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盡管這書齋她出入不忌,卻也不會不經允許隨隨便便去翻兄長之物,因而只是放下拂塵,又用軟布擦拭了書案。可就在她直起腰的時候,突然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繼而大門便被人猛地推開,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昔ri曾為崔氏家仆,如今卻是杜士儀部曲的劉墨。
“娘子,不好了……”
“怎麽了?不要慌,先慢慢說。”
劉墨見杜十三娘愕然之後便恢復了沉靜,他便當即疾步上前,沉聲說道:“宮中派了人來,說是來取郎君書齋中的一部書,叫什麽《史通》。這樣的事,本該有郎君親自陪同,至不濟也會有赤畢大兄他們在旁邊,可來的卻只有宮裡的人,而且來的是右監門衛將軍楊思勖!”
聞聽此言,杜十三娘登時也愣住了。然而,她跟在兄長身邊這些年,終究也迭遭變故,心志遠遠比尋常婦人要來得堅毅,此刻眉間一蹙便鎮定地說道:“先不要自己嚇自己。阿兄不在,這宅中也別無主人,我這就去見那位楊將軍。你吩咐上下全都打起jing神,不要露出慌張之sè。阿兄行得正,坐得直,並無任何不可對人言之處,何懼聖人派人到家中借書?”
當杜十三娘出了書齋的時候,卻正好和進來的楊思勖一行人撞了個正著。她曾經見過儀表堂堂的高力士,但楊思勖卻還是第一次得見,只聽說過這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名聲。這一打照面,她便感受到了楊思勖那股撲面而來的凌厲氣勢,尤其那眸子裡毫不掩飾的凶光,更是懾得人隻想往後退。她硬生生按下了心中驚懼,從容施禮問道:“不知楊將軍此來,是想要家兄書齋中的什麽書?”
楊思勖和杜士儀見過兩次,因為對方竟扛上過王毛仲,他對其印象倒是頗佳。此刻見這一介少婦能夠在自己面前不露怯sè,他不禁有些訝異地多看了人兩眼,這才言簡意賅地說:“奉陛下之命,取杜拾遺所藏的《史通》。”
這部書是當年玉真公主送來的端午節節禮,杜十三娘印象還極其深刻。見楊思勖絲毫不提為何借書,她把心一橫便直截了當地說道:“陛下之命,自當遵從,我這便帶著楊將軍去取。只不過,當初玉真公主贈了此書給阿兄之後,他一直從旁校注,不知道那些校注可要一塊送去宮中?這些校注頗為凌亂,倘若楊將軍允準,可容我隨同入宮,一並進呈給陛下?”
天子吩咐此事時那yin沉著臉的震怒樣子,楊思勖此刻還覺得就在眼前,聞聽此言不禁躊躇了起來。天子之怒,縱使宰臣名將亦難以抵擋,更何況這樣的女子?可再看杜十三娘那從容鎮定的臉sè,他思來想去,卻隻覺得打心眼裡生出了一股激賞,最終重重點頭道:“好,既如此,杜娘子去取來,我帶你入宮。只不過需得快一些,陛下可是不等人的。”
“多謝楊將軍!”
一旁的劉墨不想杜十三娘突然會做出這般決斷,瞠目結舌之後,他不禁咬了咬牙,趁人不備悄悄溜到了連通旁邊臨時借住崔家人的邊門。正巧就在這時候,竟是崔五娘帶著兩個婢女匆匆過來,甫一打照面,他便立時對崔五娘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旋即低聲稟報了家中眼下情形。
“竟有此事……”崔五娘亦是當即眉頭緊鎖,沉吟了好一會兒,她才苦笑道,“十三娘外柔內剛,她認定的事,我去勸也沒用,更何況楊將軍已經允了她。陛下定然不會無緣無故向一個臣子借書,此中原因,我這就去設法打探一二。你約束家中上下,不要出門,不要亂了方寸,等著消息就好。記住,如果十一郎回來了,一定不許他輕舉妄動,什麽事被他這衝動得一攪和,就難以善後了,九娘也一樣,不許他們亂來!”
當杜十三娘找齊了《史通》全書,連帶杜士儀的校注也都找齊了,整整裝了三口大箱子時,楊思勖卻在杜士儀這書齋中轉了一大圈,連書案上的不少卷宗也一並掃了走。面對這一幕,杜十三娘沒有說半個字,就這麽跟著楊思勖出門上馬,竟是徑直往大明宮而去。
盡管當初曾經在夜裡跟著玉真公主入過宮,可那時候只是去梨園,這一次大白天走在其中,感覺卻大為不同。來來往往的內侍,以及從服紫到大紅再到綠青sè的官服,她看在眼中,急在心裡。
阿兄那麗正書院就在大明宮裡,他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現在人又可還好?赤畢等人本該是隨侍在他身邊的,此刻理當在大明宮前左近候著,可剛剛過來時為何不見人?
