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
杜士儀見吳九那臉上說不出是悲是喜,便擺了擺手說道:“不用多說了。總而言之,從今往後你就是杜家的人,好好記著這一點就是。另外,這家酒肆是你找的,可合我之前吩咐你的那幾個條件?”
“回稟郎君,都一一合了那幾個條件。這家酒肆賣的酒平淡無奇,飲食也比不過鄰近各家,店主幾乎都經營不下去了,所以……”
吳九這話還沒有說完,崔儉玄頓時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道:“怪不得剛剛那些酒食都無甚出奇之處!杜十九,你就特意帶我來這種地方!”
“就因為平淡無奇,改頭換面煥然一新的時候,那才稱得上是讓人大吃一驚。”杜士儀微微一笑,旋即便對吳九說道,“你下去把店主叫上來。”
不多時,那圓臉店主就誠惶誠恐地跟著吳九上了樓。發現食案上的東西都沒怎麽動過,他不禁更加惶然,直到聽見杜士儀問他這店中所用庖廚和酒保時,他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訥訥說道:“郎君,我這店小,雇不起人,所以兩個酒保實則是家中兒子和侄兒,後廚做飯食的,便是家裡老妻。她那釀酒造飯的本事其實還行,可翻來覆去就只能做那麽幾道坊市上其他酒肆店家都會的菜,所以只能怠慢尊客了。”
此前這店主帶著酒保奔前走後,此刻又如此說話,杜士儀便明白其人老實。他微微一沉吟,隨即便開口說道:“那你這酒肆打算出讓?”
“啊……”那店主先是一愣,隨即便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好一會兒,他才極其沮喪地說道:“不瞞郎君說,我那一家子都是靠著這個小酒肆為生,說是要賣,其實真的不舍得,而且若是沒了這酒肆,一家人都不知道要靠什麽過日子。如今成丁授田已經幾乎是一句空話,我這一家子又是多災多難的,祖上傳下來那點田地,現如今剩下的只有不到二十畝,可稅賦卻還是按照授田的額度交。這出讓酒肆我只打算要價八萬錢,可還是無人問津。其實就算真的錢到手,也熬不過幾年!”
杜家已算得上是家道中落,可不論如何都是名門世族,關於授田,杜士儀的記憶中沒有絲毫印象。當他拿眼睛去看崔儉玄時,這位崔十一郎也很直接地一攤手表示自己不清楚。這時候,還是在縣廨中廝混了許多年的吳九彎下腰低聲解說。
“郎君,我朝授田是起自武德七年,那時候成丁之男,每人授田百畝,其中二十畝永業田,八十畝口分田,永業田可世代承繼,但口分田按例是人歿後入官。可這年歲久了,人越來越多,荒地越來越少,再加上很少有人真的交回口分田,自然而然就更不夠分了。到貞觀十八年,說是百畝,但實則分到手的能有三十畝就頂天了。可租庸調都是按照百畝的應授田額度,所以……”
盡管吳九沒有繼續往下說,但杜士儀已經明白了其中深淺。見那店主滿臉苦澀,
他少不得躊躇了起來,片刻之後就含笑說道:“原來是有這樣的苦處。對了,還不曾問過店主尊姓大名?” 剛剛那店主見登封赫赫有名的徐家管事被人攔下,就連親自趕來的徐家之主徐繼只能在下面等人吩咐了方才能夠上樓,再加上外頭停著那輛價值不菲的牛車,因而,此刻見杜士儀竟然對自己這麽客氣,他不禁有些受寵若驚:“不敢當郎君垂詢,我姓唐,家中爺娘沒起過大名,因在家中行五,外人都叫我唐五。”
崔儉玄饒有興味地問道:“既有唐五,那豈不是你前頭還有四個兄長?”
