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 雪茶的睡意都給嚇跑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寂然無聲的內殿,忙拉住紫芝的袖子, 往旁邊走開數步。
「你剛才說的是什麽?」雪茶盯著紫芝,小聲問:「你說的『娘娘』是哪個……是徐太妃娘娘?」
「自然、是我們娘娘。」紫芝不禁也有些許緊張。
雪茶匪夷所思:「但是、徐太妃向來對皇上很不好, 這不是人盡皆知的事嗎, 她怎麽會……讓你送藥呢?」
紫芝眼圈微紅:「公公,我幷非說謊,這是真的。不僅是公公說的那回,你知道我們娘娘總說自己身子弱,隔三岔五要太醫院去診脉開藥,却又不讓他們自己熬了送來, 只是讓我們在紫麟宮內熬了喝,其實她幷不是真的身子弱到要喝藥喝的那麽勤快,只是做給別人瞧的,因爲這個,她不知藏了多少備用的藥呢,倒不是爲了她自個兒用。」
雪茶猛然震動。
趙踞那時候在宮內正似是「過街老鼠」, 時不時地受點兒傷,著點凉病倒之類, 都是家常便飯。
一些小傷小病自然不打緊, 咬牙撑一撑也就過去了, 但有時候不慎受傷過重, 或者病的要緊之類就難辦了。
雪茶方才說的那次, 就是趙踞著了寒凉, 已經昏睡了兩天了,太醫們礙於皇后的顔面,極爲難請,偶然有個給雪茶死命拉了來的,也隻匆匆看一眼,藥都不開就跑了。
生死攸關的時候,是紫芝偷偷地拎了食盒過來,竟是熬好的藥跟些熱湯飯,奇怪的是,趙踞喝了藥後就好了許多,後來紫芝又送了兩回,趙踞就慢慢好轉了。
當時雪茶不知紫芝是從哪裡弄的藥來,只是慶幸趙踞轉危爲安,同時奇怪徐憫手下怎麽居然有這樣好心的宮女。
此後他曾經想找機會感謝紫芝,紫芝却總是避著他,幷不跟他照面。雪茶只以爲她是忌憚徐憫,只好把這份恩情偷偷地埋在心裡。
如今突然聽了這樣的內情,雪茶簡直不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怎一個酸爽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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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九月裡,晚上凉森森的。
雪茶來到寶琳宮的時候,那小太監還盡忠職守地站在仙草身邊,隱隱聽仙草念經一般說道:「皇上金頭玉角,風度翩翩,貌若潘安,才勝子健,總而言之是一等一的美男子,猶如被看殺的衛玠,當然不是他那麽短命,皇上是……」
雪茶本來心情滋味難明,隱隱聽了這幾句,幾乎啞然失笑。
那看守著她的小太監正有些昏昏欲睡,聽到這裡突然警醒起來:「小鹿姑姑,你說什麽短命。」
「你不懂,」說了這近一個時辰,仙草也有氣無力的,喃喃說道:「這姓衛的是古時候有名的美男子,每一次乘車出門,都會有許多女人圍著他,大家興高采烈的,往他身上扔些閒話啊果子之類的,偏偏這姓衛的身子弱,每次給那麽多女人整天虎視眈眈流著口水地瞪著看,居然活生生地瞪死了,你說可不可笑?」
那小太監嗤地笑道:「這還是男人嗎,給女人圍著本是好事啊,他怎麽竟然沒福消受反而死了呢。」
