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宮女說完後, 不僅是趙踞受驚匪淺,連在身後的顔太后也愕然驚怔。
或者說對太后而言,她比皇帝更加的震驚百倍,簡直比方才聽見趙踞說要封仙草爲德妃的時候還要匪夷所思。
太后還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驚愕之中, 無法反應。
趙踞勉强自製, 他深深呼吸,回頭對顔太后道:「太后, 朕先回去看看……是什麽情形。」
顔太后瞪著皇帝,半晌才終於說道:「去、去吧!細瞧瞧!」
見皇帝轉身要走,太后又像是想到什麽似的忙叫住皇帝, 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望著皇帝、情切地叮囑道:「記得讓太醫仔細看看, 如果真的是喜……一定別耽擱了!務必留神!」
說到最後, 太后臉上已經露出急切跟擔憂的表情。
趙踞應了聲,退後一步,轉身匆匆地往外而去。
皇帝去後,顔太后又站了半晌才呆呆地退回榻上坐了,此刻伺候太后的宮女跟嬤嬤們紛紛走了出來, 見太后臉色不對,忙圍過來。
原來方才衆人在外頭, 也聽說了消息,此時的心情却也跟太后差不多。
顔太后環顧周圍, 驀地又想起來:「快, 叫人去乾清宮看看, 務必探明清楚到底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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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皇帝回到了乾清宮,却見外間站著的除了昔日給仙草看診的太醫,又多了七八個太醫院的好手。
大家站在一塊兒,面色各异,低低地正在議論著什麽,看到皇帝現身,才紛紛地躬身見駕。
趙踞掃了衆人一眼,脚步不停地進了內殿,遠遠地見沈君言等人圍在榻前。
其中譚伶見皇帝回宮,忙上前行禮,趙踞脚步不停:「是真的?」
譚伶遲疑了會兒:「沈大夫跟太醫們是這麽說的。」
趙踞微微屏息,然後走到床邊,却見仙草靜靜地閉著雙眼,眉頭微蹙,好似睡著似的。
皇帝的心頭竟有些忐忑,便回頭問衆人道:「她可還好?」
一名太醫道:「皇上放心,小鹿姑姑是因爲天熱體虛,加上之前略有勞累,體弱不勝才暫時昏睡。」
趙踞仔細又看了仙草半晌,才起身走開,向著沈君言等一示意,來到外間。
衆人都跟著皇帝來到外殿,皇帝問道:「這是多久了?」
沈君言道:「方才草民跟幾位大人細細診過,大概只有半月多些。」
趙踞緊緊皺眉:「半個月……你們才知道?」
沈君言道:「小鹿姑姑的體弱脉虛,又加上有病症,脉象複雜,所以很難察覺,這已經算是早的了。」
衆太醫在他身側,忍不住微微點頭。
這些話大家當然不敢說出口,幸而有個沈君言在。
趙踞却絲毫不給顔面:「不過是找藉口掩飾自己的無能罷了。」
他說罷掃視衆人:「朕不管別的,只問你們,此刻有了身孕,對她的身子可有什麽……妨礙?」
太醫院首道:「按理說若是調養得當,不至於會有妨礙,只不過……」
「不過什麽?」
「因爲先前一直都給小鹿姑姑服藥解毒,加上又不曾預想到她會有身孕,因此幷未格外的避忌,所以臣等擔心……龍胎會不會……」太醫遲疑著,不敢說下去。
趙踞心頭一緊。
他已經猜到太醫沒有出口的是什麽,負在腰後的手略略握緊,皇帝道:「朕不想問你們孩子如何,只要你們說,會不會對鹿仙草有什麽不妥的影響。」
在場大家聽了這句,頓時愕然。