而當李隆基聽了楊思勖的稟報,得知杜士儀的妹妹親自送了這些書卷過來,他一下子就想到當初杜士儀應京兆府解試前夜被人截殺,杜十三娘求了玉真公主入宮陳情的往事。盡管身為大唐天子,他已經不記得那張臉了,但那弱質纖纖的少女在面前毫不畏懼陳情的情景,他卻還隱約記得。盡管心頭慍怒已極,可看到大殿上那三口偌大的箱子,他又不耐煩一卷卷來看,眉頭一皺便沉聲說道:“既然來了,便把人宣上殿來。”
紫宸殿內朝重地,除卻宰臣和極少數的大臣,旁人鮮少能夠踏進半步,國夫人等頂尖誥命亦是如此,更不要說崔儉玄還不到封妻蔭子的品級。當杜十三娘跟著楊思勖上殿的時候,眼見兩側內侍全都垂手侍立,一絲聲息也無,腳下的地磚平滑如鏡,那股凝滯到幾乎沉重的氣氛從頭頂直壓下來,讓人幾乎連身子都難以挺直。在這種肅穆的氣氛下,當她行禮拜見過後,便不得不用力用指甲刺了刺手心,提醒自己一定要鎮定。
“這劉子玄所著的《史通》,你阿兄是哪裡來的?”
“回稟陛下,是昔年端午節時,臣女代替阿兄送了節禮到玉真觀,玉真公主便送了此書給阿兄當回禮。貴主知道阿兄喜歡史話,因而便特意將搜羅的這一套書送給了阿兄。”
這個答案李隆基已經聽說過,但如今要緊的不是誰送的,而在於太子李嗣謙竟然問杜士儀借書!他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又問道:“你既然特意隨著楊思勖進宮,言說你家阿兄曾經為《史通》做注,你把那些校注找出來給朕看!”
杜十三娘當即應了,等幾個內侍上去開了箱子,剛剛親手整理的她很快就找到了兄長的第一卷注解,因而便雙手呈了上去。等到楊思勖接過之後轉呈給了天子,她退回到原位之後,這才輕聲說道:“阿兄素有抄書的習慣,這校注是在重新抄錄之後做的校注。一來是防劉公著書時偶爾會有脫漏謬誤,二來也是因讀史有感,因而留下注解批語,以便異ri重溫時再讀。”
李隆基粗粗一掃,也已經發現杜士儀所謂的校注,竟是還抄錄了原文。而其中幾條按注,都是比較本朝與前朝的優劣,其中不乏頌聖之語。作為天子,他聽慣了這樣的好話,但在這樣的私家藏書中發現這樣的內容,還是足以讓他原本極其糟糕的心情稍稍緩轉了幾分。他的慍怒一多半是衝著太子李嗣謙和杜士儀的悄悄往來,可也有一小半是因為《史通》的作者劉知幾是有名的大儒,卻在自己貶黜之後死在了任上,覺得杜士儀藏著《史通》另有目的。這會兒既然心情不再似最初那樣壞,他索xing饒有興致地多看了幾頁,可越看越覺得劉知幾著史功底非同小可,而杜士儀的校注亦是恰到好處。
因而,粗粗半卷看完,他合上書,突然想到面前這一本一本的校注,仿佛便是民間蔚為流行,甚至在宮中麗正書院都漸漸采用的線裝書形式,而這又是杜士儀的功勞之一,他便對一邊的楊思勖問道:“可還帶來了其他東西?”
楊思勖跟著李隆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此刻立時躬身說道:“書案上似還有未完的奏疏一卷,旁的抄錄了幾卷雜書,臣一並攜了來。”
此話一出, 下首侍立的杜十三娘登時心中一緊。她一直想告訴自己,起頭那些憂慮都是自己胡思亂想,可楊思勖不但帶了《史通》,還特意拿了兄長放在書案上的東西,如今天子又特意問了,她心裡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眼看著李隆基展開那一卷奏疏,匆匆一掃後便面sè遽變,她不禁死死咬緊了嘴唇,心中思量著自己是否還能再做什麽。可未曾想李隆基竟是突然離座而起,沉聲說道:“去麗正書院!”
楊思勖立時答應一聲,打了個手勢命左右內侍跟上。等他緊隨天子之側,路過杜十三娘身邊時,他想了想便悄然打發了一個內侍過去。那內侍到了杜十三娘身邊,相當客氣地低聲囑咐道:“陛下要駕幸麗正書院,杜娘子還是先回家去吧!”
杜十三娘眼望著天子一行人匆匆出了紫宸殿,盡管心中越發惴惴然,但她更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經都做了,接下來便只能看阿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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