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杜士儀在嵩山懸練峰盧氏草堂求學期間,唯一享受不到的待遇。那裡放眼看去倒是有各式各樣的美男子,但除卻一個老得牙齒都松動的廚娘阿黃,再無一個女人。盡管一眾學子風氣肅然,但每逢休息日的時候,往登封縣中去逛的人比比皆是,盧氏草堂出來的學子弟子,從來都是坊間妓家最最歡迎的人。此時此刻,看著那隻輕攏袖口的柔荑在那兒緩緩磨墨,他不知不覺就從書卷上移開了目光,隨即歎了一口氣。
“十三娘,都已經很晚了,你還不早點去睡?”
“阿兄就要去長安了,我不過眼下多留一會兒而已。怎麽,阿兄是嫌棄我笨手笨腳的,連墨都磨不好?”
見杜十三娘一面說一面低頭磨著墨,那墨汁都已經快漫出了那塊陶硯,杜士儀頓時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我都說了帶你一起回長安,你自己又偏偏不肯。”
“我只是不想回去看著家裡的殘垣斷壁。”杜十三娘突然放下了手中的墨螺,隨即側過頭去,聲音竟是有些哽咽,“看到那殘敗的樣子,我就會想起那場火,就想到阿兄因為大病而吃的那些苦,就想到家裡那些四散的婢仆……若是阿爺阿娘知道我們連祖宅都保不住,興許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九叔這些年來一直不肯回鄉,肯定也是……”
不等杜十三娘說完,杜士儀便沒好氣地說道:“水火無情,遇到這種事不過是自認倒霉罷了,哪來你這麽多傷感?至於九叔,他在外頭好歹是被人稱之為少府的官吏,回了樊川之後,他面對的卻是甲第羅列豪門如織,上有族中長輩,下有家道中落。他一個縣尉能有多少俸祿進項,可卻非得帶著家眷在任上,而不是讓人長住樊川,而且多少年沒回來看看,這足可見他自己是個什麽選擇,你何必怪到自己頭上?”
不想杜士儀竟然語出犀利,杜十三娘愣了一愣之後,一時心亂如麻。父母早逝,她和兄長相依為命,對於那位一年半載都難得有書信送回來的叔父杜孚,不免也存著深深的孺慕,可如今兄長這番話卻無情地捅破了那一層窗戶紙。她一時低頭死死絞著自己的手指,直到面前突然傳來了一股熟悉的氣息,進而又有一隻手壓在了她的肩頭,她才抬起了頭。
“之前你答應崔家五娘子留在洛陽,我許了你,因為那時候你留下可以學一些你想學的東西,而且崔家也還安定。但現如今崔家太夫人仙逝,趙國公亦是抱病在床,人家正在守喪之際,你再要留下來,就不合人情了。再者,阿兄回去應今年的京兆府解試,倘若沒有你在旁邊鼓勵,萬一提不起勁來……”
“我回去,我跟著阿兄回去!”杜十三娘終於再無猶疑,急匆匆出口打斷了杜士儀的話。見兄長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即便知道這是激將法,但終於下定決心的她狠狠握緊了拳頭,這才抬頭問道,“只是阿兄,老宅恐怕並未修繕過,咱們回了長安該住在哪兒?要不,樊川之地不少人家都有幽靜的別院,實在不行,和三叔公說一聲,去借住一陣子……”
“何必再去別的地方借住?”
隨著門外這一聲輕笑,同在屋子裡的竹影如夢初醒,慌忙前去開門。等發現是崔五娘站在門外,她慌忙低頭行禮,將其和身後的一對婢女讓了進來。面對屋子裡微微皺眉的杜士儀和面露尷尬的杜十三娘,
崔五娘仿佛絲毫沒有在外頭聽了片刻壁角的自覺,微微頷首便笑著說道:“杜十九郎打算近日啟程的事,十一郎剛剛對我說了。阿爺之前就提過,崔家在長安的宅子與其空著也是空著,你們兄妹此去長安,不如暫居其中。” 聽到崔五娘直接說兄妹去長安,杜十三娘立時意識到被她聽去了,一時面上更不自然了起來。而杜士儀想起崔諤之也曾經當面提過此事,那時候自己雖已經謙辭,但只看崔諤之竟然又令崔五娘前來言說此事,這等好意自己若還拒絕不受,那就有些太說不過去了。因而,他想了想便點點頭道:“趙國公此前也對我說過此事,實在令我惶恐。不知道崔尚書是否……”
“大伯父此次也要居東都守喪,此事他已經答應了。再說,京兆府解試到明年初的進士科,總共不過一年,想必不等他和阿爺回京之際,杜郎君已經喜報頻傳了!”崔五娘輕輕一揚手,身後一個婢女便捧上了一個長條錦盒。她不等杜士儀和杜十三娘開口拒絕便解釋道,“京兆府居不易,但杜郎君是心有定計的人,我若贈銀錢等等充作程儀,那便是瞧不起你了。這盒子裡的東西,請杜郎君到了長安再展開一觀……”
這話還沒說完,杜士儀就只聽得門外咚的一聲,仿佛有人一頭磕在了門板上。不等竹影反應過來,他便一個箭步躥了上去,一把拉開房門,這時候,就只見一個人影刹不住,直接一個前衝跌入了他的懷中。好在他反應極快,一托一帶一放,待人站穩了就立時收回了手。待看見身穿麻衣的崔九娘恨恨地瞪了自己一眼,他連門都不關,徑直信步回到了杜十三娘身側。
一個兩個都聽壁角,這崔家姊妹倆實在是讓人棘手,橫豎也無不可對人言之處,索性就把大門敞開著得了!