“我那四個阿兄如今都過世了。”店主唐五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黯然,隨即強笑道,“所以我那侄兒方才和我一塊過活。”
問到了別人的傷心處,崔儉玄不禁有些不自在,乾咳一聲便不說話了。這時候,杜士儀方才徐徐說道:“既是你生怕這酒肆賣了之後,沒了存身立命的地方,我倒有一個主意。你若願意聽我的,我有回春妙法,可讓你這酒肆生意蒸蒸日上。”
唐五哪想到杜士儀一個世家子弟,竟然會管這種閑事。一想到這騎虎難下的局面,他咬了咬牙,隨即便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道:“但請郎君示下,我無所不從。”
“你這酒肆如今生意不佳,想賣了換錢,又怕賣出去丟了活路,既如此,我可以幫你一把。我這仆從吳九,本在縣廨掛名,如今辭了出來,便由他在你這兒經營一年。我恰好想起了一卷食譜,倒是可以用一用。”
唐五一時眼睛大亮,他生怕杜士儀只是虛言誆騙,等反反覆複確定這是真的,他竟是連回答都來不及,一陣風似的蹬蹬蹬下了樓去。而一旁的吳九也沒想到杜士儀竟然會如此安置自己,可瞥了一眼食案上尚未收起的字紙,他一時也心熱了起來。於是,等到杜士儀問了他可識字,他立時連連點頭,道是跟著縣廨一個刀筆吏認過,卻是不會寫幾個字。
“你下去,先看看那唐五一家商量得如何。”
等到杜士儀遣了唐五下去,崔儉玄立時忍不住了:“杜十九,你還真是興致好,費這麽大功夫,就為了這點小營生?”
“於你來說是小營生,可我家裡那一場火,家底都給燒沒了。雖則祖上還留著不少田地,可要讓十三娘日後過得舒心愜意,也不能只靠那些看天吃飯的地。既如此,不如活學活用,把我少時看過的那些食譜用上。須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既如此,書中亦有好美食!”
崔儉玄還是第一次聽人拿著聖賢書這樣打比方,一愣過後便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罷之後他使勁拍了拍食案,繼而便斬釘截鐵地說道,“就衝著你那最後幾句話,這事兒我一定要摻一腳!天底下其他事情我都沒什麽興致,但口舌之欲卻是我之最愛!”
杜士儀知道崔儉玄本就是好事的,此刻立時點了點頭道:“起頭給了那徐繼的一百貫,便算作是你的本錢,到時候你等著收錢就是。不過,要做事,先飽腹,我帶著那食譜下去,便看看那唐五的老妻是真的沒有食譜方才翻不出花樣,還是手藝拙劣吧。”
“那可好,這些飯食淡而無味,真心下不了口!我可等著你那秘藏食譜能做出些什麽好菜!”
日上中天時,當獨自在樓上等得整個人都極其不耐煩的崔儉玄聞到一股香味從樓下傳來的時候,他頓時使勁吸了吸鼻子,最後竟是立刻跳下了地。須臾,他就看到店主唐五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陶碗上了樓來,臨到面前時,他隻覺得其中幾塊大肉由濃油赤醬包裹著,旁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綠色,香味再加上賣相,倒是讓人頗有食欲。等到這陶碗放在了食案上,他隨手拿起旁邊筷子嘗了一口,繼而便眼睛一亮。和他常吃的那些肉食不一樣,這一道菜卻不知道是用了什麽肉,極其入味,酥爛鮮香,竟是頗為好味。
“好!”他一口氣又吃了兩塊,這才放下筷子問道,“這是什麽肉?”
“崔郎君……真的還好吃?”
見崔儉玄奇怪地點了點頭,唐五頓時心中大定,賠了個笑臉便說道:“杜郎君說,這是醬汁肉,一會兒還有其他的。”
接下來又是五六個菜,清一色全葷肉菜,崔儉玄最初還饒有興致,可吃著吃著便不免覺得油膩了。待到發現總共十六道無一例外都是各種各樣的肉,等到眼看杜士儀上了樓,把抹手的手巾撂給了旁邊的吳九,他方才皺眉問道:“怎都是肉?這肉太多了豈不是倒胃口?”
“你嫌肉多,那些三月不知肉滋味的尋常百姓,卻是求之不得。我這一卷食譜,便叫做全肉宴。”杜士儀信口胡謅了一個名頭,這才施施然落座,卻是對店主唐五道,“你那老妻倒是聰明得很,一點就通一學就會。既然契書已經定下,今後這一年,這小店便由我賃下,交給吳九經營,每月我另與你一貫錢,一年之後便兩清,到時候你那老妻應該也上手了。只不過,你可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開門迎客?”
唐五立刻答道:“這我知道,自然是立時掛出全肉宴的水牌……”
“要這麽做,你就錯了!”杜士儀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時值臘月,正是坊市中一年最熱鬧生意最好的時候,那些小商小販自然都忙著在這一年中最好的時節做些生意,多半都是帶著硬得如石頭的餅子和乾糧。可是,這天寒地凍的天氣,乾糧可以下咽,涼水卻著實會凍死人,所以哪怕他們捱著中午餓一頓,回去之前總會喝些熱湯暖暖身子。所以,你最初要掛出去的只有一塊水牌,那就是……賣鮮熱肉湯,一文錢一碗!”
