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靜笑了笑,說道。
面戴暗紅面罩的冷峻將領和平時一樣,站在他的身旁。
他們站在一條小山崗上。
前面的梯田裡,到處都是金黃色的油菜花,有白牆黑瓦的小村落被包裹在這樣的金黃裡,有河灣在丘陵間蜿蜒,還有披著蓑衣的漁夫在河裡打魚。
這的確是很美好的畫面,美麗的風景。
只是冷峻將領沒有應聲。
因為他們所在的這座山丘上,到處都是壓著黃紙的墳頭,長著很高大的松柏。
很少有人會站在墳場裡欣賞風景,讚美風景。
顧雲靜看著遠處的丘陵,他感覺到了某種氣機,知道自己等待著的人已經在從那片丘陵裡過來,於是他轉過頭,看著身旁不出聲的冷峻將領,笑道:“我就知道林夕一定會想到這個辦法的。”
面戴暗紅面罩的冷峻將領平素對顧雲靜十分尊敬,就像他的子侄一樣,然而此時聽到顧雲靜這句話,卻是陡然有些莫名的情緒,看了他一眼,有孝怒般道:“這種事情是大事,你要讓他怎麽做,直接告訴他就是,還不明說,雖然青鸞學院人多,肯定想得出這樣的辦法,可是你這樣…怎麽越老反而越孝子脾氣了。”
顧雲靜沒有生氣,反而笑得更為開心了些,他真的像個孝子一樣伸了個懶腰,笑道:“人越老本來就越是要像孝子的,尤其知道這些老不死的終於要來了之後,我知道自己要做的也就只有這樣一件事之後,便不用去想其他雜七雜八的事情。這一段時間,反而就是這幾十年來,我最開心和最輕松的時候,像個孩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冷峻將領知道顧雲靜說的是事實,在這種時候,他也會自己剛才不應該有的情緒而感到愧疚,所以他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這幾年辛苦你一直照顧我這個老頭子了。”
顧雲靜笑了起來,拍了拍這名冷峻將領的肩膀,“這次終於不用你出手,輪到我出手了。接下來你也可以終於不用再整天跟著我…你去做些你喜歡做的事情吧。”
冷峻將領早已經隻流血不流淚,所以他雖然很清楚這是告別,雖然這些年他也一直視顧雲靜是亦師亦父的存在,但他依舊只是沉默,沒有流下一滴淚水。
“人死之後一缽土,帝王將相,都是一樣。”
顧雲靜微笑著,點了點身側的許多墳堆,“老死了也就老死了,能死得有意義,這便應該是高興的事情。”
冷峻將領依舊沒有說話,躬了躬身,行了一禮,然後擁抱了他一下。
顧雲靜又笑得像個孩子,“這裡的景色我很滿意,你就將我葬在這裡。”
冷峻將領的身體一僵,想要說話,然而顧雲靜已經看出了他的想法,笑著搖了搖頭,“我已經打了一輩子仗,難道你還想我死後一直還領著兄弟們打仗?讓我清靜些,不要說我應該葬在中州將墓之類的胡話。”
冷峻將領不再堅持,垂頭道:“是。”
“皇帝氣盛,我死之後…”顧雲靜繼續交待一些後事,他說了這一句,陡然覺得不對,又搖了搖頭,笑道:“其實我死不死也沒有什麽關系,我不死,他也不會不插手南陵和龍蛇這邊。看來他本身也不想讓我活著。所以不要再想著和我一樣,當沒看到他的那些旨意。黑旗軍的那些兄弟們,是我和你一手召集起來的…總不能讓他們回家種田活著毀掉。林夕和我們黑蛇軍本來有些緣分。我死之後,你就將黑旗軍留給他吧。算是我這個前輩,留給他的最後期許和禮物。”
冷峻將領再次稱是。
“好了。”顧雲靜很滿意的笑了起來,轉頭看了一眼前方遠處的丘陵,道:“我去了。”
冷峻將領沒有說再見。
他只是對著顧雲靜的背影,行著閃耀著異常肅穆和悲壯光芒的軍禮。
顧雲靜的身影,穿過金黃色的油菜花田,走向遠方。
…….
一輛黑色馬車,在山林間的道路中碾葉而行。
馬車的周圍,有數十名膚色被某種氣體薰得有些微黃和微蒼白的黑衫修行者。
他們的頭髮似乎長期被某樣東西壓著,有些微塌,看上去發式有猩笑。
但這些黑衫修行者身上的氣息都很強大。
任何一人在世間,都應該是令人仰望的存在。
然而他們在這輛馬車的旁邊,卻依舊像最卑微的螞蟻。
沒有任何的軍隊護送這輛黑色馬車。
因為這輛黑色馬車的行跡需要保持絕密,而且就算是一支千人以上的重鎧騎軍,面對這些人和這輛馬車,也唯有死亡。
陡然間,這些強大而卑微的黑衫修行者都停下了腳步。
他們的面色都變得十分凝重,身上的氣息開始不停的震蕩,黑色的衣衫有協轉處,露出了內裡鮮豔血紅的顏色。
“前些時日,你們死了很多的修行者,現在又要有這麽多修行者死去,你們煉獄山的修行者,會不會死得差不多了?”
