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日仙草果然跟皇帝提了此事, 趙踞也不出意外地否决了。
仙草本也沒指望他能答應,隻懇求在禹泰起離宮的時候容自己出京相送。
皇帝却答應了。
臨別之日,滿城百姓都知道德妃相送兄長,一時也自發的沿街肅立, 皇妃鑾駕出城十里才停。
禹泰起離宮之後, 宮內方太妃已經安排妥當前往行宮避暑之事,按照太后的意願,顔貴妃因爲之前落水身子有損,所以不用她跟隨, 隻讓她留在宮內,其他的妃嬪們却隨著太后太妃一塊兒前去。
方太妃暗中跟太后商議:「那個胡美人,之前身上受傷,她又不入太后的眼, 不如讓她也留在宮中罷了。」
顔太后冷笑道:「皇上比咱們晚走兩日, 叫她留下,趁機在皇上面前獻媚嗎?」
太妃笑道:「話雖如此,倒是也讓她跟著太后去受用了。」
顔太后冷笑道:「看那一臉的狐媚樣子, 能受用到幾時。」
這日宮內衆人啓程前往湯山行宮, 整整走了一日才到, 行宮內的執事衆人早就安排妥當, 迎著衆位妃嬪娘娘進內安置。
這湯山背後便是山海,格外陰凉, 才進行宮, 便覺著暑氣消退, 沁凉宜人。
大家因爲一整天的車馬勞頓,也顧不得別的,隻先各歸各宮,自行收拾。
太后格外惦記著仙草,派了兩名嬤嬤前來詢問,正譚伶伺候著仙草躺著歇息,便替她回禀了讓太后安心,等仙草歇息過後再去請安等話,那嬤嬤笑說道:「太后說了,才來這行宮,又是晚間,地方不熟,就叫娘娘不必勞動,隻安心休息就是了。」
譚伶謝過,送了那兩名嬤嬤離開。
這一夜,仙草睡得倒也安穩,她畢竟是有孕在身的人,一舉一動格外覺著熱,睡在這行宮內却很受用。
次日早上起來,才隨著衆妃嬪一塊兒去給太后請安,大家用了早膳,又陪著太后在這行宮內逛游。
之前先帝因爲年高體弱,最是怕冷的人,所以就算夏季也從不肯出京,仙草還是第一次來這行宮,見到此處山明水秀,景色開闊,遠處層巒叠嶂,襯著滔滔烟波,跟宮內看慣了的死板景致大爲不同,不由也生出歡喜之意,精神也格外好些。
中午隻略歇息片刻,便又出來閒走,因嗅到一股荷香,便沿著九曲回廊往前,不料將走到那荷塘之時,遙遙地却見有個人站在那裡。
譚伶道:「娘娘,那是馮昭儀。」
此刻那邊馮絳却也聽見了動靜,回頭看見竟是仙草,馮絳的臉上露出幾分愕然跟窘迫交加之意,竟站在原地,逡巡不前。
仙草見她遲疑,便主動走到跟前兒,喚道:「馮昭儀。」
馮絳正想著要離開,見仙草招呼才止步:「德妃娘娘。」
仙草道:「馮昭儀爲何一個人?」
「我不喜給人圍著,」馮絳說了這句,見仙草泰然自若,她躊躇問道:「你……不怪我嗎?」
仙草問:「怪你做什麽?」
馮絳滿面慚愧:「我當初還懷疑你……沒想到你是禹將軍的妹子,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好妹妹,你打我吧。」
仙草嗤地笑了:「我爲什麽要打你,我自個兒的手難道不疼?」
馮絳聞言才也忍不住隨著莞爾。
仙草在旁邊的欄杆上輕輕地落座,眼前的荷葉翠色連綿,隨著微風而緩緩起舞似的,中間的荷花却嬌嫩欲滴,極爲養眼。
她深深呼吸,嗅到陣陣荷香,不由陶醉。
馮絳也隨著在對面欄杆上坐了,頃刻又道:「唉,算了。」
「你說什麽?」仙草微微睜開雙眸看她。
馮絳轉頭也看向面前盛放的荷花,半晌道:「我之前一心戀慕將軍,竟是有些走火入魔似的,但是……看到他跟你兄妹相認,我心裡突然間,那種衝動就淡了。將軍對我無心,却差點兒因爲我的莽撞而害了他,如今總算他全了畢生的心願找到了你……我、又何必再痴心妄想,困了自己,也擾了他人呢。」
仙草見她竟說出這樣一番明白道理,略覺詫异:「馮昭儀……」
馮絳起身走到仙草身邊兒,握著她的手道:「我知道你是德妃,品級高過於我,但我才不在乎那些,你若是看得起我,就叫我馮姐姐,我從此也把你當妹妹一般看待。」
仙草看著她認真的目光,終於喚道:「姐姐。」
馮絳嫣然一笑,抬手在她鬢邊輕輕撫了撫:「妹妹。」
正在此刻,却聽到有人輕聲笑道:「你們在做什麽?」
兩人回頭,却見來的正是江水悠,江賢妃笑吟吟地看著兩人,道:「姐姐妹妹的,好不親熱,不知道能不能把這份親熱也分給我些?」
馮絳看見她,臉色就淡淡的。
仙草說道:「賢妃怎麽也沒午睡?」
江水悠道:「才換了地方,不免有些新奇過甚睡不著。就出來走走。」
馮絳道:「我却覺著這裡的風有些大,吹得頭都疼了,妹妹,咱們回去吧。」
仙草看出她是不想跟江水悠多做相處,便也隨著起身,對江水悠說道:「這裡著實極好,賢妃可以在此多留些時候。」
