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華殿中至少聚集了十幾個因爲輪班而閒著無事的太監們,之前大家擲骰子玩,玩的無聊之後才又想起了鹿仙草的賭約。
正說到興頭上,聽到門外有人大喊說「立刻就死」,有許多人因爲太過驚愕,甚至忽略了那一聲「朕」,都忙定睛看來者是哪一位豪杰。
却見少年皇帝立在門口,一身銀白色的綉龍袍晃瞎人的眼睛,趙踞如雪的臉色帶著殺氣,明銳的眸子裡寒光四射。
內侍們驚慌失措,反應過來後急忙跪倒在地。
趙踞身後的雪茶見狀,瞅瞅趙踞,急忙碎步跑前,指著地上的太監們疾言厲色地說道:「你們這些該死的奴才,實在是好大的膽子,居然在宮內聚衆賭博,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衆太監魂不附體,畢竟當初趙踞處置紫麟宮內徐太妃舊宮人的狠辣手腕,大家都是知道的,於是此起彼伏的磕頭跟求饒聲響。
「求皇上饒命,奴婢等再不敢了。」
亦有人慌張地道:「茶公公救命!」
趙踞本來頗爲惱恨,見雪茶搶在自己跟前,便多看了他一眼。
雪茶陪笑道:「皇上,奴婢想這些混帳不過是在這裡閒鬧,未必是真的,皇上倒是不必爲他們生氣傷了龍體,何况演武場那邊兒秦將軍跟小國舅只怕還等著呢,咱們還是先去吧?」
趙踞盯著雪茶:「你鬼鬼祟祟的,還搶在朕前頭,你有事瞞著朕?!」
雪茶嚇得一激靈,整個人有點窒息:「皇上……」
趙踞喝道:「說實話!」
雪茶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兀自嘴硬:「奴婢、奴婢沒有。」
臉上跟口吻却都透著氣虛。
趙踞不理他,掃視其他太監:「你們誰知道?說出來朕就放了他!」
衆太監面面相覷,終於有一個小聲說道:「皇上,其實、其實雪茶公公也下了注的……」
既然有人出頭,其他也有幾個跟著道:「是是,公公也下注了。」
雪茶匪夷所思,回頭瞪著幾個人,氣的咬牙。
趙踞上前在他肩頭踹了一脚:「混帳東西,你居然帶頭爲非作歹。」
雪茶俯身求饒:「皇上饒命!」
正在這會兒,殿門外有人笑道:「喲,這裡好熱鬧,我以爲皇上怎麽還不去演武場呢?」
門口站著個跟趙踞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只是一身鮮明鎧甲,顯得英氣勃勃。
這人喚作顔如璋,論起輩分,趙踞甚至該叫他一聲小舅舅。
原來顔太后之父老來得子,寶愛非常,趙踞以前在宮內不受寵,顔家便經常藉故接了趙踞去府內住上數日。
趙踞雖年幼,脾氣古怪,對府內其他的人還且罷了,只有顔如璋比趙踞小一歲,性子又甚活泛開朗,兩個少年竟玩到了一塊兒去。
及至趙踞登基,就也隔三岔五叫顔如璋進宮玩耍。
地上雪茶本正愁眉苦臉,見了顔如璋來到,却如同見了救星一般,忙道:「小國舅救命!」
趙踞作勢又要踢他,雪茶已經主動自個兒捂住了嘴。
說話間顔如璋已經走了進來,眉眼帶笑問道:「皇上又在玩什麽呢?」
趙踞冷道:「這些狗膽包天的奴才,私設賭局胡鬧,給朕捉了個正著,你說該怎麽罰他們?」
顔如璋拉拉他的衣袖,悄聲笑道:「今兒是皇上選秀的大好日子,何必理會這些煩心瑣事?何况他們只是閒著玩鬧,不會作奸犯科的,實不相瞞,以前我閒著無聊之時也插過一脚……若是皇上要罰,豈不是連我一塊兒罰了?」
他說著便又眨眨眼,打躬作揖道:「皇上還是高抬貴手,把我們都放了吧。」
趙踞跟他感情甚好,見他求饒,臉上不由流露幾分笑意:「你也弄這些?你的膽子也大了,竟是不學好,改日告訴了太后,瞧她怎麽說?」
顔如璋忙又向著他連連作揖求饒。
趙踞哼了聲,回頭掃一眼地上衆人,說道:「方才主動告雪茶的那幾個,拉出去各自打三十板子。」
大家正在驚异,趙踞走到方桌前,從其中撿了一塊兒較大的銀子,扔給那最先出首指認雪茶的太監。
那太監嚇得慌忙接過,却不知所措。
趙踞道:「你主動出賣雪茶,很不講義氣,但是你也算是見機的快,對朕也算是忠心,這銀子賞你了。」
太監急急磕頭謝恩。
趙踞環顧周圍:「剩下的統統打二十!銀子充公。這次且如此,以後再敢,就別怪朕要了你們的腦袋!」
衆太監雖然要受皮肉之苦,幸而沒有性命之憂,又聽皇帝判决的出人意料,却竟很是巧妙,於是都心悅誠服地伏地謝恩。
趙踞轉身往外走去,雪茶也跟著爬起來,經過那領了銀子的太監身邊之時,忍不住抬脚踢了他一腿:「你這沒義氣的混蛋,以後跟你算帳!」
雪茶捂著帽子飛跑出殿,跟上趙踞和顔如璋,正趙踞告訴了顔如璋這些太監居然在賭鹿仙草的生死。
顔如璋意外之餘大笑,見雪茶跟了上來便問道:「茶公公,你是如何賭的?」
雪茶不大好意思:「回小國舅,奴婢賭了三兩銀子。」
趙踞冷哼了聲:「虧你是朕的身邊人,居然才賭了三兩,寒酸之極。」
雪茶瞠目結舌。
顔如璋又大笑問他賭的是多久。
