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沒有來得及逃亡就被渾釋之俘虜的嚴莊和高尚衣衫襤褸,形容狼狽。見杜士儀背著手若有所思地站在這張寶座之前,高尚想到自己給安祿山當了多年掌書記,甚至還跟著這位恩主豁出去叛亂了一場,到頭來卻落得這麽個下場,心底極其灰心喪氣。而嚴莊卻不由得記起了近日的那些傳聞,從杜士儀不聲不響就平息了漠北之亂,率兵抵達靈武,隨即和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合兵一處,奉天子從馬嵬驛返回解圍長安,到如今的收復洛陽,直逼幽州。
光是從結果來看,仿佛沒有什麽問題,可若是從過程來看,問題就大了。因為從一開始,杜士儀就是未奉詔就擅自行動,如今這個元帥恐怕也來得極其成問題。若是在承平時期,這和安祿山叛亂有什麽兩樣可安祿山卻是千夫所指為叛賊,杜士儀卻人人稱道為名將,這不止是成王敗寇,而是說明杜士儀心機之深,簡直令人膽寒
可想歸這麽想,嚴莊盤點了一下杜士儀身邊那些來來往往的那些幕佐,確定並沒有什麽以出謀劃策聞名的謀士,他不禁在心底迅速算計了起來。見杜士儀甚至又圍著那寶座轉了一圈,他便卑躬屈膝地說道:“安賊叛亂,我等只是因家眷妻小全都在其手中,受其脅迫,這才不得不效命於他。如今元帥率天兵平叛,救我等於水火,罪臣和一家老小全都得以保全,特在此拜謝元帥的大恩大德”
嚴莊說完此言,立刻毫不猶豫地雙膝跪倒匍匐於地。他可以這麽厚顏無恥,高尚卻畢竟曾經是幽燕名士,被安祿山征辟為掌書記之後也素來清高,此刻萬萬說不出這樣不要臉的話來。可是,安祿山一死,他就成了無根浮萍,差點就被人扔在洛陽不管,又哪裡真能夠硬骨頭?想到自己後頭還有家人親友,他只能長歎一聲屈膝跪地,卻是一聲都沒吭,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安慶緒還沒押來?”杜士儀並沒有理會嚴莊,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
“回稟元帥,渾將軍已經親自將安慶緒押在堂外。”
“把人帶進來……等等”杜士儀見那答話的牙兵正要出去,突然又將其叫住,一手指著那富麗堂皇的寶座道,“將此物給我扔出去,在太守府門口給我當眾燒了另外,繳獲所有的偽燕旗幟等物,也一並給我在那兒燒了再告訴全城百姓,但凡在叛軍佔據鄴郡期間,有殺人奸汙劫掠等事的,可先行到裡長處登記。等我委任安陽縣令及鄴郡太守之後,將命他們立時督辦”
聽到杜士儀剛剛還在嘖嘖稱奇地打量著寶座,可轉眼間就要將其和叛軍軍旗一塊燒了,不敢抬頭起身的嚴莊輕輕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對杜士儀的了解還是太少。畢竟,這位大唐名臣遠遁安北出任大都護,淡出他的視線實在是太久了最讓他惶恐難安的是,杜士儀根本沒有理會他,對深悉上位者性情的他來說,那種無視的態度比疾言厲色痛罵他一頓,甚至如安祿山那樣痛打他一頓更糟糕。
因為那意味著對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幾個牙兵合力將那寶座抬出去的時候,渾釋之也已經推推搡搡地把安慶緒給趕上了堂。
這位才當了幾日天子的大燕皇帝此刻被五花大綁,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看上去比嚴莊和高尚還要更加狼狽。當渾釋之一腳直接踹在了他的膝蓋彎上,把人踢得直接撲通倒地,卻只聽安慶緒在慘呼之後卻又大聲叫道:“士可殺不可辱”“士可殺不可辱?笑話,似你此等無君無父之輩,竟然還有臉自稱為士?來人,給我先掌嘴二十,讓此獠知道什麽叫做禮”
聽到杜士儀這話,一個牙兵正要上前動手,渾釋之卻沒好氣地擺手把人給趕跑了,這才親自撩起袖子笑道:“元帥,之前被這麽個跳梁小醜耽誤了這麽多日子,我這口氣還沒出夠,讓我親自動手解解氣可好?”
