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葉瞪著「死而復生」的禹泰起, 無法相信。
「你……這不可能!你明明已經死了!」她滿面駭然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禹泰起。
方才夏葉試探禹泰起生死的時候,幷不是如尋常之人一樣探他的鼻息,反而是直接試了他的頸間大脉。
倘若裝死的話,片刻間屏住鼻息, 自然可以瞞天過海。但是頸間的大脉乃是人身上的主血脉涌動, 除非這人死了, 體內血液才會停止流動,所以試這個才是最准的。
方才夏葉便是試著禹泰起的頸間大脉靜止,這才深信不疑地認定他已經死了。
禹泰起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麽, 却仍是不動聲色:「你方才說說有人會傳信給蔡勉, 難道說你還有同黨?」
夏葉的瞳仁驀地收縮。
她已經顧不上追問禹泰起到底用了什麽法子居然把自己騙過去了,畢竟對方不死,那麽暴露了的自己自然就危險了。
目光往門口極快地掃了一眼。
夏葉心念才起, 禹泰起已經淡淡說道:「你最好別輕舉妄動。」
此刻夏葉也已經發現了,門外隱隱約約似有人影閃爍, 想來禹泰起既然安排了這樣引蛇出洞的法子, 門外自然也有他的侍衛。
如今竟然是無處可逃。
「好個禹泰起,原來你早有安排。」夏葉咬牙切齒, 眼角的餘光瞟向身側不遠的仙草。
害她落到這步田地的, 却正是鹿仙草, 沒想到自己居然小看了她……
仙草見夏葉目光逡巡, 她倒是十分的機智, 當下拔腿跑向桌邊兒:「將軍。您怎麽這麽快就起來了?我還沒問明白呢。」
禹泰起嘴角一動:「她是不會告訴你的, 你問也是白問。」
夏葉見捉不到仙草,便咬牙說道:「小鹿姑姑,你竟敢背叛太師?」
仙草躲在了禹泰起身後,稍微心安:「我先前應允太師,也不過是迫不得已罷了,太師從開始就威脅我,若我不答應便要我性命,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頭?但是試想以我之力,怎麽能够奈何得了禹將軍?他又不是那些愚妄蠢鈍的無能之輩。且如果堂堂的禹將軍會死在一個小小宮女的手上,還怎麽當得了統帥十萬大軍的夏州都督。」
她立在禹泰起的身後說出這些話,字字清晰,雖然隱隱地有些奉承之意,但是却不露痕迹,極爲動聽。
禹泰起唇角微挑:「多謝小鹿姑姑誇獎。」
仙草忙道:「將軍不必客氣,我是實話實說罷了。只是有些人認不清形勢,自以爲天底下的人都要給他們拿捏,視人命如草芥,我才不要跟他們同流合污呢。」
夏葉見他兩人一唱一和,又聽仙草說了這些,怒道:「鹿仙草,你好大的膽子,你就算不要自己的性命,連羅昭儀的命都不要了嗎?」
仙草道:「我當然不會容你們傷到羅昭儀。」
夏葉咬牙:「你今晚上所做,太師遲早會知道……你以爲羅紅藥能逃脫嗎?」
仙草眨眨眼:「遲早是多久?姐姐如今在這裡,倘若姐姐出不了這屋門,太師應該不至於那麽快知道的吧?」
夏葉一震:「你是什麽意思?」
仙草吐舌:「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夏葉雙手緊握,突然之間縱身躍起,手底寒光閃爍,有暗器向著禹泰起飛去。
仙草看的目眩神迷,來不及反應,本能地伏身低頭,把自己完全躲在了禹泰起身後。
禹泰起却仍是端然不動,只是單手在桌上一拍。
