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兄。因為此前是過年節的關系,接下來應不會有這樣好的所得了。”
“嗯。”
杜士儀若有所思地衝著吳九點了點頭:“這樣,我已經讓田陌給崔明府送了信,你把其中一百貫送去縣廨給崔明府,就道這一百貫是償還崔十一郎當初借出的本金,請他代為送回東都永豐坊崔家。那余下一百貫,你給我設法換成金子。接下來租約還剩三個月,再有產出,你還是將其中一半先送去給崔明府處,權當是崔十一郎的利錢。”
吳九在縣廨應奉多年,渾身消息一點就動,再加上這幾日登封縣城內也傳出了一點風聲,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郎君,聽說聖人下書征盧公,可是真的?”
“沒錯,不過盧師如今大病初愈,得休養一陣子,到時候我也要隨著一塊去東都。”見杜十三娘滿臉的意外,杜士儀便笑道,“十三娘,我已經請了盧師允準,出行的時候也會帶上你。若是回頭萬事順遂,我們就再回關中一趟看看。這一出來便是一年多,連樊川家中如何我都快要忘了。”
“啊!”
杜十三娘固然喜出望外,吳九亦是吃了一驚,隨即明白杜士儀要兌黃金卻是為了去洛陽後的開銷,心中不禁五味雜陳。此前杜士儀替他還了那筆險些把他逼死的債務,要說不感激那自然不可能,可從自由身到為人奴婢,他心裡難免有些不自在。更何況那酒肆的生意如今要多紅火有多紅火,可所得與他再不相乾。相形之下,他在那五百口豬上也不知道投入了多少,到頭來辛辛苦苦只是一場空。就在他低頭氣悶之際,突然耳朵又捕捉到了一句話。
“接下來那三個月的營收,除卻送一半去崔明府那兒,剩下的一半,便是你的所得。”見吳九一下子抬起了頭,臉上赫然寫滿了難以置信,杜士儀便笑著說道,“此前你想來也投入了眾多本錢,該受的教訓也已經受了,那些錢也是你該得的。等我出發去東都之際,便到縣廨給你放良文書,那時你就是自由身了。”
倘若說最初是難以置信,那聽到放良文書四個字,吳九更是覺得猶如夢中。須知如今小康之家也往往蓄上一二奴婢使喚,終其一身都是主家之人,至少他幾乎不曾聽見有哪家放免過奴婢的。他當初簽字畫押之後,就沒奢望過此生還能豁免。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見杜士儀絲毫不像是說玩笑話,他心頭一熱,不禁雙膝一軟跪了下來,本能地磕了幾個頭。
“郎君恩重,某無以為報……某雖粗人,卻還知道忠義道理,此生當竭力隨侍左右聽候差遣,絕不敢求郎君放免。”
“隨你吧。”杜士儀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不以為意地說道,“你隻自己好好思量就是。倘若今次錯過,他日你但求放免,我卻未必答應了。好了,我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先去吧。”
等到吳九畢恭畢敬又磕了一個頭後起身告退,杜十三娘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兄,緣何又不要他了?”
“留一個三心二意的人,還不如不留。
所以,等他想清楚了再說。”杜士儀看著攢眉沉思的杜十三娘,忍不住又和從前一樣,伸出手去輕輕揉了揉她的眉心:“這些事情你不用去想,盧師說是要應征,但恐怕要拖到年底甚至明年了。與其思量這些,你倒不如想想自己喜歡吃什麽,這春天一到,正是播種時節,田陌前幾日到草堂來送東西的時候,就已經對我說要多墾幾分地出來,除了種菜蔬之外,他竟還打算種些小麥。” 見杜十三娘點了點頭就立時叫上竹影出去了,杜士儀這才來到東屋,在自己當初只能一動不動躺著的那張竹製臥床上躺了下來。他一隻手緩緩轉動著手中銅膽,另一隻手輕輕摩挲著那歷經多年光滑無比的床沿,眼前仿佛浮現出了當初自己掙扎不能的一幕。
一晃一年多過去,隨著他做的一件又一件事,他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已經日益增加,更何況,他可不是從前那個杜十九郎!
當李林甫帶著從人如約在三日後到訪,得知盧鴻身體尚未大好,兼且草堂弟子眾多,需得徐徐安排,動身之日如今無法確定,但卻準備了一份奏疏請其代為轉奏,他雖說有些不悅,但想到此前那幾趟下征書的官員都是無功而返,他思來想去也就姑且答應了。畢竟,即便他覺得此行手到擒來應該理所當然,可盧鴻從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婉辭過征書,萬一固執勁再犯,他若是真的強征而惹惱了人,這一趟撲空回去,必然少不了會遭人中傷。與其如此,還不如如實複命,如此天子惱的也不是他。
想來盧鴻也是海內名士,決不至於出爾反爾!