「可不是嗎?想必不是每個男人都能享得起這種福的。」仙草不知想到什麽,哼哼著笑起來。
雪茶聽到這兒便咳嗽了聲。
仙草驀地聽出是他的聲音,也不知道趙踞是不是神出鬼沒地也跟著來了,忙說道:「但是你看咱們皇上,給這麽多後宮佳麗圍著,却仍是精神奕奕,龍精虎猛,以一當十,不,是以一當百……威風凜凜,銳不可當……」
正在胡吹大氣,雪茶嘆了聲道:「快省省你那舌頭吧,只是我自個兒,皇上沒來。」
仙草聽了,整個人委頓下去。
那小太監向著雪茶行禮,雪茶揮手讓他退下,小太監盡忠職守地問道:「公公,不看著小鹿姑姑了?」
雪茶瞪他道:「哪來這麽多廢話,我替你看著還不行嗎?趕緊走。」
小太監行禮退下,雪茶方才進來的時候看的明白,廊下還有幾個看熱鬧的宮女太監探頭探腦,因見他來了,才都退下。
而在正殿臺階下,却是羅紅藥披著一襲披風站著。
雪茶忙向著羅紅藥行禮,羅紅藥道:「公公怎麽來了,可是皇上有什麽話?」
原來方才羅紅藥穿戴整齊,還想去乾清宮求情,却給仙草攔下,她又不肯回去睡,就站在廊下陪著仙草。
雪茶本不敢說什麽,見羅紅藥這樣情深,便道:「婕妤放心,皇上這會兒睡了。皇上其實也幷不是當真的,您先回去吧。」
羅紅藥仍有些懸心,憂慮地看著仙草。
雪茶又道:「婕妤娘娘的身子也不好,留神也熬壞了,且先回去歇息,奴才還有幾句話跟小鹿姑姑說呢。」
羅紅藥聽到這裡,才轉身先回房了。
雪茶走到仙草身旁,見她身上也披著一件斗篷,却是先前羅紅藥不由分說讓她披著的。
仙草斜睨著他:「公公啊,以後別亂咳嗽,我還以爲你是因爲皇上到了,好心給我提醒呢。」
「趕緊起來吧你。」雪茶本想讓她起身,可見她有氣無力的樣子,便伸手扶了過去。
仙草拉著他的手緩緩站起來,雙腿又麻又酸,幾乎又跌倒,幸而旁邊一個小宮女過來幫忙扶住了。
雪茶察覺她的手冰凉,便嘆道:「你這小身子,若跪上整夜只怕就一命嗚呼了。」
「公公跟沒事人似的,不知是誰在皇上面前多嘴,害我落的這樣的?」仙草咬了咬牙。
雪茶忍著笑,溫聲說道:「我也是因爲看出皇上不高興才那麽說的,誰知道皇上認真罰你呢?」說著又看看她的嘴:「也都怪你,以後小心點說話。」
仙草無奈地長嘆:「我正是怕自己不小心說錯話,才惜字如金的,您偏要我多說幾句,這不是惹出禍來了?」
雪茶笑道:「誰知道呢,皇上的脾氣是有些越來越叫人捉摸不透了。」說著便扶著仙草回到她的房中。
這還是雪茶第一次來仙草房內,却見小小地鬥室,裡頭有一個圓形的花梨木桌子,旁邊放著兩個鼓凳,再往內就是一張窄窄的床,被褥挂賬等看著都半新不舊的。
雖然陳設簡陋,可却透著一股莫名的舒服之意,且屋內隱隱透著一股奇异的香氣。
雪茶對香味格外敏感,邊打量邊問:「是什麽香?」
仙草說道:「是婕妤做的香膏,我因不喜歡塗抹,就放在這屋子裡當作熏香了。」
雪茶嘖嘖了聲:「暴殄天物,你不用,可以送給我呀。」
仙草在桌邊坐了,剛要撩起裙角打量自己的腿,突然想到雪茶在旁邊,便停了下來,只是輕輕揉搓著膝蓋。
雪茶回頭看著她的動作,自己走過來:「要不要我給你看看?」
「不用啦。」
「跟我也避忌這個?」雪茶挑挑眉,又道:「你那皮肉什麽時候嬌貴起來了?」
仙草笑道:「不是嬌貴,是怕污了公公的貴眼。」
「呸。」雪茶啐了口,在她對面的鼓凳上落座:「你該知道……紫芝在乾清宮的事了吧?」
「哦,我先前無意中見到了她,才知道她還活著。」仙草點頭道:「還多謝公公的照應呢。」
