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他們背後的人,一個個也都是心裡七上八下。可一時半會,大多數人都抱著僥幸心思,沒有輕舉妄動。
而王毛仲眼見葛福順閉門思過,想起王守一此前的許諾和拉攏,此刻李納被貶後卻對此事不聞不問,盡管天子並未就此順藤摸瓜查下去,生性精乾的他越想越是不對。思來想去,他便豁出去求見了天子,免冠叩頭涕淚交加地坦陳了自己曾經聽王守一的話,因為長子王守貞與杜士儀有些齟齬,便生出了落人名次的實情。不但如此,他還反手把王守一收受人錢財,一口氣讓李納放了七人及第的消息給直接賣了。
正如跟從李隆基多年的王毛仲料準的,在楊思勖還沒查清楚此事之前,他作為第一個出來認罪謝罪的,李隆基雖惱火,可也不過是劈頭蓋臉痛斥了他一番,事情就此輕輕揭過,幾乎未損他毫分。不但如此,他還順帶可以從此和王守一離得遠遠的――縱使王皇后再把此前朱雀大街瘋人濺血讖語以及劫殺杜士儀的案子安在他頭上,天子也決計不會相信,算是消除了這個最大的隱患。唯一不利的是,他日後若再對杜士儀如何,落在天子眼中就很不好看了。
“便當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再和那小子一般計較!”
出了蓬萊殿,王毛仲自言自語了一句,卻見外間楊思勖帶著幾個內侍大步而來,他便有意停了下來,等人到了面前極其生硬而不情願地行禮時?,他方才嘿然冷笑道:“若是不情願每每見了我便要折腰,日後你自己多建些戰功,也換個大將軍當當再說!隻不知道,你今生可有如此能耐!”
楊思勖遽然大怒,然而,當他忍氣吞聲進了蓬萊殿,在李隆基面前將所查出的實情一一稟告,尤其是王毛仲和王守一串通等等情弊全數倒出之後,本以為天子必然會對王毛仲的膽大妄為感到震怒,卻不料李隆基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競輕描淡寫地說道:“果然如此!”
“大家,如此弊案,若是就此放過……”
“卿弓馬嫻熟武勇過人,可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此事你頗有功,朕自會嘉賞,你且退下吧。”
當楊思勖一肚子火氣地出了蓬萊殿回到內侍省,惱火地將天子原話轉述給高力士時,高力士聽得王毛仲競趕在楊思勖前頭面過聖了,沉吟了好一會兒方才輕歎一聲道:“老楊,是你晚了一步,那北門奴必然搶先一步自陳其罪,所以大家方才會不計前嫌。今次雖是大好機會,可再難撼動他了,來日方長!我就不信,下一次會抓不住他的痛腳!”
二月初一進士科放榜之日,卻是一個大晴天,再也沒有前一陣子風雪日的苦寒。此前應試的舉子們三三兩兩在朱雀門處驗看了過所,便步入了皇城。這其中,那些在李納處通過關節的鄉貢舉子們,多半神情緊張到幾乎僵硬,少數沒有的則是眉飛色舞。就好比韋禮和張簡等人,說起此前行卷時去謁見李納的時候,這位考功員外郎那生硬的官樣面孔,便不禁嗤之以鼻。
“舉人不實,不過才貶沁州司馬,真是便宜他了!”
韋禮見張簡義憤填膺說著此事,便不動聲色地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一下杜士儀,因笑道:“杜十九郎,這一次你又出名了!”
“只可惜是惡名吧?”杜士儀聳肩一笑,見韋禮笑得幸災樂禍,他哪裡不知道這家夥在想些什麽。京兆府解試之後一場大案,肖樂死了不算,家產亦是充公不少給他修宅子。至於這一次吏部省試就更不用說了,也不知道是誰宣揚出李納原本打算將他杜十九郎置於末第,東窗事發後被天子一番痛斥,現如今由吏部實權貶到了沁州司馬這種閑職,算是倒霉到家了。
“我叔父說,杜十九郎你這人神了,誰碰誰倒霉。”韋禮笑眯眯地說出了叔父中書侍郎韋抗的原話,隨即卻又低聲提醒道,“可如此一來,吏部選官你可得多費些功夫。裴侍郎不是你同門師兄的從祖兄嗎?此次又是他署理張榜事宜,若這三年他都在吏部侍郎任上,你不妨多多走動。”
“多謝提醒了!”
尚書省都堂唱第,乃是開元年間省試由吏部考功員外郎知貢舉,而試場設在尚書省都堂時的特色之一。相較於擁在那一張黃榜之下看中與不中,這唱第顯然更加富有鼓舞和刺激的效果。此時此刻,數百名省試中過三關留到了最後的舉子們雲集於尚書省都堂之外,一個個異常眼熱地看著內中一名胥吏從吏部侍郎裴濯的手中接過那一卷榜單,待到了門口處,由另一個胥吏相助長長展開,這才從尾到頭高聲宣讀了起來。
“開元八年進士科乙第……易州張放!”
“並州柳吉!”
“河南府竇先真!”
