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兒突然間問出這話, 偏偏袁琪是個大心之人,竟隨口說笑般答應了,仙草連攔阻都來不及。
袁琪拿起桌上的點心吃了口, 含含糊糊道:「說了半天都有些餓了, 娘娘,您這宮裡的東西可比府裡的好吃多了, 我都不想走了呢。小殿下你吃不吃?」
仙草看她吃的津津有味的樣子, 便只笑說道:「你要不要在這裡多住幾日?」
袁琪認真想了會兒, 道:「還是不用了, 我回去才能看見夫君呀。」
仙草搖了搖頭,又想起先前謹寧公主進宮訴苦之事, 她心頭一動,便對袁琪道:「委屈你了。」
袁琪待了待:「什麽委屈我?」
仙草本想說讓袁琪委屈做妾, 可見她滿面懵懂的樣子,何必再提起這些不愉快的呢。便道:「沒什麽……就是想跟你說,回府之後, 好生跟公主相處。」
袁琪却笑說道:「放心就是了, 夫君也跟我提過, 不許讓我亂發脾氣。而且她身邊那麽多人,我當然也不會去招惹。」
仙草含笑點頭,又見她很喜歡桌上的糕點, 便說:「你要愛吃, 我叫禦膳房多做些給你帶回去慢慢吃。」
袁琪大喜:「那敢情好。」
當下仙草便吩咐譚伶再讓禦膳房送些各色的點心果子來, 吩咐太監送到徐府的車上。
這日袁琪去後, 仙草才問拓兒道:「拓兒,你方才怎麽對你袁姨說那些話呢?」
拓兒眨了眨眼睛:「我……我覺著袁姨會生個妹妹。」
仙草笑道:「你怎麽知道?」
拓兒搖搖頭,眉心微微皺起:「是這麽覺著的。」
仙草想了想又問:「那爲什麽要娶人家?是玩笑話?」
拓兒正色道:「母妃,不是玩笑話。」
仙草還要繼續再問,外間譚伶送了袁琪回來,他滿面喜色,進門後便迫不及待地笑說:「娘娘,禹將軍進京了。」
仙草大喜:「是嗎?到哪裡了?」
譚伶說道:「這會兒大概快到宮門口了。」
仙草笑對拓兒道:「你舅舅來了!」
拓兒早就爬了起來:「我要去接舅舅!」他下意識地往外跑了兩步,却又停下來,回頭看著那在仙草身邊的懷敏,終於拓兒跑回來抱住懷敏:「妹妹也一起去。」
他畢竟才隻四歲多,仙草忙道:「你抱不動,不要逞强,小心跌著她。」
還是旁邊譚伶把小公主接了過去,笑道:「殿下,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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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泰起才進宮門不多久,遠遠地就看見有幾個人從裡頭迎了出來。
他的目力最好,定睛一看,便瞧見在最前方的是身形矮小的小拓兒,小傢伙一眼看見他,便加快脚步,踉蹌蹣跚地往這裡跑了來。
禹泰起望著小孩子這樣親近自己的樣子,忍不住也飛快地迎了過去,當拓兒將跑到禹泰起身旁的時候,禹泰起俯身將拓兒一把抱了起來,雙臂用力舉在了空中。
拓兒身子淩空,猶如陡然飛起了一般,趙踞却從來不曾這樣對過他,其他的內侍自然也都不敢,拓兒自覺新奇而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
禹泰起仰頭看著給自己拖在頭頂的小孩子,望著他燦爛的笑臉,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終於將拓兒放下,禹泰起看見前方站著的仙草,以及她懷中抱著的一個小傢伙。
禹泰起望著仙草懷中的孩子,臉色微變。
拓兒站在禹泰起身旁,正握著他的手,此刻便拉著他往前:「舅舅,舅舅……」
