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出了柏罕城走了半日,一眾人飲馬休息時,王昌齡便有些不解地問道:“大帥就算和苗使君有些舊日齟齬,可大帥從前素來都是頗有容人雅量的人,怎至於和苗使君便是如此水火不容?”
這話也就比較心直口快的王昌齡敢說,高適在肚子裡思量這問題已經很久了,愣是沒問出來。此時此刻,同樣很感興趣的他便不動聲色地湊了上來。
王昌齡和高適,一個率性灑脫,一個意氣激昂,又和杜士儀年紀仿佛,如今有了上下之分,人前固然不能露出親昵之態,可少外人的時候,兩人就隨興多了,杜士儀也不以為忤。此時此刻面對這樣的探問,杜士儀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口說道:“當初我於尚書省省試後狀頭及第,其後應吏部關試,乃至於製舉知合孫吳科的時候,正是張嘉貞當政,苗延嗣為其謀主的時候……”
將苗延嗣給自己使的幾次絆子簡略說了說,他繼而便又說道:“而且,王摩詰從太樂丞突然貶為濟州司戶參軍,也是因為張嘉貞想要借此牽連岐王,動搖張燕公的相位,故而方才用了苗延嗣的這一條妙策。王摩詰由此一出京師,竟是為此蹉跎仕途十余年。我倒也罷了,恐怕尚在洛陽的王夏卿,比他那兄長還要更恨苗延嗣。若非因為父過不及子,況且苗延嗣的兩個兒子都和其父性子不同,一個沉穩端方,一個雖自負,卻也急公好義,我也不至於在雲州時並未遷怒,而是善待了他們。”
這些關節,王昌齡和高適都是第一次聽說。兩人都是以德報德,以直報怨的人,半點都不覺得杜士儀對苗延嗣的敵意有什麽不對,高適甚至還為此對苗延嗣生出了更深的厭惡:“苗延嗣當初為中書舍人時何等神氣活現,可那位張河東一倒,他十幾年兜兜轉轉都在外任,竟然還不知道收斂”
“黨爭原本就是如此,更何況,他看我不順眼,我看他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杜士儀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再多做糾纏,繼而就詞鋒一轉道:“如今最重要的是募兵之事。我之所以會向陛下上書,安人軍和河源軍增兵,卻是因為這幾年遷居河隴之地的逃戶日漸增多。雖然朝廷政令嚴明,一有察覺便立時嚴懲,可卻抵不住越來越多的人戶逃亡。與其讓其中那些壯健的丁口成為佃農黑戶,還不如放寬募兵限制,讓其家中能夠減免租賦落戶,如此隴右既可以補充兵員,又可以招募到更多的人口開墾田地。”
之前杜士儀在武威堂召見鎮西軍眾將,王昌齡高適全都在場。可那道請在河源軍安人軍增募兵員的上書,是杜士儀親自草擬撰寫的,兩人都不知情,故而難免心頭疑惑,當聽到這樣的理由,兩個人終於明白了過來。於是,在接下來回程的路上,杜士儀少不得對他們剖析宇文融當年括田括戶的利弊,犀利得入木三分,縱使兩個人從前對於寡學術的宇文融並無多少好感,如今也不得不承認,要說財計第一把好手,宇文融竟還在如今的侍中裴耀卿之上。
“如今的中書令張子壽張相國固然辭賦出眾,文采斐然,可在財計上頭的造詣,不如裴相國,更不如宇文融遠矣。去歲年初,他甚至還因為銅錢不足,請開銅錢之禁,不禁民間鑄錢,若不是裴相國以及眾多有識之士上書勸止,這一條一推行,則必定遺患無窮。所以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若是宇文融還在,能夠將之前括田括戶之後一度穩定,其後卻又再次逃亡的那股風潮給穩定下來……”
杜士儀說到這裡戛然而止,沒有再繼續往下說。可王昌齡和高適全都是何等聰明的人,早就腦補了下面那半段。可杜士儀自己知道,他卻還有一句話不曾說。
在每個丁口成年之後,那一百畝口分田加永業田的制度再不可行的基礎下,現如今的租庸調稅制早已千瘡百孔,可即便如此,真正要完全推行戶稅地稅這兩稅制,卻依舊難如登天現如今不是他出任成都令躊躇滿志,敢於大刀闊斧的時候了,朝中李林甫已經登上了相位,他自己也身在高位,絕不會賭這種改革
這一次回程,杜士儀沒有選擇再從積石軍的臨津古渡渡過黃河,而是特意輕騎繞到了黃河之上吐蕃人據有的鹽泉橋東,遠眺這一座吐蕃人在黃河上造起的可供兵馬通過的木石所製大橋。登高遠望,這一段黃河河面狹窄,地勢險要,正是兵家必爭之地。