皇帝自打登基後三年有多,膝下沒有一子半女,後宮也都寂寥一片,如今總算有個鳳子龍孫冒了出來,皇帝居然不視若拱璧,愛若珍寶,或者欣喜若狂之類……反應却是如此奇特。
一時沒有人敢出聲。
還是沈君言大膽說道:「回皇上,究竟會不會如今誰也不敢說,畢竟這才是剛剛開始。」
趙踞冷冷地看向他:皇帝從來不喜歡沈君言,雖然知道他句句實話,却也更加深了這份不喜。
但同時皇帝又知道,只管逼迫這些人也無濟於事。
皇帝平復了心緒,淡淡說道:「從今日起,陳院首負責從太醫院裡挑選些精細謹慎的好手,每天兩個人一班,輪番當值,要片刻不離地有人跟在她身邊,如果哪一天出了紕漏,你們自己知道後果。」
大家倒吸一口冷氣,垂頭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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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草有了身孕的事情很快六宮都知道了。
顔太后原本怒髮衝冠,等聽到消息確鑿後,却喜笑顔開。
後宮裡終於有了皇室子嗣,那些所謂謠言自然不翼而飛,而長久以來壓在太后身上的那塊大石頭好像也在瞬間不翼而飛了。
太后喜氣洋洋地吩咐挑選一些經驗豐富的嬤嬤們前往乾清宮裡貼身伺候仙草,同時太后想起了皇帝要封妃的話。
之前對太后而言這自然是絕無可能,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仙草既然有了身孕,那就是後宮的第一胎,又是出現的這樣及時,這意義簡直非同一般。
太后思來想去,次日在皇帝來請安的時候,便主動跟皇帝提起了此事。
顔太后眉開眼笑道:「皇帝上回跟我說要封鹿仙草爲妃,委實是你太急躁了,再怎麽說她也是個沒有根底的小宮女出身,一招飛上枝頭變鳳凰,讓後宮的其他人情何以堪,也不能服衆,所以我才不肯答應。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趙踞道:「太后的意思是?」
顔太后道:「你也知道,如今她有了身孕,自然是母憑子貴,也有了仰仗,當然可以册封。叫我看也要儘快地册封才是,一來皇孫的生母一定要有個正經名分,二來也讓宮內的衆人看看,一定要肚子爭氣才好。」
皇帝望著太后揚眉吐氣的樣子,可見太后是盼孫子盼的發了瘋,雖然向來看不慣仙草,可是聽聞她有了身孕,突然間就仿佛太后自己喜得龍胎似的,滿面生輝起來。
皇帝笑道:「太后是答應了朕所求嗎?」
「這倒不是,」太后笑吟吟地看著趙踞,語重心長地說道:「册封是一定得册封的,但是封妃……實在是操之過急了。而且皇帝你莫非是有了新人忘舊人不成?你把珮兒置於何地啊?」
皇帝道:「表妹溫柔大度,不至於在乎這些的。」
顔太后笑道:「珮兒自然是最溫柔大度的人,只不過,皇帝可別忘了她也是女子,也會吃醋的。你以後可不能再冷落她了,既然這鹿仙草有了身孕,自然不能侍寢了,皇帝也好雨露均沾,多多的開枝散葉才對。」
皇帝道:「那太后想讓朕册封鹿仙草什麽?」
太后說道:「不如就先封她做個昭媛,位在江昭容之下,你說如何?對一個從紫麟宮出來的宮女來說,這已經是極大的恩典了。」
皇帝不語。
太后道:「皇帝你莫非不高興?可德妃是四妃之一,如今這宮中還沒有個妃位,突然讓她占了先,就算是有了龍胎,其他人也未必心服,對她也不是什麽好處。何况,雖然她性情大改,可之前的所作所爲畢竟也有些欠缺處,你却偏要封爲『德妃』,我怕福分太過,反而……故而到底要本分些才好。」
趙踞一笑,道:「其實那天,朕還有幾句話沒有說完,如今索性跟太后都說了,朕當時是想封鹿仙草爲妃,但同時,朕也想再封兩個妃位。」