見杜士儀莞爾一笑,算是默認了,渾釋之登時大喜,他面露凶光,一把揪住安慶緒的領子,蒲扇似的巴掌便衝著其嘴上頰上用力扇了過去。不過幾下,安慶緒便已經嘴角溢血面頰高腫,等整整二十下打完,他被渾釋之隨手扔在地上時,不但頹然吐出了幾顆大牙,整張臉也已經腫的如同豬頭似的,再也沒有半點人樣。面對這一幕,嚴莊高尚無不駭然,心裡更加惴惴。
挨了這麽一頓,安慶緒本能地想到了父親安祿山當初對自己的暴虐,已經是害怕得慘了,癱軟在地再也不敢發出半點聲音。而杜士儀見渾釋之吹了吹右手,仿佛這一頓巴掌扇下去也有些小小的疼痛,他衝著這位朔方虎將微微一笑,這才向一旁的虎牙問道:“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三人何在?”
“回稟元帥,他們應該還在收攏叛軍,尚未進城。”
“既如此,就等他們回城再來報我至於這三個亂臣賊子,就讓他們跪在這裡反省反省渾將軍,你第一個進的安陽,陪我四處轉轉,看看城中情況如何”
渾釋之見杜士儀要磋磨安慶緒三人,卻又表示了對自己的器重,他哪有半分不樂意,當即滿口答應。等到陪著杜士儀出了正堂,他回頭看了一眼那三個正被牙兵推推搡搡喝令跪好的家夥,他便忍不住咧嘴一笑道:“元帥此舉真令人痛快這些亂臣賊子一刀殺了簡直便宜了他們,就該讓他們嘗夠苦頭再死,也對得起這些日子以來軍中戰死的袍澤
“要不是現在不能殺了他們,我也恨不得立刻將他們三人首級懸首安陽城門,以安城中民心。現在也只能先如此晾一晾他們。對了,渾將軍,我且問你,你覺得,接下來北面常山那邊會有什麽消息?”
“元帥還是直呼我名字的好,這渾將軍三個字,聽得我老大不是滋味。”見杜士儀欣然點頭,渾釋之方才繼續說道,“至於常山,有仆固將軍親自率兵奇襲,真定之圍肯定解了。”
“哦?懷恩此次可是隻帶了萬余馬軍,兼且長途奔襲兵馬勞累,蔡希德那裡卻有不下四五萬人,你就對懷恩這麽有信心?”
渾釋之當然不是憨人,如果他只是單單悍勇,又如何做的渾氏一族之主?所以,他只是笑眯眯地反問道:“元帥要是沒把握,豈會讓仆固將軍孤軍深入?郭大帥之前還在和我說,元帥定然已經聯絡了河東,約好時日從井陘關突擊東進,如此兩路大軍合兵一處,又有仆固將軍的勇冠三軍,必定能夠解常山之圍,大敗蔡希德”
“子儀倒是看得準,不過,釋之你竟然也會奉承人了”
杜士儀不禁笑著搖了搖頭。接下來這一路,他卻只是輕松地問起了渾釋之家中近況。等他二人出了太守府上馬之後,虎牙已經帶著百余牙兵跟上,渾釋之也自有親兵相從,一行三百余人前呼後擁在夜晚的大街上疾馳而過。可就是這樣馬蹄聲不斷的夜裡,安陽城的官民百姓們,卻是在這麽多天以來第一次睡了一個安穩覺。
這一晚,杜士儀遲遲沒有回鄴郡太守府,而是真的跟著渾釋之在全城轉了一圈,又和前來會合的李明駿見了一面。渾釋之對於叛將本來沒什麽好感,可李明駿先是獻城新安,這次又冒了絕大風險開安陽城北門,杜士儀分明對其頗為嘉賞,他也就隻好不為己甚了。然而,對於那些此前被叛軍俘獲或是扣押的文武以及官吏子弟,李明駿說只有李歸仁知道,連安慶緒嚴莊等都不知情,自己也尚未打探到結果,杜士儀不禁眉頭緊皺。
除此之外,投降的叛軍不能安置在城內,更何況此戰之後招降的人高達近萬,當然只能打散編制安置在城外,阿茲勒和李懷玉固然忙得不可開交,崔乾佑這三個降將也同樣是腳不沾地。至於郭子儀和程千裡的部下,也只有約摸一半能夠進城休息,另外一半則分批輪值看守叛軍,當兩人上了城牆和杜士儀等人會合的時候,就只見杜士儀朝著他們點了點頭。
“都安頓好了?”
