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嵩高峻極,各峰之中,要數峻極峰最高,也最引人入勝。如今正值三月,外間一片春色綠意,走在山中卻還有幾分陰冷。一代代達官顯貴都把這裡當成了遊玩勝地,山間原本砍樵人踩出來的小路漸漸變成了石板路,一塊塊青石在無數人的踩踏之下,變得光溜圓潤,在一夜小雨之後更顯濕滑。
石板路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背著背簍小心翼翼走在其間。只見她布衣荊釵身材窈窕,但不施粉黛的面上乍一看去卻是黝黑發亮,在時下尚白的風氣中,卻得算得上是異類了。當終於看到右手邊那條熟悉小路的時候,她這才抬起手來擦了擦額角的汗珠。
這條嵩陽觀北,峻極峰山腳下旁支小徑的深處,竹林掩映間有三間草屋。說是草屋,其實主體都用竹子搭成,頂上的茅草顯然才剛換過,此刻屋頂邊緣還有雨水間或一滴滴垂落下來。草屋外頭是一圈矮矮的籬笆,竹排做成的門微微虛掩著,那少女信手一推門進了小小的院子,隨即蹬蹬蹬快步到了草屋門口,豎起耳朵聽了聽動靜,這才推開屋門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
三間屋子東面用紙製格扇做了隔斷,其余兩間之中,除了矮幾和兩張竹製矮座榻和衣架之外,便隻有角落中的幾個書箱,看上去顯出了幾分寒酸。少女快步走到書箱前頭放下了背簍,繼而便繞過格扇到了東間,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坐在地席上,一手倚著竹製臥床,一手輕輕搭在身前,腦袋一點一點正在打瞌睡的垂髫女童。
“娘子!”
臥床邊上的女童一聽到這一聲低喚,立時便驚醒了過來。她嗔怪地看了一眼回來的婢女,隨即便低聲說道:“小聲些,別吵醒了阿兄!”
她扶著那婢女的手站起身,又回過頭盯著床上的人看了好一會兒,見其絲毫不見動靜,她頓時露出了難以抑製的憂切之色。待到和婢女兩人俱是輕手輕腳地繞過格扇到了外間,她才對婢女問道:“竹影,讓你去買的東西都買來了?”
“娘子,都買來了。去歲蝗災,如今無論是米還是面,都比從前貴了三成不止。聽說,地裡又現出了飛蝗的蹤跡。這一回雞蛋也比上一次貴多了,一文錢才得一個。出去的時候帶的那三十文錢,買了半斤鹽之後再挑了幾樣菜蔬,錢就不夠了,所以我只花兩文錢買了兩個。”
“貴就貴吧,隻要阿兄能趕緊好起來。”女童稚氣的臉上露出了與年紀很不相符的毅色,待瞥見竹影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頓時開口問道,“我大老遠和你帶著阿兄到嵩山來,就信得過你,你有什麽話直說。”
“娘子,雖說出來之前,咱們湊了二十貫錢,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竹影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那掩去了東屋形狀的格扇,輕聲說道,“你帶著郎君到這兒住了已經快大半個月,可路上的開銷,草屋整修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藥錢,已經花了五六貫,就算日後嵩陽觀的道長肯治病,還得買藥,還得預備謝儀,還得雇車回程,恐怕要更儉省一些……”
“我知道了。”女童想都不想就打斷了竹影的話,
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以後會每天少吃少用一些,但怎麽也不能虧待了阿兄。竹影,你放心,等到阿兄好了,他日我會求他給你放良文書,那些打你主意的人就沒法得逞了!” “多謝娘子!”