一聲洪亮而充滿鐵血氣息的聲音,忽然在寂靜的山林裡響起。
話音未落,顧雲靜的身影在山林斜坡上出現。
為了不影響自己的魂力噴湧,顧雲靜身穿的只是普通的粗麻衣衫。
他的頭髮上甚至沾染著一些油菜花的金黃花瓣。
他的身上也空無一物,沒有任何的武器。
一名前列的煉獄山神官感到了恐懼,但後方的黑色馬車裡散發出的炙熱氣息,給了他莫大的勇氣,於是他張口,想要發出厲叱。
只是他連一個音節都沒有能夠發出。
就在他張口想要出聲的瞬間,一片金黃色油菜花的花瓣,從顧雲靜的雪白發絲裡彈射出來,從他的嘴裡射入,穿破了他的喉嚨,從他的後頸帶著破碎的血肉,衝了出來。
所有發穿著神袍的煉獄山神官都明白了,眼前這名老人之所以沒有帶武器,那是因為他根本不需要武器。
他強大的魂力,就是他最強大的武器。
“顧雲靜,想不到來的是你…我煉獄山的弟子的確剩得不太多…只是難道你以為你是我的對手,可以在我面前,殺死他們麽?”
一個帶著濃濃大莽南部口音的聲音響起。
整輛馬車在這一瞬間就好像變成了剛剛開始鼓風引火的窯爐,滾滾的黑色濃煙從馬車的每一個縫隙裡噴湧出來。
一條在滾滾的濃煙包裹中,顯得異常高大的身影,從馬車裡走了出來。
這名被黑色濃煙包裹著的煉獄山大長老需要人侍奉,且現在煉獄山的弟子的確已經越來越少,越來越難以補充,所以他說出那樣的話,決定直接親自出手,殺死顧雲靜。
所有馬車周圍的煉獄山神官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暗喜,又都畏懼的跪了下來,近乎要親吻這名煉獄山長老站著的地面。
煉獄山大長老身上的氣息越來越為強大,黑色的煙柱越來越高,就像有無數的火山灰,在從空中飄灑下來。
然而顧雲靜卻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很得意。
“你要說話算話,等一下不要反悔。”
他的第一句話也很像孩子小時候打賭。
然後他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們都不是普通的聖師,只是煉獄山掌教應該不容許你們成為和他一樣的存在。”
“而且你們沿途是要分別處理一些事情,還是怕聚得太多讓人發現…還是你們煉獄山的修行者都是自私自利,恨不得將對方殺死的存在,聚在一起的時間越短越好…但不管如何,你只有一個人。要是你們有兩個人,我就不是對手了,可是只有一個人,我就可以把你葬在雲秦的泥土裡,當成春天的花肥了。”
在黑色濃煙裡顯得十分高大的煉獄山大長老突然安靜,心裡開始隱隱有些不安。
顧雲靜笑著動步。
只是第一步跨出,他身外的氣息就開始膨脹起來,就好像有無數重透明的鎧甲和刀兵在他的身外生成。
他的身體,似乎陡然就變得比渾身包裹著濃煙的煉獄山大長老更為高大,似乎將整個天空都陡然撞出了一個孔洞。
煉獄山大長老握著權杖的手陡然僵硬、顫抖。
“怎麽可能”
“你怎麽可能跨過了聖階”
只在這一刹那,這名尊貴、驕傲到了極點的煉獄山大長老,恐懼的尖叫了起來。
“快”
“攔住他”
“殺了他”
就在方才,他還說要自己動手殺死顧雲靜,所有的煉獄山神官便都已跪下,等著他顯露力量,滅殺顧雲靜。
然而此刻,所有的煉獄山神官卻都是呆住,聽到這名大長老讓他們上去拚命。
“膽小鬼,老不死,你可以死了。 ”
顧雲靜看著這名煉獄山大長老膽怯的模樣,笑了起來。
他體內的魂力,在這一刻盡情的釋放出來。
他發絲裡夾雜著的黃花飄飛了出來。
他的發絲裡,出現了無數血絲。
他的每一條皺紋裡,也飄飛出了無數血絲。
所有這些血絲,和他體內發出的力量,在他的身前形成了一柄巨大的血色長槍。
一槍刺出。
他身前所有的剛剛驚駭站起的煉獄山神官都骨折肉碎的倒飛而出,往後飛逃的煉獄山大長老被這一槍刺中,所有的黑煙和火焰全部飛散,他的身體,也在這一瞬間變成無數的枯骨,飛墜在雲秦的春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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