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茶的這招有奇效。
羅夫人乖乖地去了, 一聲也不再響。
剩下仙草直直地瞪著雪茶。
雪茶却仍是陰冷森森地瞪著羅夫人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宮門口。
仙草咳了聲:「公公……」
雪茶却緩緩地籲了口氣, 陰鷙的氣息消失,慢慢又恢復了原先那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仙草皺眉:「你剛才是怎麽了?」
雪茶悻悻道:「這種事果然還是高五來做最好。」
仙草笑道:「原來你剛才是在學高公公?」
雪茶道:「是啊,是不是有七八分像?我實在討厭這女人,可又不能真的怎麽樣她, 所以想嚇嚇她罷了。」
仙草道:「何止有七八分, 簡直像是高公公附體。」
雪茶嗤地笑了起來:「皇上說的果然沒錯,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慣了那張臭臉,居然也能學的很像。」
仙草點點頭,又道:「只不過以後還是別學這個了。」
「爲什麽?」
仙草想了想:「宮內那樣的臉太多了, 還是公公原來的臉比較可愛些。」
雪茶舉手揉了揉自己的臉,道:「是嗎?不是拍馬屁?」
仙草笑道:「這次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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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茶跑回乾清宮,將那份自己看不懂的東西雙手呈上。
趙踞看過後, 挑眉有意外之色, 當下就問究竟。
雪茶便把寶琳宮的事告知了皇帝,只說仙草轉交的這名單,也幷沒有多說羅夫人無禮, 畢竟自己已經恐嚇過那婦人了, 且還要照顧羅紅藥的顔面。
趙踞聽了,只帶笑說了一句:「這也算是亡羊補牢了。」
正說著,外間報小國舅到了。
隨著顔如璋自濟南府回來後, 周知府被刺身亡的調查也有了定論。
據捉拿到的清流社的餘黨供認, 原來當初蔡勉下令捕殺清流社衆人, 周知府身爲蔡勉的得力爪牙,自然是出力不少,如今趁著禹泰起將周知府拿下押解回京之時,清流社的人便趁機動手,將其殺死。
這結論一出,堵住了大部分的嘴。
那些因爲周知府之死而義憤填膺不可一世的官員們,其實幷不是因爲周知府被殺死一事而鳴不平。
他們主要針對的是禹泰起身爲武將却肆意行事、甚至謀殺文官的舉動。
這些吵嚷不休的文官裡的大多數,甚至對於清流社持有一種極微妙的態度。
畢竟清流社原本是象徵著文采風流,文人墨聚的所在,如果當初不是蔡勉堅持打壓,只怕此刻朝中也有不少官員躋身其中。
而周知府在當初肅清清流社黨羽的時候,的確也做了不少傷天害理之事。
因此在聽說是清流社的人復仇,跟禹泰起無關之後,許多人默默地偃旗息鼓了。
剩下幾個還在搖旗呐喊的,無非都是蔡勉的親信死忠而已。
趙踞對於顔如璋的辦事能力極爲滿意。
長指點著紫檀木桌面,皇帝自覺神清氣爽,嘆道:「你這份調查一出,朕終於能看見乾清宮的門了。」
他的意思是原先彈劾禹泰起的摺子壘起來擋住了視綫,如今眼前總算清淨了許多。
顔如璋笑道:「爲皇上辦事,不得不打起十萬分精神,總不能辜負皇恩。」
趙踞道:「這件差事你辦的的確乾淨利落,一來安撫了衆人之心,二來,太師的注意力都暫時轉移了。」
顔如璋道:「清流社畢竟也是太師的心病,太師也怕那些人向自己復仇,自然不會掉以輕心。趁著太師想對付清流社的當兒,皇上正好鬆一口氣。」
趙踞頷首,却苦笑道:「這口氣哪裡能鬆半分,不然的話,等太師明白過來,反撲的只怕更厲害。」
顔如璋頓了頓,上前一步,放低聲音說道:「聽說太師有意選幽州節度使馮雲飛之女入宮,不知是否是真的?」
趙踞道:「是真。」
在顔如璋回京之前,蔡勉就跟皇帝提起了馮都督之女馮絳,言語中竭力誇獎,說是個文武雙全品貌皆上的女子,而馮雲飛爲人恭順忠直,又有治軍之才等等,簡直無一不好。
顔如璋道:「皇上總該知道太師的用意吧?」
趙踞瞥他一眼。
幽州距離夏州最近,幽州節度使的管轄區僅次於夏州,如果單單論起兵力來,甚至比夏州的兵源還更充足幾分。
而兩個藩鎮雖然近,但馮雲飛跟禹泰起向來幷不對眼,兩地交界處甚至常常有零星衝突發生。
蔡勉早看禹泰起不順眼,如果這馮雲飛是他的心腹,自然可以趁機大力扶持。
顔如璋道:「皇上答應了?」
趙踞道:「之前太師一直催朕下旨降罪禹卿,朕爲了穩住他,便提起了立後之事。」
當時蔡勉幾乎要拉著皇帝的手寫那道聖旨,假如皇帝不寫,加上當時臣子們沸騰的議論,蔡勉只怕會利用這機會,連聖旨都不帶,只叫人去傳皇帝口諭了。
正不可一世之時,趙踞故意提起了太后所說要立後之事,他假意詢問蔡勉的意見。
蔡勉看皇帝虛心請教自己的意見,微微得意。
畢竟這立後的事他也惦記在心上,若趁機解决了又何樂而不爲?
