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看著手中的宮裝, 當初隨身帶著, 原本是欲有個念想, 但是現在……她默然端詳片刻,終究笑了笑。
仍舊將衣裳仔細包了起來,仙草雙手捧著,送回給高五。
高五很是詫异:「這是做什麽?」
仙草笑說道:「皇上的意思奴婢心領了, 只不過這到底是宮內的東西, 還是留在宮中爲好。」
高五瞥一眼她手中的包袱,幷不伸手接:「皇上給的東西, 豈是你說不要就不要的?」
仙草看著他淡淡漠漠的臉色,促狹地眨眨眼道:「興許……我還是可以的。」說著把包袱往他懷中一塞,轉身往外跑去,邊跑邊揚手道:「公公替我多多拜謝皇上,請皇上保重龍體吧!」
高五身不由己地捂著那包袱,待要把她追回來,這宮門口大庭廣衆的,却使不得,當下只好咽一口氣止住了步子。
其他的九個宮女先前都已經上了馬車,禹泰起一行人正要啓程了, 只有仙草耽擱了。
她拔腿跑出宮門的時候, 禹泰起正立在白馬身旁,轉頭看著她。
仙草瞧見禹將軍濃眉星眸的臉, 驀地想到那天自己想出宮却又給攔下的時候, 現在總算是成了真了。
「禹將軍萬安。」仙草笑嘻嘻地迎上前, 屈膝行了個禮。
禹泰起瞅她片刻:「小鹿姑姑的事兒都辦完了?那就上路吧。」
這會兒禹泰起身邊一名副將走過來,引著仙草往後,上了後面第一輛馬車。
仙草爬進車內,却見車中已經坐了四個宮女,都是容貌俏麗舉止伶俐之輩,有兩個看著有些眼熟。
大家見了仙草進內,忙往旁邊讓了讓,懂事的便趕著道:「姑姑這邊坐。」爭著伸手替她將墊子撣了撣灰。
仙草道了謝落座,她旁邊的那瓜子臉的宮女便道:「原先聽說姑姑跟我們一起,還不大信呢,沒想到果然是同行,倒是我們的福氣了。」
仙草見她嘴乖,便問:「你原先是哪個宮的?」
宮女說道:「我是尚衣局的,叫做小翡。」
對面一名臉有些圓的宮女笑嘻嘻道:「我原本是尚膳監的,我曾經在禦膳房裡見過姑姑幾回。」
仙草認得她,便道:「我知道,你好像是叫慧兒?」
慧兒笑道:「姑姑記得沒錯兒。」
其他的自報姓名,一個是尚藥局的夏葉,另一個是原先在乾清宮當差的冬芳。
這幾個人裡頭,除了尚膳監的慧兒看似像是個沒什麽心機的,其他看著都是有些城府之輩。
仙草一邊同她們寒暄閒聊,一邊在心中掂掇:却不知道這些人裡頭有沒有蔡勉的人?