李林甫這一走,那些背井離鄉前來求學的其他學子,也都從最初得知天子征召時的興奮和激動中回過了神來。畢竟,倘若盧鴻就此出仕,他們再到何處方才能訪求到如此學問精深卻又有教無類的師長?因而,當這一天盧鴻在草堂中為弟子們講課的時候,捱到一堂講完,忍不住就有人嚷嚷了一句。
“盧師不能辭征不往嗎?”
這一言起頭,自然少不得有人附和,但也有人譏刺道:“天子征書,豈是說辭就辭?我等學業固然重要,但總不能不顧盧師為難!”
此說也激來了眾多應和,眼見眾說紛紜,盧鴻少不得舉了舉手,見底下漸趨平靜,他便微微笑道:“我如今身體尚孱弱,就是啟程前往東都,也應在年底或是明年,更何況頂多數月便回,屆時仍會開堂講課,你等不用擔心。”
聽到下頭傳來了一陣難以抑製的歡呼,他又含笑說道:“治國平天下,非我所能,但日後若你等之中能出幾個經天緯地之才,能夠輔佐天子,為政一方,那我為人師長,便能心滿意足了!”
等到那一陣轟然應諾漸漸止息,他方才繼續說道:“正因為學海無涯,我至今尚未體味到學問真諦,爾等也不可稍有懈怠。從即日起,草堂將常開問難,不論我及爾等,彼此印證所學,必然都能夠有所精進!”
“謝盧師教誨!”
盡管天子征書一度在草堂引來了眾多議論,然而,盧鴻表示會應征前往東都,卻不是現在,得等到身體養好,更勉勵上下弟子潛心向學,草堂中頓時一片蔚然成風的好學氛圍。每五日的問難更是由諸學子將近日疑難一一書寫於紙上,屆時匯總一題一題提出,不拘誰人都可踴躍解答,錯者不論。因而,每次說是兩個時辰的問難,一度都會延長到三個時辰甚至四個時辰,自旦達夕,甚至時而會自夕達旦,一時人人獲益匪淺,自然更加樂此不疲。
轉眼間便是三月,崔儉玄和裴寧先後讓人送了信來。崔儉玄在信中言簡意賅地說,自家祖母病勢沉重,恐怕一時半會難以回返;而一貫冷傲的裴寧也同樣是陷入了麻煩,信中道是兄長給自己定下的未婚妻家中遇到了一些事情,因而身陷洛陽無法回返,很是表了一番歉意。無論前者還是後者,紙卷上的字無不是力透紙背,誰都能看出兩人對於沒法歸來的鬱悶。
盡管少了個常常語出刻薄,關鍵時刻卻很靠得住的朋友,又少了個面冷心熱,嚴格卻助益匪淺的三師兄,但既然兩人回不來,杜士儀也漸漸習慣了這種充實到緊張的日子。抄書、聽講、問難、琵琶、樂理、騎馬、練銅膽、跟四師兄爬山, 再加上還要回去探望杜十三娘,他幾乎恨不得一個人掰成兩半,一天能有二十四個時辰。然而正因為如此,他幾乎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正在經歷著人生中最大的蛻變。
這一日正值月末,因草堂中又要采買炭米,他便和盧望之帶著兩個崔氏家仆前往登封縣城。甫一進城,沿著城中那條南北向的嵩陽街尚未來到坊市,杜士儀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了疾馳的馬蹄聲,繼而就是嘹亮的大喝。
“聖人下詔,大赦天下!”
聞聽此言,杜士儀忍不住和盧望之交換了一個眼色。情知登封縣廨前的告示牌必定會貼出這大赦詔的內容,一行人少不得先折往了縣廨。果然,告示牌前已經擠滿了人,縣廨的刀筆吏貼好了榜文之後,便大聲說道:“聖人詔命,大赦天下罪人,唯謀反大逆不赦;河南府免租庸調一年;河南府及河北道去歲遭水災以及蝗災各地,無用交納今歲地租;武德貞觀舊臣子孫無官位者,令各方官府訪求後人上奏;隱逸山林名聲顯赫卻不願出仕者,州牧上奏舉薦!”
那一句句原本對仗整齊的駢文詔書被他這一解釋,擁擠在那兒的人們一時間都聽懂了,四處立刻傳來了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
杜士儀想起此前公孫大娘說起前年蝗災之後並未減免賦稅,疑因姚崇一時私心所致,如今盡管這減稅免徭的詔書雖來得稍晚了一些,但確實是久旱甘霖,忍不住在心裡歎了一聲。苛政猛於虎,善政得民心!這一道詔命,可是德人無數,活人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