當下就把叫囂著處置禹泰起之事暫時壓下,順勢提起了幽州節度使馮雲飛之女馮絳等等。
果然皇帝仿佛很感興趣的樣子,又百般地打聽,詢問馮絳的年紀,性情,容貌等等瑣碎……蔡勉還以爲皇帝畢竟年輕愛好美色,却不知皇帝只是裝出來的。
此事顔如璋笑道:「如果真的立了那馮氏,那麽太后豈不是要失望嗎?她可是對於珮兒寄予厚望,而且聽太后說,皇上你對珮兒好像也很是喜歡啊。」
趙踞道:「如果朕不顯得很喜歡,太師怎麽會著急把注意力放在這件事上面。」
顔如璋不置可否,只是向著皇帝深深躬身:「怪不得我在濟南府的事辦的頗爲順利,多謝皇上聲東擊西,爲臣爭取了有利時間。」
趙踞笑道:「看著雖然有些黑瘦,可還是這麽油嘴滑舌的。」
他說到這裡,突然在顔如璋的腰間一停,仿佛要問,却又沒說什麽,只道:「剩下的事交給朕料理,你回去好生歇息調養。」
顔如璋答應了聲,後退之時又問:「聽說小鹿姑姑回宮了?」
皇帝一怔:「是啊,你哪裡聽說的?」
顔如璋道:「別的不說,我先從雪茶公公的臉上就看出來了。」
趙踞挑眉,不由看向殿門口,却見雪茶立在門側,不知道在打量什麽,神采飛揚,臉上有光似的。
此刻皇帝突然想起,之前仙草離宮之後,尋常掃一眼雪茶,他總是面無表情耷拉著眼皮跟嘴角,跟現在這幅精神十足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趙踞嗤地一笑:「這狗奴才。」
顔如璋突然說道:「說來雪茶公公對小鹿是不是有點太上心了,難不成他們兩個……」
趙踞起初未反應過來,對上顔如璋的眼神,才驀地大笑:「你胡說什麽?」
可笑著笑著,不知爲何,皇帝臉上的笑容好像有點凝固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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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仙草送了雪茶,回到屋內,見羅紅藥正盯著桌上新熬好的藥怔怔發呆。
仙草輕聲道:「又發什麽楞?難道還是因爲我方才對她動手,你不受用了?」
羅紅藥的雙眼通紅,含泪抬眸看向仙草:「你說哪裡話,我豈會不知道你是爲了我好?」
仙草驀地發現她臉上還帶著高高隆起的手掌印,她本就因病而孱弱不堪,如此更是可憐到極至了。仙草看的心疼,隱隱地竟有點後悔就那麽輕易地放走了羅夫人,很該把那潑婦打上一頓才好。
「知道就好,趕緊喝了藥吧。」仙草皺眉,强迫自己不去細看。
羅紅藥握住仙草的手:「這話我雖然不便說,但還是想說……」
她的手溫熱,微微發抖。仙草抬眸:「什麽話?先喝藥。」
羅紅藥却仍是望著她道:「你把那名單交給雪茶的意思,我很明白。假如……皇上因此而赦免了父親,說句不好聽的,以後我縱然死了,也是瞑目了。」
「閉嘴。」仙草一震,厲聲呵斥。
羅紅藥笑笑,舉手端起藥碗慢慢地喝了起來。
仙草看到她瘦削的肩頭聳動,雖然喝藥,但泪却一滴滴地掉進了碗裡,打起漣漪。仙草竟忍不住,握著羅紅藥的肩膀蹲在地上,半是抱怨半是難過的:「你這樣的人……幹嗎要進宮啊。」
羅紅藥放下藥碗,看向仙草。
仙草眼底發澀,低低道:「你這樣不行的昭儀……你若是無法寬心想開,誰也幫不了你。」
雖然她沒有細說,羅紅藥却明白她的意思:「你放心。」
「我放心什麽?」仙草垂眸,嘀咕道:「你都要把自個兒害死了。」
羅紅藥舉手扶住她的臉:「別難過,小鹿,我答應你會好起來的,這次是真的會好起來。」
仙草抬眼,雖然懷疑,仍是帶著一絲希望:「真的?」
羅紅藥點頭:「真的。我不想你總是爲了我操心,爲了我傷心。我會好起來的,真的,這次是真真的。」
也不知是羅紅藥真的想開了,還是因爲仙草看管的好,又過數日,她的咳都停了,太醫診斷後,亦歡天喜地地表示以後若藥食得當,便痊愈有望。
這日江水悠來探望羅紅藥,臨走之事向著仙草使了個眼色。
兩人緩步而行,來至御花園中。
時近正午,院中別無他人,兩人步入凉亭內,江水悠才說道:「我打心裡佩服小鹿姑姑的爲人,真的……從沒見過姑姑這樣的人物。」
仙草道:「昭容怎麽突然說這些?」