桌上歪倒的酒杯應聲而起,禹泰起將杯子當空一晃,只聽「叮叮」地兩聲,一枚暗器已經給酒杯撞開,另一枚却不知所踪。
夏葉正要撲上去做最後一搏,禹泰起將酒盅輕輕搖晃,杯中寒光激射而出,不偏不倚向著夏葉。
來不及躲閃,夏葉只覺著胸口一疼。
她自己射出的暗器却又給禹泰起打了回來,夏葉身心俱震,身形搖晃,踉蹌跌倒。
兩人的交手風馳電掣般,別說仙草不懂武功,就算是懂,也很難看清其中玄妙。
高手過招,勝負立現,夏葉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武功在禹泰起面前,很不够看。
當下臉色慘白。
仙草在禹泰起身後連抬頭都不敢,生恐遭受池魚之殃,聽到屋內沒了動靜,她才從禹泰起的肩頭露出兩隻眼睛往外打量,眼見夏葉跌跪在地上,手捂著胸口,指縫中有鮮血涌出。
仙草睜大雙眼,驚嘆道:「哇……」嘆爲觀止。
禹泰起則淡淡道:「說,你的同黨是誰?」
夏葉冷汗直流,却仍是冷笑道:「 想要我背叛太師,你是做夢!」
禹泰起道:「是嗎?」
話音剛落,仙草指著叫道:「將軍,你看……」
原來從夏葉手指縫間流出的血,竟飛快地變成了黑色。
仙草畢竟不是習武之人,不很明白這意思。
禹泰起却一看就懂:「原來那暗器上有毒。」
仙草一怔:「毒?」
夏葉抬眼看她,事到如今她依舊恨意十足的:「你別得意,太師不會放過你的。還有羅昭儀……還有……」她盯著禹泰起,恨不得把他咬死似的。
仙草見她冥頑不靈,著急地轉出桌子:「你何必爲了蔡勉這樣死忠?你的家都快要到了,你甘心死在這裡嗎?」
夏葉聽了這句,眼神一變。
仙草還要再說,禹泰起突然手腕一抖,酒杯脫手而出,正撞在了夏葉右臂之上。
夏葉她悶哼一聲,往後跌倒。
「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禹泰起冷冷地起身,把仙草拉到自己身旁。
原來方才夏葉趁著仙草到了自己身前,還想要垂死掙扎傷害仙草,却給禹泰起察覺先機,及時攔住。
「技不如人,我認輸就是。」夏葉扭頭看他一眼,却又看向仙草道:「我之前是騙你的,我的家根本不在邯鄲,我……原本也是個孤兒。是太師從小收養了我,我自然、要向太師盡忠……」
她說到這裡,低頭咳出了一口血。
仙草睜大雙眼,雖然恨極這個人心狠手辣,濫殺無辜,但如今看到她這幅模樣,心中却又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禹泰起盯著夏葉,突然不知道想到什麽,俯身探臂。
夏葉以爲他要給自己一個痛快,便冷笑著閉上雙眼:「要殺就殺吧。」却覺著禹泰起手起手落,竟飛快地點了她身上幾處穴道。
夏葉驚愕地睜開眼睛,還沒來得及說話,禹泰起又抬手探入她的懷中,夏葉這才驚叫起來:「你幹什麽?」
禹泰起幷不理會。
仙草在旁邊看禹泰起的手在夏葉的胸口摸來摸去……也不知他想怎麽樣,如果換了別的什麽男子,仙草自會覺著對方是在借機輕薄,但是這種事當然不會發生在禹大將軍身上。
但雖然他幷非輕薄,這動作也實在是太不避諱了。
夏葉的臉色本來有些蒼白,給禹泰起這樣一弄,臉色却又迅速地轉爲通紅。
她氣急了,想破口大駡,又想將此人拍開,却因爲毒發又加上傷重,且被點了穴道,竟無法動彈。
此刻禹泰起終於縮手,仙草在旁邊早看見他手中握著一個不大的瓷瓶:「將軍,這是什麽?」這才明白禹泰起原來是在找東西。
禹泰起打開瓷瓶,聞了聞,倒出了一顆黑色藥丸,把夏葉的下頜一捏,扔進她的嘴裡。
