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赫留早已經老邁,可在這種風起雲湧的節骨眼上陡然重病,上上下下的人自然格外為難。尤其是吉爾查伊作為聶赫留的妻兄,卻反而保養得好,顯得更年輕,在這些天忙著安撫人心,幫助自己的外甥收攏兵權,忙得不可開交。可他更不會忘記,當初聶赫留差遣他前去葛邏祿右廂,對踏實力部和謀落部的族長曾經做出過承諾。
等其死後,就把葛邏祿俟斤的位子讓出來
當初這是為了把素來涇渭分明的左右兩廂捏合在一起,從而對抗正如日中天的大唐。可對於聶赫留的長子阿爾根來說,原本可以順利承襲父親的地位,現在卻可能要讓位給別人,他怎麽會甘心?所以,此刻站在牙帳中的他對父親據理力爭,直到聶赫留長長歎了一口氣。
“人人都知道,葛邏祿三姓素來不齊心。當初我們幫助蘇定方蘇大將軍滅西突厥之後,也和回紇仆固同羅這些鐵勒部落不一樣,分成了三個羈縻都督府,彼此各自為政。哪怕是突厥還在的時候,這也無所謂,至少右廂的踏實力部和謀落部不會眼看著我們熾俟部被吞並,可現在的問題卻在於,如果回紇真的敗了,而我葛邏祿還繼續四分五裂,只怕現在的回紇,就是葛邏祿的明天”
聽到父親竟然這麽說,阿爾根頓時挑了挑眉:“既然如此,我之前力勸阿父出兵相助回紇,為何阿父卻在猶豫?
“這次出兵的,僅僅是大唐河東、朔方、安北大都護府,總計兵馬絕不會超過四萬,可杜士儀是什麽人?北庭節度使李儉昔日就是他的副手,萬一早已得其授意,朝我們背後插上一刀呢?”聶赫留吃力地說完這句話,見阿爾根顯然還是有些不以為然,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不知道是自己太老了,以至於膽子太小,還是現在的年輕一代實在是太迫不及待了。想當初骨力裴羅和他頗有交情,但既然都是一族之主,更多的時候都是以各自的利益為重。如今,知道老朋友兼老對手興許已經不在了,他心頭不禁滿是苦澀。
如果不是磨延啜對於叔父吐迷突的敵意,回紇沒有那場內亂,恐怕如今的漠北,還能保持最初那相安無事的樣子?不,應該也還是會亂的。正如同他們對於安北牙帳城的存在全都心中不安,一再暗中使絆子,安北大都護杜士儀也不會甘心在群狼窺視之中,一無建樹。
而侍立在牙帳中的吉爾查伊很明白這對父子的心思,可在他的立場,根本想不出什麽話可以相勸。就在這時候,只聽帳外一陣騷亂,緊跟著,竟是一個衛士不管不顧地直接衝了進來:“俟斤,回紇那邊的戰報來了”
“怎麽樣?”
三個身份不同,心思也各不相同的人幾乎異口同聲問出了這三個字。而那衛士稍稍定了定神,這才澀聲說道:“回紇……敗了。”
盡管只是短短四個字,卻讓每一個人心中悸動。聶赫留想要開口,可喉嚨口卻仿佛被噎住了似的,什麽話都問不出來。還是阿爾根在震驚之後,氣急敗壞地開口問道:“回紇如今至少有十幾萬部眾,隨便湊一下也有少說十萬兵馬,安北大都護府這次頂多只有東拚西湊的四萬人,聽說安北大都護杜士儀根本沒有親自領兵,磨延啜就那麽無能?”
“不是回紇俟斤無能,是因為……”
那衛兵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組織了一下語句之後,這才繼續說道:“聽說是仆固懷恩的先鋒軍死戰不退,以至於回紇磨延啜俟斤一再投入兵馬,最終甚至親自領兵圍殺,可誰知道安北大都護府的兵馬竟是狡猾得很,李光弼帶兵走了一條幾乎沒人知道的小路,從北邊繞過來,直插回紇大軍的背後。
而偏偏也是在這個時候,此次的主帥郭子儀率軍趕到,前後夾擊,仆固懷恩率殘余兵馬左衝右突,回紇俟斤雖竭力領軍抵擋,可最終還是敗了。” 吉爾查伊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驚呼道:“竟然有回紇人不知道,而安北大都護府卻知道的小路?”
“我明白了,此次開戰的地方,是都播故地,而都播東遷之後,對安北大都護府一向很恭順,杜大帥既然下了命令,都播俟斤又豈敢不派出最好的向導。回紇佔領都播才多久?而都播族民佔據了這裡有多久?”聶赫留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兒才強打精神問道,“回紇就算打敗了,可總不會潰散吧?”