***
一行人很快出了京城,往西北而去,清晨出城,走到黃昏,已經到了滁州地界。
當地的驛館早有官員等候多時,在城外迎接,恭恭敬敬地接了進城,寒暄安置妥當。
皇帝賞賜的這些人也都在驛館之中歇息,因爲都是第一次出宮,甚覺新奇,雖然路上車馬勞頓,却都無睡意,大家凑在一起說笑,想出去在驛館裡轉著看看,又因爲天黑了,不便外出,就隻擠在窗戶邊上往外張望。
又有滁州知府來宴請禹泰起跟隨身的副官等去赴宴,大家聽了,又是羡慕不已,恨不得隨著禹泰起一塊兒前去見識見識。
慧兒便道:「這滁州倒是有許多好吃的,只是咱們在這裡歇息一夜,明兒就走,可是沒有口福了。」
宮女們見識甚少,更不知滁州是何物。夏葉問道:「這想必只是個小地方罷了,又有什麽好吃的?」
「多著呢,」慧兒畢竟出身尚膳監,當即如數家珍地說道:「定遠獅子頭,水口鵝煲,雷官板鴨,池河梅白魚,還有甘露餅,春捲……還有一道禦膳豆腐你們總該知道吧?」
大家聽的呆呆地,聽到最後,才恍然大悟道:「禦膳上的豆腐是這裡進貢的?」
「那是當然。」
仙草在旁邊聽著,倒是不由對慧兒另眼相看:「你知道的倒是挺多的。」
慧兒笑道:「姑姑不知道,我在別的上面懂的不算多,只是這些吃的上頭是最精通的。」
大家因吃了晚飯,閒聊半晌後,先前那股興奮都慢慢散了,不覺困倦起來,便三三兩兩回去睡了。
仙草也回到房中睡下,其他的宮女或者三人一間,或者兩人一床,只有她因爲身份不同,獨自安排了一個房間。
正枕著手臂在出神,便聽見有輕輕地敲門聲,仙草抬頭:「是誰?」
却聽門外道:「姑姑,是我。」
仙草聽出是慧兒的聲音,便起身開了門:「有什麽事?」
慧兒笑眯眯道:「姑姑,我方才因爲說滁州的美食,心裡惦記著,竟餓得睡不著,你聽聽前頭還有鼓樂聲響,是這裡的官兒宴請禹將軍沒有散呢,我想他們厨房裡一定會準備些當地的特色美食,咱們不如悄悄地過去看看……如果有好吃的,也可以拿一些。就算明兒帶著路上吃也是好的,要不然豈不是白來了這滁州一趟?何况這次經過了,下回還指不定能不能回來呢。」
仙草笑道:「咦。沒想到你比我還貪吃。」
慧兒越發攛掇道:「我也是因爲知道小鹿姑姑常常往禦膳房去拿東西吃,知道姑姑是喜歡的,所以才大膽過來跟姑姑說,料想姑姑不會責怪我的。」
仙草聽她說的頭頭是道,早也動了心思,便拍著她的肩頭說道:「我跟你真是相見恨晚。」
於是仙草拿了一件外裳穿好,帶上房門,便跟慧兒一塊兒偷偷地摸往前院。
他們進來的時候仙草曾留心過路徑,如今又循著音樂之聲,輕而易舉地從後院潜了出來。
遠遠地看到前方的暖閣上燈火通明,樂聲是從那裡傳來的,仙草探頭看了會兒:「這些男人們可真受用。」
慧兒道:「這厨房在哪裡呢?」
仙草却瞧見有兩個上菜的丫鬟捧著盤子從廊下走過,當下拉著慧兒往那游廊上走去。
一路上上菜的婢女們三三兩兩時而出現,倒像是引路一樣,不多會兒兩人便到了後厨,果然那邊兒正熱火朝天地忙活著。
其中一個人正說道:「看看酒已經喝的差不多了,把那道奶白魚湯送上去吧,正好給將軍跟大人們解酒。」
仙草聽了,垂涎欲滴,嗅了嗅,果然是鮮香撲鼻。
正厨房之中大家各忙其事,不敢懈怠,兩個人來到傳菜處,仙草一眼看到旁邊的籃子裡放著許多鬆花皮蛋,又看到一個大海碗裡有幾個多做出來的獅子頭,當下大喜,連忙撈了幾個皮蛋放在袖子裡,又很想把那一個海碗端起來帶走,只可惜太大,又沒有器皿,急得抓耳撓腮,無處下手。
那邊兒慧兒却找到了甘露餅,一時對著仙草指手畫脚,喜不自禁。
恰好有個主厨走進來,一眼看見兩人,見衣服跟丫鬟不同,也面生,不禁問道:「你們是哪裡來的?」
慧兒自然心虛,慌了神,支支唔唔說不上來。
仙草却咳嗽了聲,堂而皇之地說道:「我們是伺候將軍的人,因爲見天色晚了,明兒又要及早起身,所以來看看有無可帶之物,能帶了明兒路上給將軍吃。」
那主厨聽了這話,不疑有他,忙換了一副笑臉,奉承道:「姐姐們何必親自來,叫人說一聲就是了。」
當下忙認真撿了些點心,仙草又忙道:「獅子頭也要兩個。」慧兒也壯膽道:「有沒有釀豆腐?」
主厨忙特意拿了個食盒,把兩人看中的菜都撿了些,臨走,仙草看到菜板上放著一隻臘板鴨,特意又要了一隻。