江水悠自嘲般笑道:「本還想跟娘娘和昭儀說說話呢,倒還是剩下我一個。」
正說到這裡,突然見前方一隊小太監匆匆跑了過去,另外還有幾個禁軍也脚步匆忙。
仙草跟馮絳都停了步子,江水悠道:「那不是太后所住的崇陽宮嗎?這是怎麽了?」
大家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往崇陽宮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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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午休的時候,仙草等幾個雖無睡意,但太后是養成的習慣,就在崇陽宮內安歇了。
起初聽見山壑之間的風陣陣吹來,甚是凉爽,太后心中快意,不知不覺入了夢鄉。
半夢半醒間,天似乎陰沉下來,太后竟覺著有幾分凉意,正想讓人給自己拿一床被子,突然之間前方殿門口走進一個人來。
太后起初還以爲是個宮女,才要叫住,那人一閃身,越發近了。
顔太后驀地把她的臉看清楚,頓時嚇得窒息。
來者眉若遠山,目似秋水,身段裊娜,一襲白衣,青絲及腰,竟然正是徐憫。
顔太后幾乎窒息:「徐、徐憫……怎麽是你?」此刻心中竟然朦朧起來,不知今夕何夕。
女子笑道:「爲何不是我,太后是做了什麽心虛之事,才見了我如此害怕嗎?」
顔太后給她明亮的目光注視,下意識地就有些害怕,竟覺著身上越發冷了,牙齒都在打顫:「我……誰說我害怕!你……」
混亂中,太后突然想起此刻趙踞已經即位,自己身爲太后,竟是絲毫不用怕面前之人。
一念至此,太后道:「你、你是怎麽來的?誰許你進來,你好大的膽子!」
女子道:「我自然是想來就來,怎麽,太后又要賜死我一次嗎?」
顔太后一楞,突然又想起自己已經把徐憫給一杯毒酒賜死了,那麽現在她又怎麽會在自己面前?
「你……是人是鬼?」太后已經有些分不清現在的情形了。
女子厲聲笑了起來:「你說呢?」她的臉色突然變得極爲慘白,兩隻眼睛却隱隱泛出血紅色。
一陣森然入骨的冷風掠過,顔太后看到她猛地向著自己撲了過來。
太后忍不住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殿內的嬤嬤,宮女,太監們聽見太后的叫聲,嚇得紛紛圍了過去。
把殿外的衆值守之人也都驚動了。
而顔太后從榻上驚醒,却仍不知是真實還是清醒的,只顧大叫:「來人,來人!」
宮女紅裳扶著太后,盡力安撫,半晌太后才回過神來。
「方才……」太后臉色蒼白,眼中閃爍著驚惶之色,她環顧周圍,終於回想起來自己此刻人在行宮避暑,太后鎮定了片刻:「你們可看見有人從外頭進來過?」
大家面面相覷,都否認。
太后咽了口唾沫:「沒有人?」
紅裳道:「我們都守在娘娘身邊兒呢,哪裡會有什麽人貿然闖入?」
顔太后聽了這話,幷沒有覺著安慰,反而更覺著心頭一陣陣地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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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悠,仙草,馮絳等趕到的時候,方太妃跟另外的妃嬪們也都到了。
太妃細細安撫太后,太后因爲知道此事玄虛,何况涉及自己跟徐憫之間舊事,便幷不肯說。
可是紅裳等幾個畢竟是貼身的,之前太后夢中大叫,他們也隱隱聽見了,不免透了幾分出來。
方太妃又命傳太醫給太后診看,以防萬一,又加派人手在行宮例外巡查。
其他衆妃嬪都守在太后跟前,太后喝了半碗湯藥,鎮定下來,突然間看到人群中在最後的胡漫春,望見那張臉,大爲刺心,當即竟不由分說把藥碗打翻,讓嬤嬤上去打胡漫春的耳光。
一直打的胡美人臉頰高腫,有些面目全非之色才停手,此刻連方太妃也不敢相勸。
太后怒不可遏:「以後不許這狐媚子到我跟前兒來!見一次就打一次。」
方太妃忙叫人把胡漫春帶了下去。
在江水悠悄悄詢問紅裳的時候,仙草也聽見太后夢中喊「徐憫」之事。
回到下榻之處,譚伶道:「才來行宮,好端端地太后怎麽便做了噩夢,據當時值守的人查看,幷沒有任何异常之處。莫非只是偶然罷了?」
仙草皺著眉,心裡却隱隱地很不踏實。
「那個胡美人……」她回頭看著譚伶,「她住在哪裡?」
