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父,禦史中丞楊釗……他也上書參劾了相國,而且他已經從王忠嗣的案子裡抽身而退。不過您不用擔心,羅希秉已經去提審王忠嗣了,他一定不會讓嶽父失望的”
月堂之中,當女婿張博濟帶來了又一個壞消息時,李林甫已經連發怒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隻以為王忠嗣已經遭了天子疑忌,故而授意魏林出首,給其重重一擊,如此不但可以⊥杜士儀手忙腳亂,找出對方的破綻,而且還可以敲山震虎,讓別人知道他仍然是大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他已經打算在扳倒王忠嗣之後,再把楊釗遠遠打發到劍南道去,如此就可以高枕無憂。可是,這一次引起的反彈,卻和他之前興起的那數起大案完全不同,最終這把火燒到了他自己身上。
恍惚之間,他只聽到耳畔傳來了一陣驚恐的聲音:“嶽父,嶽父”
李林甫回過神來,卻隻發現自己正用右手支撐著扶手,身體已經軟軟歪倒了,而就在自己低低垂落的左手下方,是一大灘令人觸目驚心的鮮血那一刻,他隻覺得心頭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悲哀。這麽多年來,他獨掌大權,靠的不但是無人能夠比擬的手腕和心計,但同樣也是倚靠他強健的身體,這麽多年,他就連什麽頭疼腦熱都很少,每天花費在諸多公務上的時間超過四個時辰,別人只看到他把政務都帶回家來,誰知道他也曾經忙到半夜三更?
現如今,就連最忠實於他的身體,竟然也出現了問題
“嶽父,我這就去請大夫,你先好好安歇一下”
張博濟原本還想提一提,杜士儀的幼子杜幼麟連日以來借病不出,前次羅希秉登門也沒能見到人,會不會另有文章,可如今李林甫突然吐血,他一下子慌了神,早就把這原本的一丁點目的丟到了腦後。要知道,李林甫從開元後期開始獨霸政事堂,和他搭班子的牛仙客、李適之、陳希烈,是唯唯諾諾之輩,如張九齡裴耀卿更被鬱鬱去世了,於是他們這些人在朝中呼風喚雨無所不應,可如果李林甫真的出了任何問題,他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外間陡然之間狂風驟雨直撲李林甫,這樣的轉機讓宣陽坊杜宅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氣,唯一的盼望就是自家少主人杜幼麟能盡快回復健康。短短半個月,宋錦溪就消瘦了不少,這天,當她坐車去道觀祈福回來,踏進自己寢堂的時候,她突然敏銳地察覺到有幾分不對勁,仿佛屋子裡還有別人似的。她心頭大震,不假思索地疾步衝進了裡間,就只見那原本全部放下的幔帳如今正挑起了半邊,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在低頭喝著什麽,聽到動靜便抬起了頭。
“我回來了。”
杜幼麟一口氣喝完了剛剛承影特意送來的滿滿一碗參湯,此時又看到妻子,他隻覺得連日以來的所有奔波疲勞全都從身體裡消退了。盡管他並未料到,長安城內已經有了這樣的軒然大波,可王忠嗣畢竟還沒能從禦史台出來,他進城後就秘密去見了高力士,把王忠嗣的血書轉呈了上去。
至於哥舒翰,如果這位新任河西節度使能夠挺身而出,也是對長安城中這次浪潮的聲援。 宋錦溪隻覺得整個人一下子軟了。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去,到床前突然伸手環住了丈夫的脖子,一顆心終於放回了原地。她沒有說這些天自己在家裡的擔心,也沒有提到羅希秉曾經登門恐嚇,更沒有說家中上下仆婢們的竊竊私語,她只知道,這偌大的家裡終於又有了男主人。
“別哭,別哭”感到肩頭傳來的點滴熱意,杜幼麟不禁有些手忙腳亂,好一陣子方才強笑道,“這不是沒事了嗎?你看,我人都好好的等到這次的事情過去了,錦溪,我帶你去雁塔,我們去雁塔好好看看長安城的風光……”
使了個花招支走了禦史大夫裴寬,又瞅準了楊釗也不在禦史台的機會,羅希秉便糾集了幾個心腹闖進了關押王忠嗣的屋子,硬是把人轉移到了自己能夠一手遮天的禦史台殿院大牢。盡管王忠嗣重傷未愈,可羅希秉看慣了更加淒慘的情形,怎會有任何動容,再者他深知自己依附李林甫方才有如今的權勢地位,如果李林甫倒台,他必定會遭到很多人凌厲的報復,因此早就把什麽後果之類的置之度外。