禹泰起低頭向著他笑了笑,又抬頭看向仙草。
終於他來到了仙草面前,望著她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居然一直都沒有行禮,禹泰起一震,才要躬身下跪,仙草却早握住他手臂,含笑道:「哥哥,你來了。」
禹泰起驀地停了動作,仙草目光盈盈地看著他道:「你還沒見過這孩子呢。你瞧瞧她。」
說著,仙草便將懷中的懷敏遞給禹泰起。
禹泰起一楞,低頭看向小公主,正那孩子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盯著自己,好像是因爲不認識,眼中透出幾分好奇。
禹泰起看著小孩子稚嫩的臉龐,心頭一陣潮涌,緩緩將小公主接了過來。
懷敏落在男人的懷中,似乎有些不大適應,左右扭了扭後,便又認真看向禹泰起。
盯著禹泰起看了半晌後,懷敏伸出肉呼呼的小手,向著禹泰起的臉上揉去。
仙草知道這小孩子有些古怪,經常會飛快地抓人一把,拓兒的臉上就曾留過好幾處傷痕,這會兒見她這般,也怕又傷到禹泰起,忙道:「懷敏……」
才要制止他,拓兒却拉拉她的衣袖道:「母妃放心,妹妹不會抓舅舅的。」
仙草正覺著既然是拓兒這樣說,那只怕是沒事。
誰知拓兒話音未落,禹泰起的臉就給小公主捏的變了形。
拓兒吐吐舌,禹泰起却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一點、一點也不疼。」
小公主正在揪扯著禹泰起的臉,好似好奇翻看似的。
聽了禹泰起說話,不知爲何便鬆開了他,反而用雙手抱緊了禹泰起的脖子,很是乖巧地將小臉貼在禹泰起的頸窩裡,臉上也露出了十分開心的笑容。
仙草目睹這一幕,不由詫异,連譚伶也覺著不可思議。
與此同時,在衆人身後白玉欄杆前,趙踞目睹這一幕,震驚之餘,不由說道:「怎麽那小傢伙兒竟對禹卿這樣親近?」
原來小公主自打降生開始,好像就跟皇帝八字不合,別人抱著的時候好好的,輪到皇帝抱一抱,她便往往會放聲大哭,直到慢慢地長大了些,本以爲會改,誰知仍是跟先前一樣,一見皇帝就要跑開。
雖然趙踞原本也算不上是個喜歡親近小孩子的人,對拓兒都也只是一個「盡責」而已,但是給才出生的孩童如此排外似的對待,仍是有些納悶。
如今又見到小公主居然主動親近禹泰起,真是百思不解。
此刻禹泰起却也瞧見了皇帝,當下便要先放下小公主過去參見,誰知懷敏牢牢地抱著他,竟是不肯放手似的,就連仙草勸哄,她都不肯聽,仍是執著地靠著禹泰起。
禹泰起很是無奈,只得先抱著懷敏上臺階給皇帝行禮。
趙踞打量著,見懷敏仍像是樹熊一樣緊緊地摟著禹泰起,心中又是驚疑,又覺著好笑。
禹泰起本是極英武神俊的長相,如今身上扛了個粉妝玉琢的嬰孩,看起來真是匪夷所思。
趙踞扶著禹泰起起身,笑道:「聽人說民間有一句俗語,所謂姑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今日朕才信了。」
禹泰起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孩子,苦笑道:「臣也不知竟會入了小殿下的眼,實在惶恐。」
趙踞笑道:「你是她舅舅,這有什麽?」
此刻仙草同拓兒也走了過來,趙踞又拉著仙草的手對禹泰起道:「還有她,朕本想見過你後再叫你去紫麟宮跟他們相見,却想不到他們這樣性急,像是知道娘家人來了似的,難不成朕虧待過你們?趕著跑出來告狀的?」
「可不是麽?狀都已經告下了,」仙草瞥他一眼,笑道:「皇上有正經事跟哥哥說,我先帶拓兒跟懷敏回去罷。」