“是,暫時安置在了愁思岡的軍營當中。只是叛軍投降者眾多,要如何處置,卻是為難得很。”
對於如何措置降兵,程千裡在西域不是沒有過經驗,但叛軍和一般的異族降軍不同,同樣也有些躊躇這其中的尺度。畢竟,這些兵馬可謂是重罪在身,是否能夠赦免,還要看朝廷的意思。但真要等長安那邊的旨意過來,那就太耗費時日了。
而郭子儀則笑道:“不過,我看杜隨帶著李懷玉,倒是頗為有聲有色,前鋒營將士更是現身說法,那兩千余降兵雖是數倍於前鋒營的人數,倒是安安分分,沒想到數年不見,他已經成長得足以⊥人刮目相看了”
“我倒是忘了這小子。”杜士儀不禁莞爾,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道,“前鋒營草創的時候,內中都是安北大都護府征討馬賊以及各部時收攏的降兵,多有桀驁不馴丨之輩,而城中若有不犯人命以及奸汙等重罪的重犯,也有些收攏在他麾下。他年紀輕輕,卻跟著懷恩光弼學了不少,這一支兵馬練得悍不畏死,如今做的事情卻是他駕輕就熟的。”
程千裡對阿茲勒卻不熟悉,可他在西域時,對杜廣元卻有幾分認識,此刻不禁有意打趣道:“大帥這義子如此了得,這些降兵全都給他統帶不是正好?”
“不要揠苗助長。 前鋒營之所以為營,便是因為他尚且還不到獨領一軍的程度。光是靠一腔血氣拚勇武,那還遠遠不夠。更何況,前鋒營此前的老底子只剩下了不到千人,一下子加入太多叛軍進去,就算杜隨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難鎮壓局面。這樣吧,明天我親自去愁思岡。”
見郭子儀和程千裡立刻要勸阻,杜士儀便笑著說道:“這些叛軍大多出自平民,跟著安祿山叛亂,不外乎是衝著那些高官厚祿,金銀財寶,又或者僅僅因為其滅三族的威脅。如若他們降附之後不但不能為我所用,反而會成為心腹大患。那麽,打了勝仗卻還得花費人馬看守降軍,自廢戰力,以後招降的時候,大家都會心有顧慮。”
杜士儀既如此說,郭子儀自無不可,程千裡也頭疼這麽一堆叛軍反而是拖累,最終也沒有反對。
等到二人隨同杜士儀回鄴郡太守府時,從渾釋之口中得知安慶緒和嚴莊高尚被俘,安慶緒挨了渾釋之一頓嘴巴子,嚴莊高尚也還撂在正堂上,兩人不禁對視一笑,暗想杜士儀到底不是那些恪守禮法的士大夫,否則哪來如今這痛快?
渾釋之嘴上得意,心裡甚至不自覺地琢磨了起來。要不於脆攛掇一下杜士儀,直接把這三個家夥就在鄴郡宰了?省得勞心勞力還要派人送回京,天子倒是解氣了,可軍中上下卻不得痛快
然而,等他們在鄴郡太守府門前下馬的時候,一個迎上前來的牙兵卻開口說道:“元帥,各位將軍,崔乾佑田乾真和孫孝哲已經回來了,聽說安慶緒和嚴莊高尚被元帥勒令在正堂跪地反省,他們就徑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