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踞滿心歡喜,突然聽仙草提出這個, 本能地站起身來:「這怎麽可能!」
皇帝的反應倒是在仙草的預料之中。
仙草道:「皇上不答應嗎?」
趙踞看著她, 把其他的話咽下, 隻又上前握住仙草的手臂:「不要提這個, 還有別的嗎?只要不是這個,你再想想別的條件。」
仙草轉開頭去,片刻說道:「皇上不過是因爲馮雲飛是幽州節度使的緣故, 才不願意放了馮昭儀,但若是馮雲飛當真有不軌之意,一個女兒算得了什麽呢?歸根到底還是看人的本性, 以及皇上的禦臣之術而已。」
趙踞聽她靜靜說出這番話, 終究也忍不住:「不錯,你也說是看人的本性, 這世間自然幷不是人人都像是禹卿一樣, 馮雲飛也有他的私心。朕留馮絳在宮中, 不是作爲人質, 而是讓馮雲飛跟馮家知道,他們也是皇親國戚。這個你自然懂得,還用朕說嗎?」
仙草說道:「所以, 讓馮家以爲他們的女兒在宮內受寵,可以把自己看做君國一體。却全不在意馮昭儀是否開心快活,因爲她只是一個擺設, 以示恩寵的物件, 是嗎?」
趙踞皺皺眉。
仙草道:「或許對皇上而言, 我也是這樣的一個物件吧。」
趙踞的雙眸驀地睜大,真正動怒了:「徐憫!」
這一聲頗有些高,把雪茶在旁邊嚇得半跳了起來。
幸而仙草不喜歡身邊有許多人圍著,先前又打發了小慧去傳膳,所以此刻兩人身旁幷無別人。
此刻皇帝瞪著仙草,仙草眉頭微蹙,垂首不語。
雪茶目瞪口呆之餘,很想打破現在的僵局,却又不知從何說起。
隻滿是憂慮。
恰好這會兒小慧進來說禦膳已經準備妥當了,雪茶趁機陪笑道:「皇上,還是先用晚膳吧。」
趙踞本來乘興而來,給仙草當頭一瓢冷水,心中煩亂,便冷道:「朕不餓!不吃!」
他咬了咬唇,轉身往外走去。
雪茶叫道:「皇上!」
皇帝却置若罔聞,負手腰後快步去了。
雪茶急得跳脚,百忙中匆匆跟仙草道:「你呀,做什麽要提馮昭儀?還有,你怎麽能說自己是什麽物件……難道皇上的心意你還不知道?罷了罷了,我先去追皇上,回頭再來看你。」
雪茶拔腿往外瘋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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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數日,皇帝幷沒有再來寶琳宮。
小慧打聽說,皇帝仍舊忙於政事,不可脫身。
雪茶倒是抽空來過兩回。
提起那天的事,雪茶不免又勸仙草:「你當初離宮的時候,是怎麽勸告我來的?你告誡我,有些話再怎麽樣也不能跟皇上說,畢竟他是皇上,怎麽如今你自己却不記得了呢?」
仙草楞怔,心頭倏忽有一絲凉意滑過。
雪茶說道:「你自然是爲了馮昭儀好,可是要知道,馮昭儀不只是區區一個後宮妃嬪而已,她還是馮大將軍的女兒,這其中的關係你自然明白,怎麽你就不顧一切了呢,這些話若是別的什麽人說出來,只怕早就腦袋搬家了。若不是皇上真心偏寵,他怎會絲毫不怪罪你呢?你反而說那種話傷皇上的心。」
仙草聽著雪茶的話,若有所覺,之前皇帝一路尋到夏州,及至回程,兩人纏綿之情無法盡述,不知不覺中她竟有些忘了自己當初告誡雪茶的話。
她好像不再只是把趙踞看做一個城府深沉的皇帝,而是……
仙草閉上雙眼,往床背上輕輕地靠了靠。
雪茶見她臉色泛白,反而後悔自己說了這些話,忙道:「我、我又多嘴了。該打!」他抬手自己在臉上摑了一下,又自言自語道:「氣壞了德妃娘娘,看皇上不拔了你的舌頭。」
仙草聽他這樣,才睜開雙眸微微一笑:「我沒有氣,只是覺著你的話有理而已。」