“九娘!”對於崔九娘剛剛狼狽跌進來的一幕,崔五娘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待要訓斥她兩句,想起自己也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方才出聲進來,一樣聽了壁角,她隻得乾咳一聲道,“既然來了,你鬼鬼祟祟的做什麽?”
“我哪有鬼鬼祟祟的!”感覺到自己的鬢發亂了,崔九娘一賭氣,索性把滿頭秀發都放了下來,當著眾人松松地綰了一個纂兒,這才盯著那個錦盒說道,“阿姊只要告訴我,送給杜十九郎的這錦盒裡裝了什麽,我立刻轉身就走!”
“真真,你到底要胡鬧到什麽時候!”
眼見崔五娘鳳目含霜,杜士儀一把攔住了要上前勸解的杜十三娘,又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些天崔九娘的言行舉止總讓他覺得有些怪異,若是此刻能弄清楚,那就最好不過了。因而,他斯毫不介意這兩姊妹在自己的屋子裡鬧上一場。果不其然,在崔五娘凌厲的喝問下,崔九娘在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好一會兒後,終於爆發了。
“我胡鬧?”崔九娘狠狠一跺腳,竟是快步衝到那捧著長條錦盒的婢女跟前,徑直把東西搶了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將蓋子一把揭開了來。見其中赫然是一卷書,她微微一愣便將其取在手中,三下五除二解開了綢緞束帶。可還不等她將其展開來,手腕就被一隻手緊緊攥住了。抬起頭來的她面對崔五娘那凌厲的眼神,咬了咬牙便開口說道,“怎麽,阿姊送了杜郎君什麽好東西,就不能讓我這個做妹妹的看一眼?”
“真真,你究竟想幹什麽?”
“我就是想知道,阿姊你自從大歸回家之後,再不肯提婚嫁之事,如今卻老是和杜十九郎在一塊,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他?”
盡管崔九娘此前就在自己面前質問過此事,然而,此刻聽到崔九娘又是如此指斥,杜士儀不禁眯起了眼睛。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說了,她寄居崔宅期間,崔五娘手把手教給了她很多東西,對從來沒有姊妹的她來說,便如同嫡親姊姊。可是,一想到姊姊可能會變成嫂子,她就不知道這會兒該是個什麽心情。然而,比這兄妹二人更震驚的,卻是崔五娘。她滿臉慍怒地盯著崔九娘,到最後突然一把奪過了她手中的書卷,一言不發地展開了來。
待書卷盡展,無論是崔九娘還是杜士儀杜十三娘兄妹,都看到了那上頭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而眼力極好的杜士儀甚至隱隱辨識出了其中幾句,這竟是一部佛經。直到這時候,崔五娘方才淡淡地說道:“這是當初神秀大師親筆所書的《楞伽經》四卷,是祖母一直珍藏至今的至寶。讓杜郎君攜去長安,也只是祖母從前的意思,而且是暫時借予,你可聽明白了?”
神秀是誰?當年武後親迎入洛陽,號稱兩京法主,三帝國師!
崔九娘面色連變,她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可喉頭卻猶如堵住了似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僵持了好一會兒,她突然頭也不回地徑直衝了出去。 這時候,崔五娘方才深深歎了一口氣,轉身見杜士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便坦然說道:“我自當年大歸之後便對祖母爺娘說過,此生便在崔氏終老,九娘適才信口雌黃隨意猜測,只希望杜郎君不要放在心上。”
“五娘子言重了,只是這經卷太過貴重,萬一路上有所閃失,恐怕有負神秀大師當年一番苦功,還請五娘子收回去吧。”
既然知道是對尋常人一文不值,但對於某些人來說卻價值連城的寶貝,杜士儀當即謝絕推辭。見崔五娘只是猶豫片刻便苦笑收回,不多時告辭離去,他吩咐竹影去掩上了門,回身見到杜十三娘猶自呆呆愣愣的,他便笑著說道:“怎麽,還在想九娘子的話?五娘子都說了,那是她瞎猜的!”
“阿兄……”杜十三娘猶豫片刻,突然期期艾艾地說道,“阿兄……無風不起浪,不是五娘子,會不會是九娘子……從前我寄居崔宅的時候,太夫人每每招我相陪說話,言辭間對阿兄仿佛喜歡得很。若是阿兄真的能夠一舉及第,崔家想要阿兄作乘龍快婿,不也是人之常情?”
這是他對崔九娘戲謔打趣的話,莫非崔家真有過那打算?
想到崔諤之的另眼看待,崔五娘的頻頻示好,杜士儀不禁恍然大悟,暗歎自己真是昏了頭。連杜十三娘都看出來了,大概也只有自己和崔儉玄木知木覺……對了,還得加上崔九娘那個看似慧黠,實則在這方面缺根筋的小丫頭!不行,為了他的下半輩子,他得趕緊走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