚇的以爲他動怒了,忙欲求情。
趙踞又是驚寒,又是狂喜,却不知兩者何者居多。
他收斂心緒,看一眼手中的字:「行了,不用再寫了,朕已經、知道了。」
在說到「知道了」的時候,皇帝的聲音變得很輕,却又纏綿悱惻,百轉千回。
皇帝再熟悉不過了,這是一首《虞美人》。
正是當初仙草在冷宮所吹奏的笛曲中所唱的那詞,她所寫的正是最後一句。
再加上這筆獨一無二的字。
又何必再去試探。
她雖然忘了自己是徐憫,說自己是鹿仙草,却沒有忘了這些屬徐憫的本能。
皇帝想:如果是這樣,興許也好。
或者……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却聽仙草小聲道:「我寫了這麽多,你別忘了給我弄些好吃的。」
雪茶忙回身應承:「是是,我知道。」
仙草略覺滿意,又道:「那你再給我揉揉手吧,你方才給我捏的還挺舒服的。」
她畢竟昏迷月餘才醒,渾身無力,手脚都也有些僵麻,倒不是因爲別的。
雪茶立刻就要上前效力,皇帝却阻止了他:「且慢。」
皇帝重又在床邊落座,將仙草的手拉住,放在自己腿上,輕輕地給揉了起來。
雪茶還以爲皇帝有什麽要緊吩咐呢,出乎意料地看了這幅場景,眼睛都要瞪的跳出來。
皇帝揉搓著她的小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抬眸看向仙草。
却見那雙骨碌碌的眼睛正也詫异地看著自己。
皇帝的臉上微熱。
爲緩解這種尷尬,皇帝恍若無事般問道:「朕的力道如何?……舒服嗎?」
誰知仙草用一種失望的語氣回答:「不如雪茶,太大力了,捏的我有點疼。」
皇帝臉色立變,耳畔聽見雪茶「嗤」地一聲輕笑。
趙踞竟然忍了這口氣,他從善如流地將力道放輕了些:「現在呢?」
仙草皺眉:「現在又太輕了,沒有什麽感覺。」
趙踞匪夷所思地瞪著她。
雪茶捂著嘴,不敢讓自己再笑出來。
仙草無奈地嘆氣:「皇上明明不會這些,幹什麽要勉强呢?」
察覺她想抽回手去,趙踞反而握緊了些:「不許動。朕怎麽不會?」
他低下頭去,拇指在她柔細的掌心裡緩緩地揉過:「朕會做的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像是賭氣,又像是發誓。
因爲經常練習騎射武功,所以皇帝的手指也不像是那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般嬌嫩,反而有些略略地粗糙。
習慣張弓搭箭的指腹力道適中地掃過她淺淺的掌紋綫,仙草覺著微微發癢,就仿佛他的手指不是在掌心裡揉過,而是在自己的心頭上一寸寸地揉過。
她下意識地又想抗拒,皇帝的力道却溫和而强大,恰到好處,不容拒絕。
恍惚中,心底有好些模糊的影子閃過,它們飛的太快,稍縱即逝似白駒過隙,快的讓她無法捕捉。
唯有一幕,這樣的清晰而鮮明。
是少年的皇帝揚首而笑,明眸皓齒,光明而粲然,熠熠生輝的永不退色。
仙草楞楞地看著皇帝。
少年却也正抬眸看向她。
刹那間,兩個人的眼中,赫然都有彼此小小的影子,盈盈閃爍。
雪茶本笑嘻嘻地看著,此刻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略一遲疑,便放輕了脚步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