夏葉直直地看著他,一口氣轉不過來,眼睛翻白,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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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仙草給夏葉逼迫,要她對禹泰起動手,但她很清楚禹泰起是何等精明而果决的人,之前他已經在試探自己,如果自己真的流露出要害他的意思,只怕下場會跟宿州客棧中的那些宮女們一個下場了。
所以在給他斟酒之後,仙草從衣袖內把夏葉所給的那包藥拿了出來,就放在了禹泰起的跟前。
禹將軍瞧了一眼,幷無异樣表情,只問:「是什麽?」
「好像是、毒/藥。具體是什麽毒我幷不清楚。」仙草乖乖回答。
「哦,誰給你的?」禹泰起的表情仍是淡淡的,仿佛在跟她閒話家常。
仙草却有些緊張:「是、是蔡太師的人。」
當下把自己離京之前蔡勉的威逼利誘都說了,又道:「我當時迫不得已才跟太師虛與委蛇,其實是不敢對將軍動手的,一來知道自己辦不到,二來,將軍是國之長城,自然不能有絲毫損傷。」
禹泰起道:「你跟我說了這些,不怕蔡勉饒不了你?」
仙草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我自然是怕的,不止是我自己的命,他們還拿羅昭儀的命來要挾我,所以我想求將軍幫我想個法子,最好別讓他們威脅到羅昭儀。」
所以兩人才演了那一齣戲,本來是想讓夏葉見大事已成,可以放鬆戒備,先解除對羅紅藥的威脅。
沒想到夏葉的口風緊的很,而且還要砍禹泰起的頭……
夏葉暈厥後,禹泰起吩咐一名親信將她帶下。
仙草直到看他喂給夏葉那藥丸,才猜測這可能是解藥之類的,可是禹泰起居然會饒夏葉一條命,這倒是很出人意料。
事情懸而未决,仙草忐忑:「將軍,這可怎麽辦?如果隊伍裡還有蔡太師的人,發現她出了事,會不會懷疑到我頭上,然後對羅昭儀不利啊?」
禹泰起說道:「不打緊,我身邊不至於有蔡勉的人,只有剩下三名宮女還有可疑。如果她們問起夏葉的事,你也隻照白天的說辭告訴便是了。」
白天夏葉殺死了那丫鬟,推到了山賊身上去,現在禹泰起顯然也是這個意思。
仙草嘆了口氣:如今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得如此。
禹泰起看著她:「你很關心那羅昭儀?據我所知你跟她相處的時間也幷不長,如何就對她這樣好。」
仙草道:「羅昭儀是個實心的人,當初她也爲了我,差點殞命呢。我別的不念,這件事是絕不會忘的。」
「原來小鹿姑姑是知恩圖報之人。」禹泰起微笑。
仙草嘆道:「我當初離京的時候,還很擔心她在宮內處境艱難,曾托付雪茶公公暗中照料。萬萬沒想到,她最大的危險,却還是因我而起。」
禹泰起道:「你不必在意,雖然夏葉以羅昭儀來要挾你,但事實未必就如此,蔡勉行事雖不擇手段,但羅昭儀畢竟是後妃,他不至於真的就衝一個威脅不到自己的女人下手,隻爲泄憤。何况我會命人嚴密看管夏葉,不會讓事情外漏的。你若還不放心,我會派人回京,暗中將此事禀告皇上,讓皇上派人留心羅昭儀如何?」
仙草忙行禮:「多謝將軍。只是還是別告訴皇上了。」
「爲什麽?」
仙草想起自己離宮前跟皇帝求善待羅紅藥,却給趙踞呲了一場的事兒。她遲疑片刻:「一旦跟我有關的事,皇上的反應總是令人難以忖度,所以倒是不必節外生枝了。」