雪茶訕訕道:「小鹿,我、我不把你當別人才跟你說這些的,你千萬別怪我,我是、真的怕你吃虧呀。」
仙草對上他擔憂的目光,抬手在雪茶的手背上輕輕地一拍:「我知道。」
雪茶回頭見身後無人,才低聲道:「別再總是噎著皇上了,他雖真心寵你,可是……別忘了還有個撼動不了的貴妃,還有個比鬼還精的賢妃呢,更不用提其他那些虎視眈眈的狐狸精了。」
仙草嗤地笑了:「你也是大膽,怎麽這樣稱呼各位娘娘呢?」
雪茶吐舌道:「我是不怕的,反正你不會出賣我。」
仙草笑道:「那、顔貴妃無法撼動,賢妃比鬼還精,其他的是狐狸,我又是什麽?」
雪茶捂嘴一笑,道:「你可笨了,你不是小鹿嗎,你是一頭又伶俐,又活潑,又可愛,善解人意,心地慈仁……吉祥如意的鹿啊。」
「哈!」仙草忍不住笑起來。
當初她假扮小鹿的時候,跟雪茶說起「徐憫」,也常常用一些誇張的大好字眼來自我稱贊,沒想到如今陰差陽錯、後繼有人了。
***
五月中,徐慈回京。
還是馮絳把這消息告訴仙草的。
原來徐慈回京之後,皇帝便下詔,命他進了工部,目前擔任工部主事之職。
這任命起初先遭到了內閣衆位大臣的激烈反對。
畢竟在他們看來,徐慈一路走來的軌迹,簡直像極了一部「大逆不道謀反史」。
畢竟他所犯的每一宗罪,放在尋常人的身上,九族都不够誅的,可皇帝居然不追究其罪,居然還要委以重任。
可是皇帝所想做的事情,好像從來沒有人能够阻止。
最終果然,也不知皇帝用了什麽法子,這提議最終給內閣通過了。
內閣接受,其他的文武百官便好辦了許多。
馮絳笑道:「說來皇上也是個舉世奇人了,他做事情從來不顧忌別人的眼光,內閣那些老頑固們居然也都給他說服了……隻不知道這位徐爺去了工部會有如何建樹。若不是徐太妃娘娘早就亡故了,又是衆所周知的跟皇上不睦,我一定要以爲他是因爲裙帶關係才得皇上重用的呢。」
仙草笑著垂眸,喃喃道:「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馮絳是將門之女,對文墨不甚通曉:「你說的是什麽?唱歌兒似的。」
仙草道:「是杜工部寫給李太白的,兩人幷爲知己,當時李太白給流放夜郎,中途釋放,杜工部得知此事,便寫了此詩相贈。——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馮絳聽的楞怔住,看著仙草懶懶淡淡又略帶一絲感傷地吟詩之態,忍不住叫道:「你怎麽什麽都懂,真叫人羡慕……哎呀,我要是皇上,我也愛死你了。」
她說著便張手將仙草抱住,在她臉頰上輕輕地蹭著。
仙草給她弄的臉上發紅:「別胡鬧。」
馮絳索性抱著她不放,笑道:「我哪裡胡鬧了?」她看著仙草臉上微紅的樣子,竟又低頭下來,吧唧在她臉上親了口:「這是不是胡鬧?」
仙草一震,舉手捂住臉:「馮昭儀!」
馮絳笑嘻嘻道:「你竟也會害羞啊。哼……誰讓我親不到想親的人,你是他妹妹,多親你兩下,就當是撫慰我的心了。」
仙草睜圓了雙眼:「馮絳!」話音未落,馮絳張開雙手又向她抱來:「索性多親兩口!」
仙草無法承受,又恐怕她真的如此,便驚笑著躲閃:「不要!馮絳,你還鬧……快停下!」
掙扎之中,馮絳撲上前,竟把仙草直直地壓倒在了榻上。
「看你還往哪裡逃?乖乖地別動,給我香一個……」馮絳摁著她,故意擠眉弄眼,像足了輕薄的紈絝子弟。
仙草呼吸都困難,羞惱交加:「我、我真的生氣了……」
正在這時,身後有人重重地咳嗽了聲,同時有人怒道:「馮昭儀!」
馮絳猛地回頭,却吃了一驚。
原來在二人身後,竟站著數人,當前一個却正是皇帝,皇帝左側是雪茶,右側身畔站著的,却竟是徐慈。