江水悠在美人靠旁坐了,轉頭打量花園內的姹紫嫣紅,道:「但姑姑這樣的人物,跟了昭儀豈非可惜?昭儀那種不爭不搶柔柔弱弱的性子,一輩子扶著她,不累嗎?」
仙草揚眉:「昭容在說什麽?」
「我在說,」江水悠收回目光,看著面前這張粉妝玉琢看似可喜的臉,「姑姑何不跟了我?」
仙草十分意外,竟不知如何接茬,便只看著江水悠。
江水悠似乎戲謔,又像是當真:「雖然姑姑對我仍有戒心,但我對姑姑却是『我本有心向明月』……畢竟以姑姑的心性手段,若是跟了我,我們兩個必然會相得益彰,各得其所。」
半晌,仙草才笑道:「多謝昭容看的起,只不過我幷沒什麽雄心大志,只想安安穩穩地混日子而已。」
江水悠道:「姑姑雖然想置身事外,但只怕事與願違,比如明明出了宮都能給召回來。若姑姑在我身旁,我絕不會拉姑姑的後腿,可是跟著昭儀……」
之前江水悠雖然也常對自己示好,却不曾如現在這樣開誠布公,說的如此直白。
仙草狐疑:「昭容爲什麽突然想讓我跟您?」
江水悠對上她探究的眼神,臉上的笑緩緩收起。
「不瞞姑姑說,」然後江水悠臉上浮出一絲憂慮之色:「因爲我最近、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哦?」仙草詫异起來。
如今後宮內品級最高的雖然是羅紅藥,但最得寵的自然是江水悠,而且滿宮的人都羡慕江昭容的順風順水,聖寵不衰,連仙草一時也看不出有什麽威脅到江水悠的。
可是看著江水悠略帶憂色的臉,仙草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難道是因爲……」仙草欲言又止。
江水悠看向她:「姑姑爲何不說了?」
仙草不答,想了想,小心從懷中摸出一個玉佩:「是這個?」
江水悠瞥了眼,嗤地笑了出來:「姑姑也太謹慎了。可不正是這個?」
仙草見她一點就通,忙把玉佩收起來:「昭容的爲人行事向來進退有據,很是大度,怎麽因爲一個還沒進宮的人就這樣憂心忡忡?」
江水悠道:「姑姑沒見過那位顔姑娘?」
仙草想了想,眼前掠過那道端莊秀麗的背影:「沒認真看過。」
江水悠長長地嘆了聲,道:「我原本以爲什麽京城第一美人,不過是衆人吹捧,言過其實的話,可是,當真的見到那位顔姑娘,却竟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仙草震驚:「當真有這麽美貌?」
江水悠道:「實不相瞞,我原本對自己的這張臉也甚是滿意了,就算羅昭儀另有一番別樣姿容,我自忖也不輸給她,但是對於這位顔姑娘,我真的……就如同那句『我見尤憐』。」
江水悠說完之後,自嘲般又道:「何况人家還有太后做靠山呢?就算她現在沒有進宮,對我而言,却已經想到了她進宮後我的日子、不對,是我們的日子……這後宮裡的人只怕都要不好過了。」
仙草小心地問:「那以昭容之見,這位姑娘的性情如何呢?」
江水悠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异樣的笑意:「姑姑,能在那樣大家子裡長出來的女孩子,哪個是簡單沒心機的?雖然我不敢說顔姑娘是什麽性情,但我知道,她絕對是個不容小覷的。」
仙草本有點緊張,轉念一想,又笑道:「罷了,橫竪都是皇上的妃嬪,昭容不必先緊張起來。橫竪船到橋頭自然直,順其自然就罷了。」
江水悠道:「如果我是羅昭儀一樣性情的,倒的確可以順其自然。」
然而事實是,她可是想當皇后的人,如今大敵當前,叫她如何不綳緊心弦?
所以才迫切地想把仙草收到自己身旁,因爲江水悠清楚地知道,如果得了仙草的心,能够讓她如相助羅紅藥一樣的真心輔助自己,那樣的話,在顔珮兒面前,興許還可以一較高下。
江水悠心底盤算之時,突然眉頭一皺,原來她發現亭子下面那叢大月季竟無風而動。
心頭一緊,江水悠喝道:「什麽人!」
仙草早拾級而下,轉到那月季背後。
當看清眼前之人的時候,仙草咳嗽了聲,回頭對江水悠笑道:「昭儀不必在意,像是御苑那邊走失的兔子竄到這裡來了。」
「原來是兔兒。」江水悠懸著的心總算放下。
而月季花下那人聽了「兔子」二字,臉上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