河湟之地素來是大唐和吐蕃來回拉鋸的中心之一,因此赤嶺分界固然是從貞觀開始就有,可真正的邊界究竟如何,卻是得依兩國實力而定。如中宗在世時,竟然將河西九曲之地當成嫁妝送給了吐蕃,因此吐蕃一度在積石軍西一百四十裡的黃河上造起了洪濟橋,成為了兵馬隨時可通過的東西要道。直到開元二年,大唐吐蕃屢屢交戰之際,因此橋乃是吐蕃進兵要道,這才在姚崇盧懷慎的建議下被拆毀。而這座鹽泉橋也是同樣道理,兩國交戰時,圍繞此橋的爭奪戰打了多次,卻是幾次三番都是唐軍失利告終。
“如若大唐和吐蕃能夠如今天這樣暫時止戈息兵也就罷了,倘若再起戰端……”杜士儀手提馬鞭一指那座鹽泉橋,一字一句地說道,“那麽一定得先將此橋拿下,斷了吐蕃進軍之路”
“光是拿下此橋還不夠,若要在此堅守,恐怕吐蕃人還會不時進擊以圖奪回。大帥容我僭越說一句,河州柏罕城內不若湟水城中寬廣,鎮西軍一萬一千人駐守城中,還有不少則要分駐清水鄉。倘若如此,如若拿下鹽泉橋,不如分鎮西軍在這鹽泉橋附近駐守。”高適見杜士儀聞言竟是點了點頭,不禁更加來了精神,“至於河州柏罕城的防務,西北也就是這鹽泉橋由鎮西軍駐守,東南面則有平夷守捉,如此只需在正西面再設一軍鎮,如此互為犄角,柏罕城則可穩若泰山……”
高適這次到河州,也著實下了一番苦功夫,此時侃侃而談,自然顯得深有把握。大約是看到李白等人雖在博學鴻詞科中大放異彩,可卻實質上並沒有進入朝廷中樞,而是隻作為詞臣,他反而由此奮,在軍務軍略上花的功夫遠勝於王昌齡,此刻他從鹽泉橋開始說起,到整個河州的防務,再到隴右以及河西,到最後他終於覺得心滿意足的時候,這才現杜士儀和王昌齡全都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
是他太過得意忘形,於是其中漏洞百出?
“達夫,很不錯,回頭把這些整理出來,寫一個條陳給我。”杜士儀相交的文人墨客既多,自然常常會由此試探眾人所擅長的方面。不得不說,心高氣傲是所有才子的通病,所以很多想法大而無當,像高適這樣能夠在上任未久就有這樣戰略眼光的,至少他相交的這許多鼎鼎有名大詩人中還沒出現過。所以,見高適頓時喜形於色,他就衝著王昌齡努努嘴道,“少伯,達夫已經找準了方向,你呢?”
“所以我說,若達夫早些及第,斷然不會像我這樣,一任校書郎就在京城呆不下去了”
王昌齡自嘲地笑了笑,隨即漫不經心地說:“經世濟國的大志,我在兩京為官期間就差不多斷絕了,現在隻想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先把隴右節度掌書記於好。我固然趕不上張奇駿,可總不能讓人笑話大帥識人之明。我有一個想法,大帥節度隴右,前來謁見的士子無數,其中多有心慕我們這些幕府官的。既然如此,大帥既然在隴右精英堂中設甲乙丙丁四班,又以月考定升黜,何妨在那些謁見士子當中,考察賢能與否,若肯留者則隨侍左右,以備讚襄?而留下讚襄的人,也每月考核,擇賢者用之,甚至於舉薦於朝堂?”
隴右精英堂的制度和當初代州州學又不一樣,因為面對武官子弟,大多數人的經史底子極差,甚至根本就沒有任何基礎,他讓杜廣元等人在其中入學,更多的是為了安定上下軍官之心,然後通過等級選拔英才,兩年間已經頗有成效。王昌齡用精英堂來比喻那些四方慕名而來的士子,無疑是暗示,杜士儀可以收攏一班人作為自己的班底,然後按照考核學生那樣考核賢愚不肖,把最優秀的人留在身邊。
話音剛落,甚至都不等杜士儀回答,高適便遽然色變道:“少伯,你這是想讓大帥為人指摘聚集私人,謀為不軌嗎?”
見王昌齡為之大訝,杜士儀也點了點頭道:“少伯所言雖然甚合我心,可你要知道,節度判官及掌書記推官巡官乃至於其他低級幕府官,也是從前沒有,隨著朝廷置節度,這才漸漸風行的使職,說到底就是有官身的。 若是我聚集大批沒有官身的士人在身邊,而且還對其進行升黜考核,選賢者參謀機密,那麽,達夫的顧慮很可能就會變成現實。到那時候我就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了
說到底,他當初把李白等人推薦回朝應試博學鴻詞科,還不是因為這一重顧慮?
可是,不等王昌齡為之沮喪起來,杜士儀卻又笑道:“不過,既然你提出來了,你便自己出面替我甄別甄別,那些來拜見我的人當中,究竟誰人賢能,誰人不過爾爾。從前奇駿初來鄯州,曾經赴遍了城中邀約飲宴,如今你既然已經在掌書記一職上正式上了手,那就不妨拿出遍交天下友人的豪情來至於達夫,你既有如此軍略眼光,我正好有事要請涼州河西節度牛大帥幫忙,回到鄯州之後,你替我前去河西,拜上牛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