這一場秋風打的十分豐美,兩個人滿載而歸,來到仙草房中,仙草說道:「這麽多好吃的,咱們也吃不了,索性叫她們起來一塊兒吃些。」
慧兒忙去把宮女們都叫起來,大家有願意起來的,有睡著了不願意動的。
一直快到了子時,大家才都又各自散去,聽前頭那邊也沒有曲樂之聲,想必宴席也結束了。
仙草嘗過了滁州的美食,心滿意足,撫著肚皮在榻上發困,又盤算了會兒心事,終於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
次日起程,知府又親自送禹泰起出了城門,七里才回。
當下一路急趕,宮女們坐在車內,起初還有興致在窗戶上往外張望,後來都看厭了,便各自靠在一起睡了過去。
只有仙草半掀著簾子往外打量,看蒼山渺遠,江山開闊,回想在宮中的生涯,真是如夢似幻。
這天,隊伍好像有意加快趕路,到了晚間本該歇息在小縣城裡,却偏偏穿城而過,冒著寒風又走了半宿,才終於在一個小鎮子上停了脚。
這會兒早就人困馬倦,這些宮女們更是累的累,餓的餓,笑臉都沒有了。
原本仙草跟慧兒還藏了些昨晚上打來的野食,因爲路上她們叫餓,早都分著吃了。
下車的時候,夏葉忍不住抱怨道:「這是怎麽了,好好地縣城不歇,要多趕這半宿的路。」
冬芳道:「就是說,餓得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穩了。」
這些人雖是宮女,但一個個也算是出類拔萃的,從不曾經歷過這樣的顛簸,也極少有這樣挨餓受凍的時候,下車的時候各人的腿都麻了。
禹泰起的副官走過來,喝令衆人快些到鎮子的客棧裡歇息,見她們慢吞吞地,便呵斥了幾句,態度很是粗暴。又惹的衆人很是不滿。
小翡不由低聲道:「我們好歹是皇上賜給禹將軍的,却給這個粗人吆喝。」
慧兒打了個哈欠道:「我可不管了,只想要快點睡覺。」
仙草不言語,只顧打量周圍,這會兒大概快到子時了,加上又是冬夜最冷的時候,街上竟一個人也沒有,到處黑漆漆的,只有客棧門口的兩盞燈籠跟浮在半空中一樣,顯得有幾分詭异。
那邊禹泰起已經先行進了客棧,他的那些部下們默不做聲地下馬,各自安置,行動乾淨利落,可見訓練有素。
暗夜裡除了北風的呼嘯聲,只有鎧甲跟刀柄偶爾交撞發出的響動。
不知爲何,仙草心中竟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
這小鎮子既然荒凉,所謂客棧更是馬虎,簡直四面漏風,客房內更加沒有炭爐。
宮女們叫苦不迭,本來困倦非常,但是到了這個地方,幾乎凍餓的睡都睡不著。
勉强叫小二送了些熱水跟熱茶飯進來,那水還罷了,飯食却都是粗糙簡陋之物,且都半凉不熱,連貪吃的慧兒都有些難以下咽。
小翡忍不住摔了筷子,氣道:「這是幹什麽,當我們是什麽?宮內的潲水也比這個强些。」
慧兒小聲說:「這裡像是個沒名氣的小地方,又是深更半夜,自然沒有好吃的了,咱們隨便墊一墊,早點睡了罷了。」
夏葉氣的冷笑說道:「又冷又餓的誰睡得著?在這裡睡上一夜,只怕就死了呢!」
仙草因爲見這客棧簡陋,本想跟這些宮女睡在一起,正要進門,却給那副官叫住了。
仙草隨著去後,剩下的幾人見狀,便撇嘴道:「小鹿姑姑到底是跟咱們不同,這想必是去開了小灶了。」
也有的酸道:「可不是嗎?同樣都是皇上御賜的,這會兒又分出三六九等。」
大家紛紛不平,可要去討個公道,又著實不敢出頭,只得各自多穿了兩件衣裳,悶悶地擠在一起睡了。
仙草給那副官帶著,來到了一間單獨的小房間裡,進門之時她問道:「禹將軍在哪裡歇息?」
副官看她一眼,警惕地說:「問這個做什麽?」
仙草笑道:「問明白了,我半夜好去爬床。」
那副官本來冷若冰霜,聽了她這句,又看她笑眯眯的毫無羞愧之色,他反而臉上微紅,咬牙喝道:「不要亂來,小心你……」
話沒說完,却又忍住了,把仙草往房間內一推,厲聲道:「晚上最好別亂跑。」自己轉身去了。
仙草進了房中,却見地上居然有個炭盆,她走上前烤了烤火:禹泰起明明可以在縣城安頓,縣城那邊必然也有專人接迎,他却偏偏避開了,難道只是爲了多趕半宿的路?