雪茶道:「什麽照應不照應,她之前也對我跟主子頗爲照應,我才投桃報李的。」
雪茶一邊說著,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仙草,却見仙草臉色如常,幷不像是聽見了异聞似的驚愕。
「你……早就知道了?」雪茶眯起眼睛。
仙草一怔,心中反應過來:「哦……我隱隱有些知曉。隻不是很清楚。」
雪茶盯著她道:「是嗎,你跟她都是徐太妃娘娘身邊的親信,怎麽差別這麽大呢。」
仙草含笑低頭:「我到底比較笨些。」
這話若放在以前,雪茶會舉起雙手錶示贊同,但是現在……
雪茶按下心中疑問,思忖著說道:「紫芝姐姐,她今晚上跟我說了一些話,我、我怎麽不大信呢。」
仙草問道:「什麽話?」
雪茶道:「她說,原來她之前對我和主子的那些照應,是徐太妃娘娘授意的。」
仙草低著頭不言語。
雪茶問:「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仙草雖然不抬頭,仍是感覺雪茶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臉上,她忍不住抬手撓了撓腮。
雪茶等不及,催促問:「你倒是說話啊?這是不是真的,你又知不知道?」
半晌,仙草才嗤地一笑,恍若沒事人般說道:「快罷了,人都不在了,還有什麽可說的。」
雪茶看著她似無心的模樣,自個兒的心頭却一堵。
他死死地盯著仙草,又過了會兒才說道:「當然有可說的,如果真的是徐太妃娘娘的照看,她實則是個外冷內熱,外奸內忠的人,那麽、那麽我之前不是錯憎恨了她?就算人不在了,我也要清楚……她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我、我總不能白白地怪責一個好人。」
仙草看向雪茶鄭重的神情,知道他是認真的。
舔了舔發幹的嘴唇,仙草輕聲說道:「什麽好人壞人的,在這宮內,哪裡有什麽徹底的好人,無非是『情非得已』罷了。紫芝知道的比我多,公公有什麽不知道的只管問她就是了。」
她說完之後,回頭叫了個小宮女倒茶。
那宮女因爲見雪茶來了,起先不敢露面,聽了叫茶才忙忙地去斟了送來。
仙草捧著茶要喝,因爲太熱便嘶嘶地吹,又說道:「只不過,皇上的脾氣叫人難以忖度,公公就算知道了這些舊事,皇上跟前兒能不能提,公公也斟酌著行事才好。」
雪茶待看了她半天,默然點了點頭:「我明白。」
他的心中有些悵然,原本以爲是十惡不赦大反派的人,如今却有可能是個好人,這讓雪茶有種無法置信如夢似幻的感覺。
目光也有些無法安放,最後落在仙草腿上,雪茶隨口問道:「對了,你的腿上怎麽樣,要不要我讓人送些藥膏過來?」
「不用,我這裡都有。」仙草回答。
「都有?」
「人總有三灾六病的,多存一些有備無患。之前在冷宮的時候有些小病多都要扛著,到了婕妤這裡,才又得了些。」仙草喝了半盞茶,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去自己床邊櫃子的一個箱子裡撥拉了會兒,拿了一瓶藥膏,「這是降香油,這個是三七粉調治的,活血止痛化瘀,都很好用。」
雪茶看著她的動作,以及那滿滿一匣子的東西,突然想起紫芝提過的——「她不知藏了多少備用的藥」。
難道這習氣,是跟徐憫學的?