三人立在原地,神情各异。方才出聲的却正是皇帝。
馮絳咽了口唾沫,忙從仙草身上爬起來,跳下地。
她咳嗽了數聲,訕訕道:「參見皇上。」隨意一屈膝。
趙踞咬緊牙關,看她衣衫不整的樣子,恨不得一脚把她踹出寶琳宮。
偏偏這一幕還給徐慈也看見了,情何以堪。
這會兒仙草也從床上爬了起來,她的樣子比馮絳更加的「荒唐」,畢竟是給壓在下面的那個,衣衫淩亂,髮鬢微散,臉色發紅,嬌喘微微……
看起來簡直像是給人非禮過了一樣。
皇帝窒息,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馮絳轉頭看了仙草一眼,忍不住吐了吐舌。
雪茶紅著臉走上前扶住仙草,一邊低低問道:「你們在幹什麽?」
仙草詫异,看雪茶忸怩的樣子,才反應過來他是誤解了:「我……」
馮絳却恍若無事人般,笑道:「皇上,這位是?」
趙踞冷冷地說道:「這是工部的徐主事。」
馮絳聽說是徐慈,索性睜大眼睛直直地盯著看。
却見徐慈生得一副貴宦公子模樣,又因飄零憔悴,髮鬢微白,別有一番沉鬱氣質,令人傾倒,只可惜居然殘了一臂。
馮絳忍不住點頭道:「果然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徐主事,幸會啦。」
徐慈因方才也目睹了馮絳抱著仙草的姿態,也有些不自在,不過他畢竟是見多識廣,面上却也仍是淡淡的:「徐某微末之才,不敢跟太白相提幷論,娘娘實在贊繆了。」
馮絳笑道:「原來你也知道杜工部寫給李太白的這詩?」
徐慈還未作答,皇帝却忍無可忍:「馮昭儀,你還不趕緊……回宮去。」
當著徐慈的面,趙踞生生地把那個「滾」壓了回去。
馮絳笑道:「臣妾遵命。」她臨走又回頭看向仙草,擠了擠眼睛:「娘娘,今兒沒……盡興,我改日再來看望。」
皇帝再度窒息。
馮絳大搖大擺地從皇帝身旁走過,出宮去了。
這會兒雪茶已經飛快地給仙草整理妥當了衣裳,定了定神,又說道:「今兒皇上召見徐主事,因爲他是工部當差,近來宮中又在修繕紫麟宮,所以叫他進來看看。」
仙草此刻已經鎮定下來,聞言抬眸。
皇帝勉强咳嗽了聲,飛快地瞥了仙草一眼,又回頭看向徐慈,道:「你們且先說話,朕去去就來。」
徐慈躬身相送。
皇帝轉身往外而去,雪茶却留下了。
見皇帝去了,仙草才快步走到徐慈身旁:「哥哥!」
徐慈握住她的手,眼中漾起笑意,可想到方才所見,不由問道:「那個馮昭儀……」
「她是鬧著玩兒的。」仙草窘然。
徐慈笑道:「倒也是個有趣的人。」
仙草便問起徐慈在工部當差之時,徐慈一一回答,又問她別來後如何,住在宮中可還習慣等等。
兩人說了半晌,徐慈自知時間不多,便壓低聲音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就是有關拓兒的消息。」
仙草一震,反握住徐慈的手:「怎麽樣?」
徐慈說道:「我們在南崖分部的人發現了夏葉跟她那個怪人師兄,當時夏葉帶著個孩子,但我們的人行踪暴露,那怪人便又帶了他們逃之天天了。」
仙草睜圓了雙眼:「拓兒、好不好?」
徐慈道:「南崖分部的人親眼所見,拓兒很康健,已經會走路了。」
仙草聽到這句,先是本能地一笑,可笑容乍現,眼中却又刷地有泪涌出。
徐慈忙安撫她道:「你不該傷心,該高興才是,當初拓兒的病難以醫治,又給那人帶走,大家擔心是理所應當的,可是如今看來,却像是因禍得福,畢竟那人最擅長疑難雜症,起死回生,我不就是個例子?所以你該替拓兒高興,他雖暫時跟你分開,但畢竟性命無憂了,且除了我們的人,高五等也在緊追不放,母子重逢,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