顔太后大驚:「你說什麽?你……你還想封誰?」
趙踞道:「太后知道的,我曾經也答應過珮兒,會封她爲妃的,這些日子因爲國事操勞雖然不曾召她侍寢,却幷不是冷落的意思。」
這對太后來說仿佛喜從天降,忙道:「原來皇帝有這種心思,你怎麽不早說?那你、你準備封珮兒爲什麽?」
趙踞說道:「自然是貴妃。」
顔太后正在靜聽皇帝回答,驀地聽了這個,更加喜悅:「當真?!」
後宮的一等妃嬪裡,有貴妃,淑妃,德妃,賢妃,其中貴妃乃是四妃之首。也難怪太后大喜過望。
趙踞笑道:「怎麽不真呢?朕登基了這麽久,也該把後宮提一提了,除了珮兒爲貴妃外,鹿仙草爲德妃,另外還有個江昭容,爲賢妃吧。其他人也各有提升,再者還有馮絳,也封爲昭儀吧。」
太后睜大雙眸聽著,驚喜慢慢地消退之時,太后似乎也聽出了皇帝的弦外之意。
皇帝爲什麽突然想要封妃?自然是因爲要抬舉鹿仙草。
如今看皇帝的口吻,如果太后不肯答應封仙草爲妃,只怕什麽顔珮兒的貴妃,江水悠的賢妃等等,也會無疾而終。
太后試著問道:「皇帝難道是想一塊兒把四妃都封了嗎?」四妃之中,死去的羅紅藥已經占了淑妃之名,所以太后才這樣說。
趙踞笑道:「太后覺著怎麽樣?畢竟最近朕也聽說了一些流言蜚語,如今恰好鹿仙草有了身孕,倒是可以趁著這個大好機會,再熱熱鬧鬧地行封妃典禮,也可以一掃之前的種種晦氣。」
顔太后忖度片刻,索性直說:「皇帝真的是非要抬舉那鹿仙草不可嗎?」
趙踞仍是溫和帶笑地:「太后知道,她曾中毒性命危在旦夕,如今還體弱的很,太醫們都說如今幷不是保胎的最佳時候,所以朕想,假如能够封她爲妃,她心裡喜歡,自然就人逢喜事精神爽,對龍胎自然也是大有裨益的。」
這話却擊中了太后的心。
如今對顔太后來說,天大最大,龍胎最大,所以太后雖然甚是疼顧顔珮兒,但畢竟她還沒有懷孕,要扶持她上位也終究欠缺點名正言順。
假如這會兒能借著仙草有孕、皇帝想封妃的機會,讓她一舉登上貴妃寶座,那麽距離皇后的位子自然就是一步之遙了。
到時候有了龍嗣,顔珮兒又如願以償,如此一舉兩得的事情,又何樂而不爲呢?
太后思來想去,終於含笑說道:「還是皇帝想的周到,你說的不錯,如今自然是龍嗣最大了。只要那鹿仙草好生養胎,可以順順利利地爲本宮生下個龍孫,她自然是大大的功臣……就按照皇帝的心意做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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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傍晚,暮色朦朧。
仙草微微地有些發困,看著夜風從半開的窗戶外吹拂進來,燈影搖動,眼前所見似夢似真。
她正在待看,却聽外頭有低低的說話聲。
仙草聽出其中一個是雪茶,便緩緩起身,側耳聽去。
只聽雪茶說道:「你怎麽一點兒也不驚訝,你莫非早就知道了?」
回話的却是譚伶,譚公公道:「我怎麽會知道皇上的心意,只不過我看得出皇上對小鹿姑姑寵愛有加,所以不管皇上想如何,都覺著是理所當然的。」
雪茶嘆道:「你果然機靈,可知我雖然也知道皇上一定會封賞,可是怎麽也想不到,皇上一出手居然是妃位!是德妃啊,這是多少人一輩子都望不到的。」
雪茶原本以爲封個婕妤已經是很難得的了,却做夢也想不到,皇帝不聲不響的,居然是這種驚世駭俗的打算。
更難能可貴的是,皇帝居然有本事讓太后也答應了這種本來不可能會成的「無理要求」。
這驚喜來的太猛烈,幾乎讓雪茶有些無法消受,簡直比自己封妃了都要高興,當時從延壽宮陪著皇帝回來後,半天雪茶才反應過來,一時手舞足蹈。