雪茶不由問道:「這些東西,莫非都是你去太醫院偷來的?」
「這怎麽能說是偷,」仙草橫了他一眼,「我是跟太醫討來的,還有一些是婕妤沒用完的我就都收了。」
雪茶笑笑:「好吧,今晚上你吃了這個虧,多多少少也有我的不是。以後少不得從哪裡我還了你這個人情。」
仙草蹦躂著回到桌邊上:「人情?」
雪茶道:「當然了。」
仙草說道:「公公若真的想還人情,我倒真有一件事。」
雪茶詫异:「什麽事?」
仙草打量著他,小聲道:「公公能不能幫我出宮?」
「出宮?」雪茶几乎跳起來。
仙草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雪茶低聲問:「好好地怎麽起了這個念頭?」
「哪裡是好好的,」仙草笑道,「你難道不知道?從太后太妃到皇上,都不待見我,好不容易從冷宮出來,又戰戰兢兢的,今晚上皇上只是小施懲戒,倘若真惹怒了皇上,認真要了我的小命,那豈不是什麽也不用說了?」
雪茶眨了眨眼:「可是、可我覺著皇上未必就……」
「皇上越來越大了,也越來越像是一個君王了,」仙草垂了眼皮,却又一笑道:「公公沒聽過伴君如伴虎啊?」
雪茶道:「你真的想出宮?可我知道你是孤兒,出了宮又去哪裡?」
仙草說道:「天無絕人之路,到時候我自然有去處。」
雪茶呆呆地看著她,平日裡他也跟趙踞一樣,總是叫囂著這鹿仙草可恨,曾經一度還想滅了她,但是現在突然聽她說起要出宮,雪茶心中却隱隱地有那麽一點兒不是滋味。
仙草說道:「我知道這要求冒昧了,也許會讓公公爲難,公公答應我,若沒有十足把握,千萬別透出去好不好?」
雪茶只得答應:「我知道了。」
仙草見他沒動那杯茶,自己便拿著喝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對了,徐……徐家大爺什麽時候發配起身,您可知道?」
雪茶道:「聽說是後天。」
仙草心頭大動,恨不得插上翅膀去跟徐慈相會,勉强按捺道:「我聽人說,這流放的路上十分凶險,希望他能够順利到達滄州。」
雪茶說道:「這個你不必擔心,皇上已經想到了,派了小國舅親自護送呢。」
仙草一怔,她本是想提醒雪茶讓趙踞留意,却想不到皇帝竟如此出人意料。
仙草不由嘆道:「皇上的確是明君,年紀雖然不大,却心細如發到這種地步。」
雪茶琢磨她的口吻,倒好像她比皇帝還大似的。
只是見天色不早,雪茶便起身:「你好好休息,皇上那邊兒我會替你頂過去。」
「多謝公公。」仙草躬身相送。
雪茶往外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她一眼,終於還是轉身走了。
***
先前雪茶聽紫芝說那些藥都是徐憫叫她暗暗送去的,很震驚。
雪茶問紫芝,徐憫既然有心維護小皇帝,爲什麽表面上偏偏一味地苛刻針對。
那時候紫芝回答說道:「公公若問別人,別人也未必知道,因爲我是娘娘帶進宮來的,當然跟別人不同。我們娘娘當初是爲了救老爺才進宮的,因爲沒有娘家人助力,宮內難以立足,可娘娘看出皇后、是廢後的心意,所以才故意扮一個惡人的。」
雪茶問道:「可是她、她做的也太狠了。」
「當然要狠一些皇后才相信,」紫芝繼續說道:「因爲若娘娘不做,自然會有別的人去做,別人動手,就未必像是我們娘娘一樣可以有輕有重了。這樣一來,娘娘既可以給皇上擋著一部分灾劫,二來可以討好廢後……」
次日皇帝起身,問起寶琳宮如何了。
雪茶明白他的意思,趁機說道:「昨晚上奴婢正聽了一件事,心裡猶豫著要不要跟皇上說。」
趙踞道:「什麽事?」
將紫芝告訴的話一一跟皇帝禀明後,雪茶道:「皇上,紫芝不至於在這時候說這種彌天大謊,何况當時若不是有人背後指點,她怎麽會去的那麽恰到好處,且藥都是現成的,如果不是徐憫暗中調劑,光是從太醫院拿藥就是艱難的很,何况還是些對症的藥……這徐太妃難道、難道真的另有隱衷?」
趙踞的臉色略有些發白,却不言語。
雪茶順勢說:「奴才因爲疑惑,就又去找了鹿仙草詢問,天那麽冷,她再跪下去就死了,所以奴才大膽把她叫到屋內問了一番。」
「她說什麽了?」
「她說……」雪茶遲疑著,「她說人都已經不在了,就不用再說那些了。」
趙踞的雙手頓時握緊。
雪茶嚇了一跳。
皇帝却沒有說別的,也無責怪之意。雪茶突然想起昨晚上仙草跟自己的話,這倒是個機會。
於是雪茶忖度著說道:「皇上,既然這徐太妃娘娘幷不真的似罪大惡極,倒也是情有可原,紫麟宮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至於這鹿仙草,也是不容易,算來死過幾次了,偏她又總惹皇上不痛快,奴才想……不如且把她打發了。」
「打發了?」趙踞蹙眉。
雪茶陪笑道:「奴婢的意思是,不如把她攆出宮去,遠遠的看不到,也就不心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