竹影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深深的感激之色,深深屈膝行禮後,便束手退了下去。
這草廬之中就住著他們主仆三個人,平時從收拾到采買做飯,全都是她一個。即便日子過得辛苦操勞,可跟著這一雙年少的主人奔波千裡,總比留在家中面對那些覬覦的目光強。否則倘若支應門戶的杜十九郎有個三長兩短,杜十三娘不是孤苦伶仃就是寄人籬下,怎麽護得住自己一個卑微的婢女?就是到了這兒,為免走到外頭被什麽人糾纏,她不得不抹黑了臉上脖子和手。
誰能想到,從小就在樊川小有名氣,一度常常出入長安城中各家名門貴第的神童杜十九郎,去歲因家中一場大火,受驚過度大病一場,非但再也做不出一首詩來,而且人也變得渾渾噩噩,四處求醫不見起色,甚至最後連話也說不得,手腳都動不得,竟是個活死人。偏偏其父母早故,嫡親的叔父杜孚在外任仙州西平縣尉,已經好些年沒有回來。
而樊川杜曲雖是杜氏族人聚居之地,但彼此之間親疏遠近不一,各家分支族譜之間的關系往往能追溯到五服之外。除卻洹水杜氏,京兆杜氏、襄陽杜氏、濮陽杜氏,每一支都有人在那兒安家,不少都以京兆杜陵為郡望。最初不少人家都善意幫過自家的忙,可再幫也抵不上如此求醫坐吃山空,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杜十三娘不得不破釜沉舟。
拿出僅剩的家底二十貫錢,杜十三娘不顧自己也才剛十一歲,硬是求一位長輩借了車馬馭者從京兆府千裡迢迢趕到了嵩山,幸好路上不曾遇險。可嵩陽觀好進,那位號稱頗通醫術的孫太衝孫道長卻不是好見的,杜十三娘幾乎隔日就要去一次,可回回內中道人都搖頭說孫道長雲遊在外不在觀中。
“阿兄!”
當回到床前,看到躺在床上的杜士儀睜開了眼睛,杜十三娘頓時又驚又喜,可是,發現他那眼睛依舊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仍然沒有隻言片語,分明和昨日沒什麽兩樣,她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失望。
然而,她還是打起精神到旁邊的銅盆裡去擰了毛巾,仔仔細細地親自為兄長擦了臉,這才低聲說道:“阿兄,你放心,不管如何,我都會去嵩陽觀中求見那位孫道長,把你的病治好!如果孫道長也不行,哪怕帶著你踏遍千山萬水,我也會尋到從前藥王那樣的名醫!阿爺和阿娘故世的時候我就答應過他們的,咱們兄妹一定會好好的!”
聽到這斬釘截鐵的話,床上的少年卻仍是臉色怔忡,一句話都沒有。面對這種情形,杜十三娘頓時黯然歎了一口氣,小小的臉上露出了難以名狀的悲傷。
晚飯過後,竹影因為一日忙碌勞累,早已沉沉睡去。就是常常會在臥床邊上看著杜士儀入睡,方才會自行去就寢的杜十三娘,此刻也仿佛扛不住這些天來的辛苦,早早睡下了。躺在靠東牆的另一張臥床上,蜷縮成一團的她在均勻的呼吸聲外,偶爾還有幾聲夢囈一般的低語,和外間隱隱約約的蟲鳴聲合在一塊,讓靜謐的屋子裡更多了幾分幽深。
北牆邊臥床上躺著的杜士儀這時候卻醒得炯炯的。
夢醒便是千多年前,此前那些日子,每日裡昏昏沉沉有各式各樣的片段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重現,他大多數時候都是腦袋眩暈,無法動彈。這段手不能動口不能說的日子,足以讓他刻骨銘心,而在這種折磨之外,每天他入目的情形聽到的言語都陌生得讓人匪夷所思。倘若不是他意志力強, 隻怕就要瘋了!
他曾經以為這是惡作劇,抑或是南柯一夢,可一切都太過真實,還有身邊總會輪流陪著的杜十三娘和竹影,讓他終於分清楚了夢境和現實,明白了自己如今就是杜士儀,再不是別人。此時此刻,他輕輕握了握雙手拳頭,隨即又舒展開來,就是這麽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他卻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
從動第一根手指到現在終於能夠兩手握拳,如果他沒有記錯日夜變化,應該整整有六十四天!
他不再是那個母親早逝,被身為金石大家的父親逼著從小拓碑臨文抄典籍,一度向父親的老友學過行針用灸,後來少年叛逆離家出走去學被父親斥之為小道的音樂,足跡一度踏遍大半個地球,可最後隻來得及在父親臨終前趕去見了最後一面的那個不孝子了。現如今是開元四年,天子之位上坐著的,正是一手締造了盛世,又一手將其送向終結的唐明皇李隆基。而他則是大唐京兆杜陵杜十九郎,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在那些不計其數的本家親戚之外,便隻有嫡親的妹妹杜十三娘相依為命。
“妹妹……”
喉嚨裡發出了一個低低的聲音,他不禁露出了微微苦笑。最初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時候,每次看見杜十三娘忙前忙後,又是為自己念誦詩文,又是在他身邊和他說話,他總能覺得狂躁的心情漸漸寧靜下來。可現如今明明已經可以動彈可以說話,他卻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了。他上輩子,可是連個堂表兄弟姊妹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