譚伶道:「她跟江賢妃方昭容等住在芳荷殿。怎麽,娘娘莫非是疑心她?」
芳荷殿跟太后所住的崇陽宮有一段距離,再說太后身邊那麽多人,胡漫春縱然搗鬼,也不可能當著那麽多人的面兒瞞天過海。
當夜,山風呼嘯,天色陰沉,仿佛要下雨似的。
崇陽宮那邊突然派了人來傳仙草過去。
譚伶道:「太后向來不喜讓娘娘晚上勞動,這次却怎麽了?」當下忙叫太監拿了雨具等,陪同出門。
來至崇陽宮,還沒進門,却嗅到一陣繚繞的香烟之氣,仙草有孕之人,對這些氣息格外敏感,當下便遮了遮鼻子。
衆人簇擁著她上前行禮,見太后半靠在紫檀木的羅漢床上。
太后道:「不用多禮,你過來。」
仙草起身走到榻邊上,太后打量著她,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太后的手冰凉,握在腕子上一陣森寒,她盯著仙草道:「你告訴本宮,你是誰?」
仙草心驚,面上却仍不動聲色:「太后這話……從何說起?」
顔太后直直地看著她:「你如何不說?回答本宮。」
仙草垂著眼皮,輕聲回答道:「我自然是鹿仙草,是皇上封的德妃,是禹泰起禹將軍的妹子。」
沉默中,顔太后說道:「你不是徐憫?」
仙草抬眸,眼中流露愕然:「太后?」
顔太后在她臉上仔細地看了半天,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肚子上,終於搖頭:「不,你當然不是。怎麽可能,那不過是無稽之談罷了,世上哪裡會有這樣荒唐的事情。」
仙草道:「怎麽太后突然間……莫非是有人對太后說了什麽?」
顔太后却幷不回答,她抬頭,直直地看著頭頂給燈光照耀下閃爍不定的屋頂,此時此刻眼前尚且幻化出那張她無法忘記的臉。
「是本宮賜死了徐憫不錯,」太后喃喃道:「那麽,你告訴本宮,她是不是覺著很冤枉。」
仙草道:「這個我又如何能知道。」
顔太后道:「你不知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本宮爲何要賜死她?」
仙草垂頭不語。
顔太后的眼中突然有淡淡的泪影涌起。
劈裡啪啦,外頭似乎是下雨的聲音,弄的人心都亂了。
太后的目光下移落在仙草臉上:「我想你該知道的。」
兩個人目光相對,太后靠近了她,輕聲道:「你知道的,對不對?本宮……本來當她是個大好人,若說那後宮之中有一個我喜歡的人,那就是她了,——就如你那時候駡過我的話,你駡得對,她的確對我很好,原本我對她、也是心存感激的,我曾經以爲我們會很好。」
仙草隱隱地有些戰栗。
「可是,」顔太后却又變了語氣:「可是她、她怎麽能做出那種叫人不齒的事,她怎麽能……對著踞兒下手。」
仙草咬住唇。
太后却死死地抓著她的手:「你告訴我,她怎麽能對踞兒那樣,就算她不知廉耻,也不該拉踞兒下水,我那麽敬她愛她,她却去禍害我的孩子?!你叫我如何能够容忍!」
仙草已經無法聽下去,她閉上雙眼,眼中隱隱地有泪光沁出。
太后壓低著聲音,可聲音却仍像是在低低地咆哮:「你說,我賜死她,可冤枉不冤枉她?」
仙草生生地咽了口唾沫,終於她忍無可忍道:「太后其實、是誤會了。」
「誤會?」顔太后詫异。
仙草道:「那件事,不是她的本願。太后如果想知道真相,難道沒有問過皇上?」
顔太后直直地盯著她:「這種事情我怎麽能跟皇帝提起?我不怕自己沒臉,也怕皇帝沒臉!」
仙草苦笑。
如何跟太后解釋呢?說「小鹿」對皇帝下手,陰差陽錯的却害了徐憫?
她現在可正是「小鹿」啊。
太后却焦急萬分:「你知道是怎麽回事?你告訴本宮!你告訴我!」她急切地抓著仙草,好像要把答案從她身上抖出來。
仙草給她晃得有些頭暈,此刻譚伶也退後到了殿門口,無人在跟前兒。
終於,仙草握住太后的手。
她定了定神,深深呼吸:「當時,是有人給皇帝下了迷/藥,太妃……趕去制止,誰知道却反而……」
顔太后不等她說完便大叫:「不是!」她瞪著仙草:「你胡說!」
仙草一笑,淡淡道:「如果太后真的如你自己所說,對太妃心存感激跟喜歡,就該知道她的爲人,以她的爲人,怎麽會去對踞兒下手。」
顔太后楞了楞:「你、你說什麽?你叫皇帝什麽?」
仙草道:「太后,你弄疼我了。」
顔太后看著她雲淡風輕的臉色,這樣似曾相識。
心底那張臉刹那間又浮了出來。
「你到底……」一句話未曾說完,太后突然捂著胸口,臉色大變。
同時,有一點血漬從太后的嘴角隱隱沁出。
仙草雙眸微睜,大聲叫道:「譚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