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兒這兩日一直都有些精神不振, 起初, 大家只以爲是尋常的小孩子症候而已。
不料今日奶娘抱著喂奶的時候, 拓兒連一口奶也不吃,十分反常。
奶娘百般哄勸也無濟於事, 正想抱給仙草讓她哄一哄, 拓兒却耷拉著腦地啊,昏昏沉沉,像是睡了過去,又像是暈厥了似的。
奶娘嚇得不知所措,慌忙叫人傳大夫。
恰好夏葉也守在屋內,忙給拓兒把了脉,又探鼻息。
她一語不發,臉色却很是凝重。
仙草正是懸心, 又看夏葉這般, 更是心驚肉跳, 忙詢問如何。
夏葉面有難色, 半晌才對仙草道:「小皇子看著幷不像是尋常的病症, 才聽他的脉,雖然微弱,但是……依稀跟昔日娘娘的症狀差不多。」
仙草之前曾叮囑過夏葉小慧等人,讓他們不要稱呼拓兒爲「小皇子」,也只叫自己的名字罷了, 但是此刻夏葉關心情切所致, 竟然忘了避忌。
仙草也渾然沒有在意, 隻盯著夏葉問道:「你、這又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說,說拓兒也跟我似的中了毒不成?」
遲疑著問出最後一句話,仙草心中指望著夏葉會立刻否定自己。
但是讓她失望的是,夏葉看著她,慢慢地點了點頭:「多半是這樣了。」
「這怎麽可能?!」仙草心中震驚冷絕到了極點,忍不住脫口而出,她甚至是强笑著說出這句的,好像是要表示這不可能是真的,但是在瞬間却已經無法呼吸。
這一句聲音有些大,原本在半是昏睡中的拓兒似乎聽見了母親的聲音,突然一抖醒了過來。
他睜大烏亮的眸子驚惶地四看,看了片刻,哇地便哭了起來。
仙草心顫,忙俯身將他抱入懷中:「拓兒別怕,娘在這裡,別怕。」她抱著小孩子,聽著拓兒的哭聲,仿佛從哭泣中聽出了小傢伙的委屈跟痛苦。
這一刻突然想起自己之前中毒時候多經歷的種種苦楚,一想到這些苦楚會落在這樣弱小的孩子身上,簡直恨不得自己當時死了就罷了。
仙草本還强忍,這會兒再也無法按捺,悲從中來:「好孩子,別哭了……是娘對不起你。」一時之間也隨著大哭起來。
禹泰起跟徐慈兩人還沒進門就聽見裡頭傳出的哭聲,這一時候,連先前還算鎮定的徐慈也忍不住雪白了臉。
兩個人心寒徹骨地進到內室,譚伶,小慧,彩兒跟夏葉等都圍在床前,小慧跟彩兒都在流泪,夏葉跟譚伶却還在强打精神地勸慰。
見他們兩個人臉色慘白地站在身後,譚伶忙轉身過來,把夏葉所診的結果告訴了禹泰起跟徐慈。
禹泰起跟徐慈聽說拓兒竟是因爲給昔日的餘毒折磨,雖然驚心,但到底事情還沒有到達最壞。
兩人畢竟都是身經萬事心智格外堅忍的,當下忙收斂心緒上前,一邊查看拓兒,一邊安撫仙草。
禹泰起道:「妹妹,你別急,這夏州雖然是僻遠之地,但是神醫靈藥,幷不缺乏,之前你的身子都能調養妥當,拓兒也一定可以度過難關。」
徐慈也說道:「不錯,拓兒是個天生有福之人,他出生的那日,本是險象環生,可是一切順利妥當,反而把西朝的皇子給拿下了,這才讓西朝人退兵讓地,咱們不戰而勝……你看他是何等的天生福相?又怎會給這小小地殘毒害倒了?你是他的娘親,母子連心,若你不堅强些,他知道你傷心悲痛,這病情自然難辦,反之則不然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的確是母子連心,她又是初爲人母,孩子的一舉一動,盡數牽扯心頭,先前想到拓兒會經歷自己所受的苦,才難以自禁。
此刻見禹泰起跟徐慈都在身旁,說的又是這樣的撫慰人心,終於慢慢止住泪水,又溫聲地安撫拓兒。
果然,拓兒本哭的哽咽,聽見母親溫聲撫慰,終於也慢慢地停了下來。
這會兒夏葉趁機道:「譚公公是否知道昔日給娘娘調養的方子?咱們去跟大夫商議,看看能不能根據昔日的房子再調些適合小皇子的藥出來。」
譚伶忙道:「我知道。」
在宮內的時候雖是沈君言跟太醫院的給仙草調藥,但譚伶朝夕伺候,他又是個極心細謹慎的人,自然耳熟能詳不在話下。
禹泰起也不敢怠慢:「我也再去派人,城內城外找些老資歷的大夫過來,終究會有好法子。」
當下三人皆都去了,剩下徐慈陪在仙草身邊,不離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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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又過了月餘,拓兒的情形雖然未曾大好,但也幷沒有十分惡化。