“這一戰安北大都護府也頗有損傷,仆固懷恩所部三千,最終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人,所以上上下下怒火高熾。除卻早早退到黠戛斯的老弱婦孺以及一部分兵馬之外,余者死的死,傷的傷,唐軍正在四處掃蕩戰場。”
黠戛斯從前長年和突厥相抗,民風彪悍,卻素來臣服大唐。骨力裴羅在世的時候,雖然也曾對黠戛斯有所圖謀,但自知漠北亂局不明,故而竭力交好黠戛斯,約為婚姻,和黠戛斯酋長交情深厚,故而磨延啜在領兵迎擊安北大都護府兵馬的同時,又將剩下的族人轉移到了黠戛斯,無非是懷著最壞的打算。可如今,這最壞的打算竟是變成了回紇的最後一絲命脈。
想到這些,牙帳中的聶赫留也好,一直雄心勃勃的阿爾根也好,吉爾查伊也罷,全都心中沉甸甸的。
最終,聶赫留瞥了一眼沉默不語的阿爾根,一字一句地說道:“現在這種狀況下,安北大都護府將無可撼動。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的兒子仆固懷恩是杜士儀最信賴的大將,阿古滕這次也應該立下了大功,有大唐相助,你說仆固部和同羅部中有誰敢和他們相爭?尤其是仆固懷恩,就連他的父親乙李啜拔,恐怕還要忌憚他這個兒子阿爾根,你想要葛邏祿俟斤之位,可你自己想一想,如今最多只有熾俟部的支持,如果不想葛邏祿成為第二個回紇,那就把眼光放得長遠一些如果你想要他日從踏實力部和謀落部手中把俟斤的位子奪回來,那麽,你就去安北大都護府吧。”
當葛邏祿俟斤聶赫留最終合眼歸天之際,阿爾根盡管難以甘心,但還是按照父親的吩咐,派出信使前去踏實力部和謀落部,讓他們二部商量出一個人選來接任俟斤。至於他自己,則是精挑細選出千名忠於自己的勇士,三日後不遠千裡趕往安北牙帳城。盡管他不能懾服葛邏祿右廂那兩部,但熾俟部上下對他這個繼承人一貫服氣,他大可帶走更多的人,可別說如此興師動眾去安北牙帳城是否會引人疑忌,他也不可能放任熾俟部因為實力大減而被吞並。
有舅舅吉爾查伊留下坐鎮,他也可以放心了
翻過金山,也就是後世所說的阿爾泰山,大唐安北大都護府和回紇大戰之地就不遠了。阿爾根有心去戰場看一看,因此便號令向北。可北行不多久,他這一行人便和一隊唐軍迎面遭遇。在對峙片刻後,對方大概是看到了他的旗號,立刻有人簇擁著一位小將迎上前來。
“我是仆固碭,讓你們的首領出來說話”
那就是仆固懷恩的長子
這些天裡,阿爾根曾經派人竭力打聽之前那場大戰的種種細節,深知仆固懷恩的這個兒子武勇不遜色於乃父,尤其是在萬軍之中一馬當先的膽色,至少他自忖武藝弓馬雖了得,卻不會那樣托大。可是,看到對方面上幾道細碎的傷口,騎在馬上卻依舊腰杆挺得筆直,即便比對方年長十幾歲,可他還是生出了一股敬佩。
鐵勒九姓中,最重勇士
“我是葛邏祿熾俟部之主,阿爾根。”
當聽到策馬上前的那個青年說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仆固碭不禁驚訝地挑了挑眉,隨即便拱了拱手道:“聽說葛邏祿忠勇王過世,我實在沒想到俟斤竟然會到這裡來,失禮了。”
舊主已去,葛邏祿的新俟斤是誰,外人自然隻以為是父死子繼。即便阿爾根知道對方只是無心的,可心裡難免苦澀,嘴裡卻說道:“仆固小將軍弄錯了。我阿父在世的時候,就曾經和踏實力部以及謀落部之主定下了盟約,自他之後,葛邏祿俟斤之位,將由他們右廂兩部之主中選出。而我奉阿父臨終前的遺命,這是前往安北牙帳城為杜大帥效命。只是聽說之前唐軍曾和回紇大戰,才到這裡來瞻仰一下戰場。”
仆固碭這才恍然大悟,立刻笑道:“原來如此。我奉郭副帥之命,剛剛追擊回紇一股殘軍回來,正要回安北牙帳城,你可和我同行。”
阿爾根頓時心中一動:“莫非安北大都護府的兵馬已經班師了?”
“郭副帥說,窮寇莫追,黠戛斯也是我大唐的藩屬國,朝貢不缺,既然黠戛斯之主出面求情,保證回紇殘余之中並無骨力裴羅,那麽不宜威逼過甚。”
聽到這裡,阿爾根不禁暗歎了一口氣。郭子儀、李光弼、仆固懷恩……怪不得杜士儀竟然並沒有親征,而是坐鎮安北牙帳城。有這樣的部將,簡直是最大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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