拓兒倒是無妨,從頭到尾都乖乖地跟在仙草身邊,但是懷敏却仍是靠在禹泰起的肩頭,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肯下來。
趙踞見狀道:「罷了,也是難得的他們甥舅投緣,就讓她待著便是,倘若待會兒吵嚷起來,朕再叫人把她送回紫麟宮。」
仙草也覺著這法子可行,當下隻先帶了拓兒回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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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草領著拓兒往紫麟宮而回,心中想著懷敏格外親近禹泰起的樣子,便對譚伶道:「懷敏這還是頭一次這樣主動親近人,沒想到是跟禹將軍。」
譚伶笑說道:「也許跟皇上說的似的,是公主跟自己舅舅投緣。」
正走著,忽然看見富春宮的奶母抱著大公主趙茁、在幾個宮女的簇擁下迎面而來。
見了仙草,衆人忙止步行禮。
仙草問道:「是要去哪裡?」
那奶母說道:「公主先前在宮內哭鬧,貴妃讓帶了去御花園裡散散心。」
仙草正見那孩子果然眼睛紅紅的,便笑道:「這會兒地氣正熱呢,就先到我宮裡去玩會兒吧。」
當下便領了衆人來至紫麟宮,趙茁比懷敏要大幾個月,本已經能够呀呀地含糊說話了,此刻像是怕生,隻坐著不動。
顔珮兒本就是個絕色,大公主生得也一副好相貌,甚是精緻的面孔,不做聲的時候猶如一尊瓷娃娃般,只是有些太愛哭了,這會兒眼睛裡還是水汪汪的。
仙草叫拿了些酥軟的點心來,試試看這孩子吃不吃,果然趙茁不動。
拓兒見狀,便隨手拿了一塊芙蓉糕吃了兩口,不料公主看了半晌,緩緩地張手也似要吃的樣子,拓兒不等別人動手,自己又拿了一塊遞在她的手上。
身後富春宮的嬤嬤們看了,不由笑道:「阿彌陀佛,還是殿下有法子,我們公主在宮內很少吃這些東西,所以最近都瘦了幾分呢。」
仙草說道:「這兩天沒見到貴妃,她可還好嗎?」
嬤嬤道:「娘娘近來有些咳嗽,精神越發的短了幾分,所以方才我們才不敢讓公主留在宮中,怕更吵了娘娘不適。」
仙草道:「我本想上午去富春宮探望的,偏偏徐侍郎府來人,方才又見了禹將軍,你們回去同貴妃說,明兒我去探望她。」
衆人慌忙答應。
不多會兒,拓兒已經陪著趙茁吃了整塊的糕點,仙草又忙叫嬤嬤們喂著公主喝了兩口水,就不敢再讓她多吃了。
當下見時候不早,嬤嬤們才又抱著趙茁回宮去了,仙草看著那女孩子趴在奶母們懷中嬌嬌弱弱的樣子,不由嘆了口氣。
拓兒仰頭道:「母妃怎麽了?」
仙草看他一眼,道:「母妃只是忽然想起來,大公主也有些可憐。」
「貴妃不疼她嗎?」
「貴妃倒是想疼她,可只怕貴妃的病攪的她煩心,想疼也疼不成。」顔珮兒的病,除了身上的,只怕還有心上的。
拓兒聽了,張手抱住仙草。
仙草笑道:「怎麽了?」
拓兒嘀咕道:「拓兒有母妃。」
雖然是簡單的一句話,仙草却明白了小孩子的用意,當下摸摸他的頭道:「拓兒放心,母妃會一直陪著你跟妹妹的。」
正說話,外頭有小太監來報說:「皇上那邊派了人來,說是公主殿下在乾清宮裡睡著了,讓來告訴娘娘一聲。」
仙草道:「皇上跟禹將軍呢?」
「目前還在說話。」
仙草道:「知道了,好生照看公主,待會兒便去接回來。」
先前在乾清宮中,禹泰起親自將夏州的種種禀告皇帝,在這期間,懷敏一直都靠在禹泰起肩窩裡一動不動,起初還睜圓了眼睛聽著兩人說話,漸漸地不知不覺中竟然倒在禹泰起懷中睡了過去。