此時此刻,他喝令差役把王忠嗣縛在了刑架上,隨即便嘿然笑道:“王大帥久在軍中,應該見慣了杖責鞭笞,應該不知道,有些法子不會讓人血肉淋漓,也不會讓人受什麽內傷,卻會讓人覺得無窮無盡的苦痛,隻恨不得早些死了
之前那個照顧了自己數日,一直悄悄把外間動向稟報給自己的小吏被羅希秉令人打昏過去,強行押走了自己的時候,王忠嗣並沒有反抗。畢竟,他還有妻兒家小在長安,不能給人落下口實。面對眼前這個滿臉獰笑的家夥,他知道任何義正詞嚴的呵斥只是浪費時間和精力,因此索性不理不睬地閉上了眼睛。
見王忠嗣竟然如此蔑視自己,羅希秉登時更加惱怒。身為酷吏,他最喜歡的就是聽人求饒乞憐,最喜歡的就是聽人在各種各樣的刑罰之下發出哀嚎慘叫,在他看來,這比世間任何音樂都要動聽。現如今王忠嗣面對他的威脅卻一聲不吭,受到輕視的他立刻目視了一眼旁邊的一個獄卒,那獄卒立刻心領神會,挽起袖子便大步上了前去。
“王大帥威名赫赫,我聞名已久了。只是這殿院大牢裡頭,也關押過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最初也一個個都如王大帥這般瞧不起人,可很快就都變成了一灘爛泥似的所以,希望王大帥能夠好好招認,究竟和太子殿下有些什麽勾連”
那獄卒一邊說一邊舔著嘴唇,臉上露出了殘忍而又滿足的凶光,右手兩指之間,赫然多出了一根閃著尖銳銀光的鐵針。見王忠嗣依舊閉目默不做聲,他突然猛地探出右手,竟是直取王忠嗣受傷的左肩。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那獄卒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聲咣當巨響,一分神之下,那鐵針一偏,頓時扎進了王忠嗣的左臂。他只聽到一聲輕輕的吸氣。可他來不及去看受刑的王忠嗣是什麽表情,慌忙轉身往後看去,就只見大門已經被人踹開,一大群人從外間擁入,而那些受命在外看守的家夥甚至沒能發出任何警告。驚慌之下,他本能地側頭去看羅希秉,卻發現羅希秉緊緊盯著為首的那個白面無須的老者,面色猶如死了爹娘似的難看。
“羅希秉,你好大的膽子,誰給你的權力刑訊國之大將”
高力士厲聲喝了一句,左右當即有禁衛衝上前去,三兩下拿下了那幾個驚慌失措的獄卒,其他兩個則是手忙腳亂去解王忠嗣手上的繩子。當有人注意到扎在手臂上的一根鐵針時,立刻高聲叫道:“大將軍,他們竟然針刺王大帥用刑”
“好,很好,羅希秉,就不知道大家知道此事的時候,會是怎樣表情”高力士陰惻惻地一笑,隨即也不理會羅希秉作何反應,緩步來到王忠嗣跟前,微微頷首後就輕聲說道,“王大帥,雖說讓大家親眼看看,也許效果更好些,可你已經受罪不輕,也不用多此一舉了。 你忍著一點……”
這一點兩個字話音剛落,高力士便閃電似的伸手拔出了那根入肉三分的鐵針。他略通醫術,手法也頗為巧妙,王忠嗣只是略微感到一絲痛楚,和剛剛鐵針入肉時的劇痛完全不能相提並論。他正想開口說話,冷不防高力士湊到他耳邊,低低又言語了一句。
“記住面聖的時候,就說你托小吏把血書送給我轉呈陛下,氣息微弱一些,少說話。”
這麽說,杜幼麟已經輾轉把他那封血書遞上去了
王忠嗣心頭稍松,等到兩個禁衛上來左右攙扶自己往外走,經過羅希秉身側時,他隨眼一瞥這個剛剛還凶芒畢露的酷吏,見其眼下赫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不由得哂然一笑。
羅希秉完了……至於李林甫,恐怕也沒有幾天好日子了已經日暮西山的他竟然臨下台還能引發這樣的巨震,是不是足可自豪?
有高力士的提醒,當被帶進興慶殿,見到李隆基之前的一刻,王忠嗣悄悄在自己的左肩上狠狠砸了一拳,那種強烈的痛楚,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憊立刻發作,以至於他腦袋一偏,昏了過去。
他並不是單純只有武勇的悍將,能夠多年馳騁疆場縱橫不敗,自然智勇兼備。此時此刻他不想在天子面前感激涕零忠心耿耿,想必李隆基面對他也未必覺得自在
既然如此,還是君臣兩不相見來得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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