這要歸功於譚伶跟夏葉,還有一些禹泰起請來的老大夫精心診斷對症下藥的緣故。畢竟只是個出生才數月的嬰孩兒,嬌嫩之極,不管用針還是下藥,都要輕而又輕。
另外,這夏州隨是冷僻地方,但是却也自有一種罕見的草藥,喚作雪靈芝,生長於城外的雪山之上,用新鮮的雪靈芝全株入藥,據說有令人白髮轉烏,起死回生的功效,極爲難得。
禹泰起親自帶兵出城,由當地的老藥農帶路,費盡艱難,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終於尋到了兩棵,雖然幷沒有傳說中所謂起死回生的大效用,但對拓兒的病情,却也極有裨益。
禹泰起又命人廣搜細尋一些民間偏方,以及各種奇藥之類,若是天上的月亮能够治好拓兒,只怕他也要想法兒去摘下。
小傢伙在衆人的精心呵護跟調養下,順順利利地過了滿月,又從冰寒刺骨的冬天,終於迎來了夏州的第一個春日。
只不過,仙草等人雖然見拓兒的情形似有轉好之意,心中安慰,但是對夏葉跟其他負責調養的老先生而言,背地裡却仍是不敢絲毫的掉以輕心。
畢竟小皇子身上的毒是胎裡帶了來的,竟比仙草當日還要難除百倍,只不過如今以醫術跟靈藥等暫時護住了而已。
夏葉又不敢把此事透露給仙草知道,生恐她承受不住。
這天,夏葉請了禹泰起跟徐慈,將此事難辦之處盡數告知了兩人。
其實他們兩個人自不是傻子,這些天來察言觀色,也看出了幾分,聽了這話,一時都默然。
半晌,徐慈忖度道:「對了夏姑娘,當初小鹿病著的時候,你跟我提過要去找一個人,說那人興許有法子,這會兒能不能也請那人過來?」
夏葉嘆了口氣:「我其實也想過,但是……那個人脾氣古怪,尤其是我先前是撇下他偷偷出來的,我怕他非但不肯答應我,反而鬧出別的事。」
禹泰起道:「那人是誰?」
夏葉道:「他也是個孤兒,當初跟我一樣給蔡太師收留,只是他最擅長用毒用藥,加上性情……很是怪异,所以太師都不願用他,由得他去了。」
禹泰起道:「此人住在哪裡?我派人去請。」
夏葉苦笑道:「將軍,還是罷了,他……不是個能以常理忖度的人,就算天底下沒有將軍您請不來的人,他也是個例外。」
禹泰起皺眉:「若能够救拓兒,不管怎麽樣,不管用什麽法子,我都要將他請來。」
夏葉才要再說,突然間窗外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她說的不錯,天底下的人或許都要賣你禹大將軍的情面,只可惜老子偏不如此,畢竟我就不是個正常人,是不是啊葉子。」
話音未落,只聽到嗤地一聲,有什麽東西破窗而入,在屋內炸開,漾出了一片烟霧。
夏葉吃了一驚,忙跳起身來:「大家快出去!」
禹泰起跟徐慈反應迅速,也跟著開門而出,只不過兩人都吸入了一點烟氣,雖只是一點兒而已,却也不由地頭暈身軟。
眼前一道影子掠過,那人已經消失門口。
禹泰起看向夏葉:「是他?」
夏葉點點頭,禹泰起不顧身上力弱,拔腿去追,夏葉衝過去將他扶住:「這是毒烟,將軍別勉强!」
隔著院墻,只聽見先前那人的聲音又冷然說道:「怪不得你不顧一切地離開我,原來是來找你的相好,很好,很好。」
夏葉睜大雙眼,心中有種不妙的預感,但那人的聲音却漸漸遠去。
片刻的寂靜後,後院隱隱地傳來譚伶驚怒交加的怒喝聲:「你是什麽人?站住!」
譚伶性情內斂沉穩,自來不曾聽他這樣驚慌惱怒,夏葉,禹泰起跟徐慈三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往後院奔去。
等三人來到後宅,却見譚伶臉色灰白地跌在臺階之下,嘴角有血漬涌出,墻頭上那道影子一閃而過,仍是那人的聲音道:「哼,這下看你來追我吧。」
三人正不知如何,譚伶道:「快,那人把小皇子……」
夏葉禹泰起徐慈聞聽,如同天塌一般。
當下,禹泰起跟徐慈交換了一個眼神,他便跟夏葉衝往外頭,徐慈却衝向內室。
內室之中,桌子給掀翻在地,彩兒倒在中間,正滿面痛楚地爬起身,一個奶母驚慌失措地縮在角落裡。
徐慈提心吊膽地撲到床邊,却見仙草跌在床下,一動不動,手中還死死地握著孩子的繈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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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出其不意來襲的怪人,正是夏葉的師兄。