趙踞說道:「他很沒有膽,估計得是半年。」
雪茶忙道:「這個皇上就小看奴婢了。」
趙踞詫异:「哦?」
雪茶伸出了兩個手指頭。
顔如璋問道:「莫非是兩個月?」
雪茶搖頭。
顔如璋還要再猜,趙踞却幷無這個耐心,冷冷地瞥了雪茶一眼。
雪茶忙道:「奴婢猜她活不過下個月初二。」
離三月初二還有六天時間,趙踞跟顔如璋對視一眼,趙踞不由道:「看不出你倒是個狠人,就這麽巴不得她死?」
雪茶傲然挺胸道:「當然了,奴婢是最忠心於皇上的,這臭丫頭之前居然對皇上動過手,奴婢巴不得她今兒就死。」
顔如璋笑了笑:「我倒是可憐起這位鹿姑姑來了,竟這樣招人恨,想必她在宮內的日子也過的幷不輕鬆啊。」
趙踞不言語。
顔如璋知道他不願提起徐太妃以及她的舊人,當下話鋒一轉:「皇上今兒選秀,可看到中意的人了?」
趙踞淡淡道:「無非是些庸脂俗粉罷了。」
顔如璋笑道:「要給太后聽見了,只怕大失所望,太后可是對今兒寄予厚望呢,從先前就一直念叨,連我都知道有個朱太妃的什麽親戚也要入宮,皇上覺著如何?」
趙踞想起朱冰清那臉上帶傷的樣子,又想起方才那些太監們議論的話,因對雪茶道:「朱冰清的臉是鹿仙草打傷的?」
雪茶說道:「奴婢一直跟著皇上,也是方才聽他們說的。」
趙踞喃喃道:「死過一次,她倒是越發囂張了。那她在冷宮如何,你總該知道吧。」
雪茶當下眉飛色舞地回答:「那冷宮裡缺衣少吃,自然是不好過的,奴婢隔幾天就過去瞅瞅,看到她倒黴落魄的樣子,心裡不知多痛快。皇上不殺她實在是英明之極,留著慢慢折磨豈不更好?」
雪茶高興地說完,却見趙踞的臉上依舊不陰不晴。
顔如璋微微蹙眉,因看趙踞沉默,就也沒有做聲。
雪茶咽了口唾沫,忙又道:「奴婢還聽人說,她像是瘋了,也不知從哪裡找了個鏟子,每天在冷宮裡刨啊挖的,也不知是挖些什麽,活像隻野狗……」
正說的盡興,却給顔如璋一把拉住。
雪茶定睛看時,見少年皇帝負手往前,不知何時脚步竟然變得很快,可是却幷不是往演武場的方向。
***
小鹿姑姑把西南角那一塊兒地方刨了個遍,身上已經微汗。
當初從浣衣局給救出來,還是個小丫頭的時候,因爲徐太妃喂養得當,整個兒圓滾滾的十分可愛。
後來慢慢長大,到了十二歲,身體就開始慢慢地顯山露水了,不再似小孩子般胖滾滾。
又因爲遭遇大變,來到冷宮後,整個人越發纖瘦了,一身簡陋宮裝在身上也顯得鬆鬆垮垮的,只有臉兒還帶一點嬰兒肥的影子,却因恰到好處,便顯得尤爲楚楚可人。
小鹿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把蘇子瞻先前送過來的一個紙包打開,原來裡頭是許多的種子。
有個大膽的廢妃走到身旁:「這是什麽?」
小鹿道:「這是菜籽。種下去後,只要下一場雨就能發芽。長大了就能吃了。」
這裡關著的雖都是不得寵或者爭寵失敗的女子,但多數出身高貴,當然不認得這種東西,一時好奇地打量,聽到說「能吃」,才本能地流露出喜悅的神色。
有人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拈了一些放進嘴裡,却又忙不迭吐出來:「你騙人,不好吃。」
小鹿嗤地一笑,也不跟她們多話,蹲在地上小心地將種子撒進地裡,又將土埋上。
做完了這些,她已經累得精疲力竭,頭上也汗騰騰地,索性坐在地頭上,抱著膝蓋歇息。
另外兩個廢妃見狀,便一左一右地也靠在她身邊坐了。
你推我,我挨你,不知爲何就嘻嘻哈哈笑起來。
小鹿給她兩個夾在中間,左右看看,這會兒身體累極了,心裡却難得地空泛寧靜起來。
忽然見其中一人手中拿著根斑駁的短笛,仙草便拿了過來,用衣袖擦了擦笛口,放在唇邊吹了起來。
仙草吹的正是那首廢後張氏唱過的《虞美人》: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瀠回。可惜一枝如畫、爲誰開。
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爲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這短笛雖然破損古舊,可是自她手底流淌而出的却是極爲悅耳動人的音調,刹那間原本似群魔亂舞般的冷宮之內,竟前所未有的安靜。
每個人都沉浸在這天籟一般的樂聲裡,連向來面色冷冷的廢後張氏,眼中也忍不住泛出了一絲柔和的漣漪。
正吹到「爲君沉醉又何妨」,院子外突然響起一聲厲喝:「是誰在吹曲?」
緊接著,「嘩啦」一聲,原來是冷宮的門給人狠狠地踢了一脚,那熟悉而威嚴的聲音喝道:「快給朕將門打開!」
裡頭鹿仙草在聽見小皇帝出聲之時,已經嚇得臉色泛白,渾身一抖,那短笛也從她手中掉在地上。
她猛然站起身來,轉頭看向冷宮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