之所以從尾到頭,同樣是為了增加人們的期待感。這一個個名字念下來,中第的不是喜極而泣,就是情難自禁地低吼一聲以抒發心頭喜悅。至於還未被念到名字的,則是以更大的期冀等著剩下的一個個名字。畢竟,倘若能排在更前列甚至甲第,那就簡直是完美了!而在這一片死寂中夾雜著一個個歡呼的氣氛之中,就連出身世家的韋禮,也不由得生出了幾分緊張來。
李納那兒還好打聽消息,可今次署理此科張榜事的乃是裴濯,那老家夥極不好打交道!
這時候,他就只聽一旁傳來了杜士儀的低笑聲:“落去時,兩兩三三戴帽子。日暮但候吟一聲,長安竹柏皆枯死。"
這幾句一出,幾個京兆府等第的舉子全都一時納罕,可眾人都是心思敏捷之人,很快就明白了這意思是說落第舉子出省門時的懊喪,一時都笑了起來,緊張之感大減。此時此刻,就只聽上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宣州張簡!”
剛剛還在和眾人一塊偷笑的張簡一下子便懵了。蹉跎長安數載,去歲一朝得京兆府等第,今年雖是躊躇滿志赴省試,可眼下真的得中,他卻怎麽都難以擺脫那說不出的虛幻感。直到接下來連報出的三個名字,都是和他同科京兆府等第之人,那兩位一時忘情,摟著他的肩膀使勁搖晃,他方才醒悟到自己不是在做夢,腳下竟是一下子虛得直發軟。
須臾已經是報了差不多三十個名字,按照往年經驗,一科也就是二三十人,此時此刻,原本已經輕松下來的韋禮也不禁表情凝重。尤其是身側又有四個同伴一舉登科歡欣鼓舞,他不禁舔了舔仿佛有些乾裂的嘴唇,低聲說道:“不會真的陰溝裡翻船吧?”
話音剛落,就只聽京兆府韋禮的名字被那唱第的胥吏高聲唱出,那一瞬間,平素還笑過別人考進士患得患失的韋禮忍不住腳下一個踉蹌。倘若不是杜士儀在旁邊攙扶了一把,他幾乎也要站不穩了。還不等他尷尬地側頭道一聲謝,就只聽耳畔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潞州苗含液!”
杜士儀聞聲亦是往苗含液那邊看了過去,見其面上殊無喜色,他不禁為之一愣,待到須臾又是四五個名字,身邊又是一片強自壓抑的歡呼,他便醒悟了過來苗含液的懊惱,恐怕在於不得狀頭。而就在此時,那唱第的胥吏竟是頓了一頓,就在大多數人都認為今次唱第已經結束,甚至有落第舉子唉聲歎氣預備轉身往尚書省門外走時,卻只聽得這胥吏一下子提高了聲音。
“接下來,是今年進士科甲第!”
“甲第,竟然今年真有甲第!”
一時間,下頭頓時議論紛紛,尤其是苗含液側頭看了杜士儀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了幾分意味難明。眾目睽睽之下,那胥吏便笑容可掬地高聲唱道:“今歲甲第唯有一人,京兆府杜士儀!”
此話一出,上上下下頓時一片寂靜。不比製科甲第白唐以來幾乎絕無僅有,進士甲第有時候幾年都不出一個,有時候一年卻能出兩三個,然而這幾年來最近的進士甲科,卻已經是開元三年的事情了。
杜士儀年方十七而取進士科甲第,並一舉奪下狀頭,如此年紀,可以說是國朝絕無僅有!
“杜十九郎,恭喜恭喜!”韋禮有意當著苗含液的面大聲嚷嚷道,他起了個頭,其余人等亦是紛紛道賀不迭。杜士儀少不得一一謝過,這邊廂登第者彈冠相慶,落第者失望而歸,正亂糟糟的時候,就只聽一個胥吏喝道:“裴侍郎見各位新郎君!”
隨著這聲音,正是吏部侍郎裴濯緩步出來。他生來威嚴,那利眼環視眾人,一時無論是及第還是落第舉子, 人人竟是不自覺地低下了頭,少有人敢和他對視。見寥寥數個敢於從容接他目光的人,便有一個年歲極少的白衫少年郎,想到前時奉旨查看所有策論時的驚訝,他便沉聲說道:“今歲我奉旨查閱第三場策論,因國初之政,以經策定本歲進士科名次,因京兆杜十九郎經策全通,因而置其甲第。其詩賦本有赫赫之名於兩京,想來無人會有異議!好了,唱第已結,主司李納已經貶斥,今歲拜見主司也就不必了。明日諸位雲集於此過堂拜相,此刻便散了吧!”
眼見得裴濯言簡意賅地說完,就此施施然出了都堂折去自己的吏部衙署,眾人你眼看我眼,散去之時,杜士儀和韋禮張簡等人重新聚在一塊,見彼此臉上全都掛著笑容,若非顧忌這是尚書省重地,他們幾乎就要齊聲大笑起來。
等第十人全數登科,而且還豪取狀頭甲第,今歲京兆府可謂是大獲全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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