他先前本不願替夏葉醫治徐慈,後來要夏葉委身於他,才肯出手。
但夏葉只是迫於無礙而已,幷不願跟他天長地久的,所以終於找了個機會逃了出來,趕到夏州來向仙草報信,幷向禹泰起覆命。
誰知這人竟然不屈不撓,一路追隨而至。
又偏偏聽見夏葉跟禹泰起說起他的性子,他自然不快,竟然把拓兒搶走,逃之天天。
儘管禹泰起第一時間命封鎖城門,但是士兵搜尋了整天整夜,仍是沒有發現此人的踪迹。
禹泰起又不想過於逼迫,免得逼急了這人,讓他狗急跳墻做出更加驚世駭俗的舉止。
出了此事,夏葉極爲愧疚。面對一籌莫展的衆人,夏葉道:「他的性格雖然偏頗,但是,還不至於對一個孩子下手,何况他臨去留下的那句,是讓我去找他,所以該不會對拓兒不利……將軍,這件事是我惹出來的,我向你跟娘娘保證,一定會把小皇子帶回來的。」
事到如今,說什麽自也無用,禹泰起正色道:「只要你把拓兒好端端地帶回來,便是我禹某人此生的大恩人。」
夏葉泪盈於睫:「本是我的過錯,將軍萬萬不可這樣說。我……就不去見娘娘了,將軍替我多多致歉,好好安撫娘娘。」
事不宜遲,夏葉簡短說罷,便收拾行囊出府去了。
次日,譚伶也帶了兩名鎮撫司之人,辭別了仙草跟禹泰起,出城搜尋那怪人踪迹去了。
此後月餘,幷無衆人的消息。
在節度使府內,徐慈,小慧,彩兒等衆人輪番照看仙草,不敢稍微疏忽。
這些日子裡,仙草昏昏沉沉,精神恍惚,有時候總覺著耳畔有孩子的哭聲,好像拓兒仍在身旁。
連日來竟然形銷骨立。
雖然徐慈再會寬慰人,禹泰起再細心體貼,可却比不上拓兒不在身邊帶來的沉重打擊。
兩人十分擔憂,若是長此以往,只怕還沒拓兒的消息,仙草先就出事了。
這天,禹泰起處理了邊城政務,來到內宅。
還未進門,便見徐慈站在臺階前,雙眼微紅。
禹泰起道:「小鹿怎麽樣?」
徐慈勉强一笑:「她才睡著了。」
禹泰起放輕脚步入內,到了床邊,却見仙草蜷縮身子臥著,懷中却還抱著昔日包裹著拓兒的那繈褓。
那天那怪人突然而至,一出手將彩兒打暈,便從奶娘手中將拓兒奪過去。
仙草本正在榻上,見狀奮不顧身撲過來,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緊緊地抓住孩子不放。
那怪人抬手要在她頭上擊落,看著她的臉色,心中一動,便閃電般改爲在她的頸間劈了一掌。
仙草雖然暈厥,仍是不肯撒手。
那怪人才抖落繈褓,縱身去了。
如今對仙草而言,似乎這繈褓已經是她最後的慰藉似的。
禹泰起站在床邊,很想把仙草叫醒,告訴她,他們也跟她似的惦記擔心著拓兒,但是他跟徐慈……却也同樣的跟惦念拓兒一樣,也擔心著她。
禹泰起站了半晌,徐慈從外進來道:「侍衛來傳,是說外頭有人前來拜訪。」
「不見,」禹泰起凝視著仙草憔悴的睡容,幾乎想抬手給她把皺蹙的眉心輕輕展開,「天王老子也不見。」
徐慈自然體諒他的心情,當下出來吩咐了侍衛。
不料那侍衛去了半天,又匆匆返回:「徐爺,我想還是讓將軍去見一見吧。」
徐慈道:「怎麽了?」
侍衛欲言又止,皺眉說道:「那來人……看著有些古怪,不是咱們夏州人,聽語氣似是京城來的,而且派頭好像還不小,轎子裡的人一直都沒露面,只有數十個隨從,看著都是好手。」
徐慈皺眉:「京城來人?」
侍衛道:「是啊,尤其是那個爲首的隨從,說話更是怪裡怪氣,臉皮比女人還白,又很是娘娘腔,口氣還大得很。」
徐慈心頭一動,回頭看了屋內一眼,道:「我去看看。」
侍衛鬆了口氣,忙先帶了徐慈出門。
果然,在節度使府門口的路上,前後有數十人圍著一定黑呢的轎子,一個個身姿矯健挺拔,目光銳利,一看便知道是高手。
徐慈瞟了一眼,目光落在轎子邊的一人身上。
看見那人熟悉的臉,徐慈心頭一滯:「雪茶公公?」
原來那躬身在轎子旁的人,雖一身淡藍色的常服,但面色白淨而秀氣,赫然竟是雪茶。
徐慈認出雪茶,心中震驚無法形容,他的目光迅速轉到那停著不動的轎子上。
來的人竟是皇帝身邊兒頭一號的雪茶公公,那麽,試問世間還有誰,能讓雪茶這樣恭敬地躬身回話。
像是要回答徐慈的疑問似的,雪茶抬手把轎簾子一掀,有個人躬身緩緩走了出來。
兩個人的目光隔空相對,徐慈看著對方鋒芒內斂的眼神,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