琢磨了片刻,仙草把桌上的一個茶壺捧著放在門口,這才退回床上,和衣而臥。
外頭的風聲越緊,吹在窗戶上,就像是有人用手拼命地拍打著窗扇一樣。
朦朧之中,不知過了多久,仙草終於在那風聲之中入了夢。
夢境中閃現出許多昔日的情形,自己帶著小鹿,周旋於皇后跟先帝之間,其中還有那個給人欺負的走投無路的小少年。
趙踞的容顔一點點在心底勾勒的鮮明,從小少年搖身一變,成了玉樹臨風的帝王。
仙草的身體開始發熱,好像置身於電閃雷鳴之中,自己在乾清宮的桌子底下,是他猝不及防地突然吻了過來。
那是熾熱的,令人窒息的感覺。
但是很快地,那感覺越發真切。
仙草隱隱察覺不對,她竭力掙扎,身子却軟綿綿地,終於她奮力一動,睜開雙眼。
還沒看清楚什麽,喉頭一窒,已經發出了劇烈的咳嗽。
怪不得窒息的感覺這麽鮮明,原來整個屋內霧濛濛的,像是起了烟霧,隱隱地又有一股熱浪襲來。
仙草定了定神,很快反應過來,忙大叫道:「走水了!快起來!」才喊出了一聲,就又給嗆的咳嗽連連。
只是在她叫了這一聲後,房門啪地給踹了開來,把仙草擺在門口的水壺猛然擊飛,落地摔的粉碎。
門口的人影一怔之下,飛身向著她撲了過來。
仙草早翻身下床,又叫道:「有刺客!」
隱隱地仿佛聽見外頭騷動起來,但那刺客却也衝到了身前,仙草倒退數步,把被子掀起扔了過去,却給那人舉刀劈落,立刻成了兩半。
仙草見他這樣凶悍,忙叫道:「好漢饒命,我只是個宮女,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的,您可要找對人下手。」
那人啞聲道:「找的就是你。」
才要往前,却不妨仙草握著旁邊的炭盆,用力一掀,那炭火跟灰揚起,撲了那人一頭臉。
仙草趁機起身,撒腿往外跑去,那刺客給阻了阻,抬手擦去臉上的灰:「好個賤婢!」他咬牙切齒,惡狠狠地撲向門口,揮刀向著仙草砍了過去。
仙草跑的雖快,却哪裡比得上這有武功的人,眼見仙草將斃於刀下,却有一道魁偉的身影從門邊閃出,他一把揪著仙草攬入懷中,另一隻手抬起,竟是赤手空拳地向著刺客的刀擊去!
鐵拳對上刀刃,隱隱發出了金石交擊的響動。
刺客虎口劇痛,手竟握不住鋼刀,那刀脫手飛出,與此同時門口的人抬起長腿用力一踢,便把刺客踹的往後倒飛出去,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