於是君臣兩人只得暫停,趙踞引著禹泰起來到內殿,加上洪禮在旁幫忙,好不容易才將懷敏抱了下來,放在榻上。
趙踞笑道:「她睡得倒是安穩,禹卿的肩膀是不是麻了?」
禹泰起笑道:「沒什麽,何况這是微臣的榮幸。」
當下趙踞吩咐人近身照看公主,一邊去告訴仙草,自己便同禹泰起一塊兒出外,仍舊商議事情。
正事說罷,趙踞又問禹泰起一路經過些哪裡,是否順利之類,禹泰起一一告訴。
末了,趙踞道:「你好不容易回京,倒要多跟皇貴妃跟拓兒他們相處,雖然你京內自有宅邸,却也不必費事裡裡外外的了,你仍住在內閣值房如何?」
禹泰起躬身道:「皇上不必爲了臣破例,住賢良祠或者在昔日的宅邸裡都使得。免得又落人口實。讓皇上爲難。」
趙踞笑道:「什麽爲難?你只管先在內閣,改日朕還要再傳人進來聽你說夏州商務之事呢。這樣也方便些。」
當下說定,便叫太監來領了禹泰起前去,讓他稍微整理一番,再去紫麟宮見仙草。
趙踞送了禹泰起後,又坐了半晌,突然想起裡頭還有個小傢伙。
當下起身來到裡間,本要看看睡著的小公主,誰知才入內,就見懷敏正懵頭懵腦地爬了起來,兩個人正好四目相對。
皇帝看著她烏溜溜的眼神,先示意洪禮等退下,才上前在床邊坐了。
懷敏左右張望,仿佛是在找人,却不知是找自己母后、哥哥、還是舅舅,因找不到,便皺著眉看向趙踞。
趙踞盯著這小嬰兒,大眼瞪小眼地良久,趙踞思忖著說道:「你跟禹卿那樣親近,是天生的甥舅親呢,還是什麽別的?」
懷敏也不做聲,興許是餓了,便將手指塞入嘴裡,無意識地咬著,呆呆地看著他。
趙踞瞧著她幼稚的舉止,啞然失笑,可想起她格外親近禹泰起以及對自己的種種抵觸,不由凑近了幾分:「這幅長相、倒是像極了那頭鹿,總不會……是那頭鹿投胎的吧?又或者……也跟阿憫一樣?」
前一個想法倒也罷了,可一想到後一個,皇帝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而聽了他的話,懷敏睜大雙眼,仿佛能聽懂似的看著皇帝。
皇帝給這似曾相識的眼神看的心裡發毛。
爲了印證自己所想,皇帝故意將臉色一沉,冷笑道:「你要真的是那頭鹿重生而來,朕也不怕,只是你可記得千萬別起什麽壞心思,因爲不管你做什麽,朕都會看穿,朕……」
趙踞緊緊地盯著懷敏,還未恐嚇完畢,小公主突然毫無預兆地張手,竟是向著皇帝臉上抓了過來。
趙踞毫無防範,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臉上已經火辣辣的。
皇帝不由大叫一聲,把外頭的洪禮都驚的急忙抽身而入,還以爲皇帝是出了什麽大事呢,誰知却見皇帝捂著臉,嘶嘶有聲,又忙道:「快給朕看看傷的如何?」
皇帝臉色白晰無瑕,如今却多了三道細小的紅痕。
洪禮明白發生了什麽,想笑又不敢笑,隻咳嗽了聲:「好像、破了點兒皮,不過不要緊,奴婢這就去傳太醫。」
趙踞扭頭怒視背後的懷敏,却見她望著自己嘿嘿地笑,天真爛漫的,好像覺著發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此時此刻,皇帝又想起了那句話:兒女皆是債。
此後數日,滿朝文武都看見皇帝臉頰上的幾道血痕,本來以爲是跟後宮妃嬪嬉鬧之類的,御史們本來還想正色彈劾,希望皇上適可而止不要太過沉迷女色。
誰知皇帝板著臉,先主動冷冷說道:「不必猜了,是給公主撓的。」
於是群臣們滿腔的義憤填膺都變成了竊竊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