“一文錢一碗!那豈不是……豈不是要賠本……”
“一文錢一碗,碗中得讓人看得到有一兩片肉,附贈白飯一碗。”
“咦?”
見崔儉玄亦是詫異難當,杜士儀方才笑著說道:“別的店家都是要到屠戶那兒去買豬肉,而你這肉卻不用額外花錢。吳九數月前養了一批小豚,如今已經長成肥美,今天那些肉便是一大早送進城的,所用不過十斤肉而已。相比農家三兩頭養著的,這些豬吃的是飛蝗,肉質更加細嫩肥美,做菜最相宜。”
如今的士人很少吃豬肉,隻吃羊,原因很簡單,豕肉被許多士人當成是髒肉——這也不奇怪,農家圈養的豬,但使有人看過豬圈情景,決計會倒胃口一輩子絕不再吃,而且入口腥味遠比羊肉的腥膻味更重。而吳九收的仔豬多,又全都是用各鄉捕蝗所得乾蝗去養,無論是質還是量都決計不同。最重要的是,橫豎這些繼續屯著也是浪費!
杜士儀說著看了吳九一眼,繼而方才不疾不徐地說道:“如是五天之後,再掛上另一塊水牌,三文錢肉食任點一樣,米飯肉湯各一碗,立等可取。須知如今肉價大跌,在三十文一斤上下,別的酒肆飯館顧忌成本,就算有心也沒法效仿。而來坊市的各色人等不少,如是自然有人嘗試。於是你每隔三兩日掛出一塊新水牌,把一樣樣的菜名漸漸掛出去,臨到最後,再換成全肉宴!隻記得,每樣肉菜一律三文。那些只有肉絲的,大可量足些,似剛剛第一道那大肉的,一塊足矣。”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加重了語氣說道:“而掛出全肉宴的招牌之後,你便可再掛出另一道水牌,寫明全肉宴共有肉食十六道,每人六文,湊足十人,便開一席,眾人以大食案共餐。至於散客,你隻令你那個腿腳麻利的侄兒接待,甚至可以徑直把熱騰騰的飯菜送到坊市那些攤販那兒去。而店堂有限,坐不了太多人,你大可把調味好的肉賣出去,讓人回家自己做。如此臘月和接下來的閏月正月過去了,待帳目出來了,再作計較!冬日新鮮菜蔬難得,肉食正賤,卻因天寒需要多吃葷腥暖身,所以這幾個月正是做這檔生意的時候。這些肉都是現成的,你這店裡只要多囤一些米面佐料之類的備著。”
見唐五恍然醒悟過來,又連連點頭,等到將其遣退下去,杜士儀方才看著吳九說道:“你過來管著帳目,每十日直接送到峻極峰下的草堂給十三娘過目。 只要你一心一意,我從不虧待人,待過了正月,自然會給你應得的那一份。不過,光靠這一家酒肆,你蓄養的那些豬很難出清,所以,在人們嘗過這些新鮮做法的肉食之外,你也可以在旁擺一個肉架貨賣鮮肉,如此自然有人琢磨著買更便宜的鮮肉回去學著做。另外,今冬肉賤,明年卻未必,你這兩日去懸練峰,找找一個常常上山砍樵的樵翁。我記得他一手醃臘的手藝極其出眾,如是也不虞那些豬賣不出去,最後卻給餓瘦了!”
吳九早就被此前杜士儀輕而易舉應付了徐繼的態度給震住了,此時此刻聽到前頭那半截話,他打了個激靈,想到自己身家全都捏在對方手中,深深吸了一口氣便低頭答應了下來。待聽得後半,他頓時眼睛一亮。這時候,杜士儀掃了一眼桌上那些猶自冒著熱氣的菜,隨即笑著說道:“這些剩著也可惜了,你們兩個自己處置吧。”
待到出酒肆上了牛車,杜士儀方才看著崔儉玄笑道:“怎樣,豬肉並非想象中那般難以下口吧?”
“你以為我那般孤陋寡聞?家裡偶爾換換口味,也吃過小豚。”話雖如此,崔儉玄還是忍不住斜睨了杜士儀一眼,“只不過你為何不把那家店盤下來?哪怕雇了唐五一家人做活也好,如今這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盤下來自然容易,但這種營生容易被人模仿,還不如見好就收,再說君子不趁人之危,那唐五實誠人,總不能我們把好處給全佔盡了。你放心,將來有的是更大的事情咱們一塊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