禹泰起道:「這却是有些古怪,皇上爲何對你這麽反常?難道真如夏葉方才所說……皇上也捨不得你?」
方才夏葉說這話的時候,仙草就忙不迭地打斷了,沒想到還是給禹泰起聽在了心裡。
對上禹將軍沉沉的眸色,仙草笑道:「皇上捨不得輕易放過我便是了,他一直很想多折磨我些時候是真的。」
禹泰起挑了挑眉。
幸而在這時候,外間有人敲響房門。
禹泰起命人進來,却是他的近身武官,行禮說道:「將軍,有些蹊蹺,城門官突然來報說,城外有人叫門。」
「這時候是什麽人?」
入夜之後城門早就關了,何况如今夜深。照朝廷規矩是不能擅自開城門的,再者說如今潙山的匪賊猖獗,倘若是賊人假裝,趁機突襲進城也是有可能的。
武官說道:「聽那人說,是什麽滄州牢城營的人……」
方才那武官進來的時候,仙草因知道兩人是要說正事,便很想回避,只是禹泰起居然幷無任何讓她避讓之意,何况這是她的房間,倒也避不到哪裡去。
正在假裝什麽也不聽的模樣,突然間那五個字躍入耳中:滄州牢城營。
仙草的耳畔「嗡」地響了起來,不等禹泰起開口,便失聲問道:「你方才說什麽?」
這武官是禹泰起的親信,素來禹泰起處理軍務,幷無任何閒雜人等在側,何况是個女子,但是他因見禹泰起對仙草似有不同,所以才不敢如何。
此時見仙草居然插嘴,他才皺眉斥責道:「這裡豈有你說話的份兒?」
仙草微微窒息,忙又看向禹泰起。
禹泰起一抬手:「你說是哪裡的人?」
武官見他幷無追究仙草之意,才又訕訕道:「對方報的是滄州牢城營的名號,還不知真假。」
他頓了頓,又補充說道:「城門官還說,那些人嚷嚷說什麽有關於潙山機密……但按照本朝律例,天黑一律不得開城門,所以城門官幷未輕舉妄動,隻派人來報知此事。」
仙草的心怦怦亂跳,雖知道世間不至於有那麽巧的事情,就算來的真是滄州牢城營的人,也未必是徐慈在內,可是仍舊有一份盼望之意,無法遏抑。
仙草捉住禹泰起的手臂:「禹將軍……」雖然幷未說完,眼中却透出了祈望之色。
禹泰起對上她的眸子:「怎麽了?」
仙草知道自己不該多嘴,但是心潮澎湃無法按捺,就仿佛冥冥中有一份呼應,她知道這來人就算不是徐慈,也必然跟徐慈有關。
話到嘴邊却又咬住了,仙草問道:「將軍打不打算開城門?」
禹泰起還未回答,旁邊武官忍無可忍,厲聲道:「還不住口,本朝律例你難道不知道?再說將軍才來到曆城,就偏有人半夜來此報什麽潙山機密,這必然是賊人設下的圈套,不過是想騙開了城門,趁機行事罷了!」
仙草也知道此人說的有理,但現在的她,却是情感徹底地壓過了理智:「將軍!」
她仰頭看著禹泰起,雖然幷沒有說出口,眼中却已經有泪光隱隱。
禹泰起盯了她片刻,終於抬手將仙草的手握了一把,然後從臂上推落。
仙草的心也隨著墜到了谷底。
禹泰起邁步往外走去,且走且說道:「吩咐人備馬。」
那武官詫异:「將軍要去哪裡?」
「去城門,」禹泰起淡聲道:「我倒要看看這來人是神是鬼,倘若真的是賊人來騙取城門的,那就讓他們試試看,能不能從夏州軍的手底下過關!」
那武官本來極爲擔心,可聽到最後一句,却驀地震動,當即昂首挺胸,朗聲道:「末將遵命!」
仙草原本以爲禹泰起拂落自己的手,是拒絕開城門的意思,聽到他說這句,却仿佛黑暗中又見到了亮光。
「禹將軍!」仙草驚喜交加,奔到了門口。
禹泰起正下臺階,聞聲回頭。
仙草收斂起伏的心緒,泪光濛濛中向著他展顔一笑:「將軍務必要小心留意。我、我在這裡等著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