譚伶看著雪茶感慨的樣子,心中却掠過當初在宮外、自己在濟南府外接了仙草回宮,從初見到一路上相處、乃至在太師府內的那場驚魂。
對譚伶而言,他所知道的那個鹿仙草,從來就不是雪茶口中的「多少人」,只可惜如今她失了憶,如果她沒有失憶的話,只要她願意,別說是什麽封妃……
譚伶心中這般想著,隱約竟有些惋惜之感。
不由回頭看了一眼內殿,譚伶笑對雪茶道:「好了,我去看看小鹿姑姑醒了沒有,你怎麽不去伺候皇上,反而有空在這裡?」
雪茶道:「皇上先前往富春宮去了,我不大喜歡過去那裡。」
譚伶道:「哦,是了,皇上還要封顔昭儀爲貴妃,這也是難道的恩典了。想必顔昭儀一定會十分高興。」
雪茶的臉上却沒有多少喜色,連方才說起仙草要封妃之喜悅的百分之一都沒有:「是啊。」
譚伶笑道:「你怎麽好像不大高興?」
雪茶說道:「我也說不上來,雖然顔昭儀待人接物之類的無可挑剔,但我、每次見著她都得加倍小心,所以寧肯少跟她照面。」
雪茶說了這句又催道:「你快去看著小鹿吧,我去瞧瞧皇上回不回來,唉,今晚上可千萬別在富春宮留宿啊。」
雪茶念叨著去了,譚伶自己來到內殿,却見仙草回身向內側臥在榻上。
譚伶微怔,緩步走到床邊:「小鹿姑姑?」
仙草起初不動,譚伶道:「睡了半天了,難道不餓?」
仙草聽到「餓」,才總算轉過身來:「有什麽可吃的?」
譚伶笑道:「你想吃什麽?禦膳房準備的有,你若是有喜歡的口味也可以另外做。」見她有起身之勢,便過來扶著。
仙草滿心尋思想吃的東西,可突然間却又想起方才雪茶在外叨念的話,心裡頓時有些發堵,她皺起眉頭,扭頭道:「不吃了。」
譚伶明明見她正雙眼放光地想東西吃,忽地轉了臉色,不由意外:「好好的怎麽不吃?」
仙草道:「噁心,不要吃。」
譚伶看著她喜怒形於色的模樣,試探問道:「是不是……因爲聽見了雪茶公公方才話的緣故?」
仙草雙目微睜。
譚伶微笑道:「是因爲皇上要歇在富春宮,所以才不高興,連晚膳也不想吃嗎?」
仙草咬了咬唇:「才不是呢。」
譚伶打量著她的神色,輕聲問道:「小鹿姑姑、莫非也是真心喜歡皇上了嗎?」
仙草的心猛然一竄,她忙伸手捂住胸口:「我不要聽這些。」
譚伶輕輕地嘆了口氣。
仙草有些疑惑地問道:「你嘆什麽氣?」
譚伶道:「這後宮佳麗三千,皇上就算每天晚上不重樣的寵幸,也輪不過來,其實皇上未必喜歡這樣,但是他是皇帝,肩負的是整個皇族乃至天下,子嗣當然越多越好。可是不管怎麽樣,皇上是喜歡小鹿姑姑的,叫我看,就算是佳麗三千,在皇上眼中只怕也味同嚼蠟,他真正喜歡的是你。」
仙草怦然心跳:「你、你說這些做什麽?」
譚伶道:「我怕姑姑想不開,若心裡悶著有事自然對身子不好。你既然聽見我跟雪茶公公的話,自然也知道,皇上要破例封你爲妃呢,能爲了姑姑做到這種地步,古往今來帝王家裡恐怕也只有皇上一人了。」
仙草怔怔地聽著,心裡的滋味竟是半酸半甜,她低下頭不做聲。
譚伶道:「可不管如何,總要保重身體才是,要知道如今你不是一個人,至少也要多想想肚子裡的龍胎呢。」
仙草抬手在腹部輕輕地撫過,此刻尚覺著半信半疑:「我真的懷有身孕了?」這兩天她都在恍惚之中度過,起初還以爲衆人是跟自己開玩笑呢。
譚伶笑道:「千真萬確,有沈先生跟太醫院至少十位太醫診過的,還能有假?」
「孩子……小寶寶,」仙草心裡浮起一絲异樣的甜意,「是皇上跟我的血脉。」
一念至此,更加恍然若夢。
譚伶不禁笑道:「還是這宮內頭一胎呢,照皇上對姑姑的寵愛程度,如果是個皇子,一定會……」
譚伶還沒說完,驀地便停了口。
原來他聽見外間響起了熟悉的脚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