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天一大早出了洛陽城西行之時,他這一行卻被人在官道口堵了個正著
“好啊,回京不和我們打聲招呼,走的時候還靜悄悄的,君禮難道是不把我們當朋友不成?”
杜士儀定睛一看,發現這專程堵自己的竟還是涇渭分明的幾撥人,他不禁苦笑一聲迎了上前。李白自然和王之渙孟浩然杜甫在一塊,一旁是鮮於仲通和顏真卿並肩而立,另一邊則是王維王縉兄弟以及崔家長子崔承訓丨薑度和竇鍔懶洋洋地在一旁閑聊,仿佛篤定他不會撇下他們不理。
剛剛說話的人是李白,他笑著打過招呼後便和其他幾人一塊走上了前。知道杜士儀時間緊急,他就長話短說道:“咱們相識相交多年,這會兒也不說別的話了,朔方靈州風沙大,兼且直面突厥,擔子不小,可我們都相信,你一定能夠和從前一樣,令行禁止,揚威域外。來,痛飲一杯以作餞別”
杜士儀深知李白三人雖然看似詩賦才華連天子都讚不絕口,實則卻只是作為詞臣那樣養著,根本就談不上重用,可是,李白此刻卻絕口不提,他在暗歎之余,也就爽快地接過他遞來的那個酒碗,眼看王之渙擰開酒葫蘆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他二話不說就此先於為敬。感覺到那一股清冽而又醇厚的滋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讚道:“好酒”
“那些所謂的劍南燒春土窟春,也不過如此。說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可若非太白做詩為那家小酒肆揚名,人家險些就要開不下去了。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和這酒似的,若無伯樂,便幾乎埋沒。”孟浩然也喝過了送別酒,這會兒誇耀了一句此酒好滋味,這才說道,“君禮,我和你因摩詰相交,你這人居高位而不傲,助人而不居功,實在是良師益友。此去朔方,我這一介文士幫不了你什麽,頂多只能幫你在京搖旗呐喊,助威一二。”
王之渙亦是打趣道:“你們還能幫君禮在兩京吆喝吆喝,我就不成了。我家中兒女之前來信,說是老妻年邁體弱,所以我準備辭官歸家好好陪陪她。這麽多年來,讓她操心不少,卻從來沒讓她享過福。”
杜士儀本待要說,為何不將人接到洛陽來,李白卻解釋了一句:“洛陽大居不易,我們這點俸祿,若是把妻兒接來,恐怕是沒多久就要四處打秋風了。可是,承蒙君禮你之舉薦,好不容易有了躋身朝堂的機會,我還想再試一試。倘若真的無成,異日恐怕就只能求你托庇了。”
能讓心高氣傲的李白說出托庇這種話來,杜士儀再見孟浩然雖笑得雲淡風輕,可眼神中卻可見疲憊,哪裡不知道他們說是名聲赫赫,天子賞識,可這種賞識和器重卻是不一樣的。但凡名士總有自己心中的信念,倘若不得疏解,方才會寄情於山水詩賦畫卷之中,便好比如今的王維,即便張九齡薦其為右拾遺,可他只看對方那越發禪意十足的樣子,就絕不相信這位舊友還有舊日雄心抱負。
果然,杜甫也上前道別之後,他閑話幾句,送走了這四人,王縉陪著王維上前之後,便沒好氣地說道:“那李青蓮好沒道理,阿兄詩賦雙絕,雋永深遠,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偏只有他有事沒事便出言挑釁,那孟浩然阿兄相交多年,竟然還偏幫他”
他話音剛落,王維便淡淡地說道:“文無第一,詩無第二,這有什麽好爭的今天是來向君禮送行,不是來和他告狀。”
盡管如今官位尚不及弟弟,可王維這阿兄積威尚在,王縉頓時無語。而相比剛剛那送行酒,此刻王維卻是奉上了清茗一杯,因笑道:“自從拙荊過世,我便立意戒酒茹素,此次君禮回來尚不及敘舊懷昔,便又要遠行朔方,我便以茶代酒,助你一路平安,到任順遂。”
這種送行時節,原本是最容易出佳作的時刻,可李白等四人沒這心情,王維這會兒也是心下空空,因而竟只是道出了兩句再平常不過的臨別贈言。反倒是王縉在同樣以茶代酒送別之後,卻對杜士儀低聲說道:“自從李林甫拜相之後,日漸煊赫,就連張裴二人有時候也得讓他三分,雖也有他薦舉的人因不稱職而遭左遷的,但大多數都是每薦必用。這次李林甫舉薦你,不存好心是顯然的。朔方那兒,我和靈州都督府兵曹參軍葉建興正好相識,此人精明,君禮可以一用。”
王縉既然薦了這麽一個人,杜士儀便欣然點頭表示記下了。而崔承訓丨在道過別後,更關心的是身在隴右鄯州的弟弟崔儉玄,得知王忠嗣已經答應照拂,他方才放下了最大的心事,又向身旁從者手中接過了一個匣子遞給了杜士儀。
“靈州東面當年水草肥美之地,已經出現了大片沙地,而北面西面亦是大漠連片,聽說刮風的時節,那砂礫如同刀子一般,能把人臉割得生疼。這匣子裡是一位曾經鎮守朔方多年的老將私底下搗鼓的配方,我命人製成了油膏,夏日能溫潤肌膚,冬天能夠防止凍傷,最是適合朔方之地。”嘴裡這麽說,崔承訓的!臉上卻閃過一絲尷尬,仿佛是對大男人送這種東西有些難為情,隨即方才咳嗽了一聲,“禮輕情意重,君禮還請收下。”
別人鄭重其事送這個,杜士儀當然笑而納之,心裡卻不免有些思量。等到送走了王維王縉和崔承訓丨鮮於仲通和顏真卿的送別就簡單多了,顏真卿是君子相交淡如水的典型,倘若不是鮮於仲通硬拽他來,他都不知道杜士儀今日啟程。至於鮮於仲通,言辭隱晦地表了一番忠心後就告辭了,杜士儀當著顏真卿的面,都沒來得及詢問鮮於仲通玉奴的事。等到只剩下竇鍔和薑度兩個,這兩位如今都承襲了國公爵位的昔日貴介子弟方才上了前來。
竇鍔如今年歲已長,尚了公主,兒女雙全,這位昔日以胡騰舞聞名兩京的竇十郎,現如今已經很少有人夠格再請他去跳胡騰舞了。身材健碩的他家世豪富,又是天子佳婿,即便只是掛著個閑職,可已經輕輕松松進了四品,他也樂於這種安閑的日子。今日若不是薑度硬拽,他還在酣然高臥。可人既然來了,他的出手自然豪闊十足,直接就是兩個身材健碩膚色黝黑的昆侖奴,看上去溫順而又恭謹,顯然是訓練有素的。見他說著說著便打起了呵欠,薑度不禁笑了起來。
“別看竇十娶了公主,內寵卻不少,故而白天也沒什麽精神。杜十九,你如今飛黃騰達,節度隴右之後又節度朔方,可別忘了咱們這些昔日朋友,有什麽好事記得帶挈帶挈。”他一面說,一面不動聲色地用極快動作往杜士儀手中塞了個紙團,發現杜士儀心領神會將其捏在手心,他方才退後一步伸了個懶腰,“竇十送你昆侖奴,我本來打算送你兩個新羅婢的,可這一路過去,嬌滴滴的美人未必受得住,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他說著便拍了拍手,等到一個從者捧了一個長條匣子上來,他方才接過往杜士儀手中一塞:“寶劍贈英雄,這是我之前正好在千寶閣收到的,就送了你了。無論你是留著自用,還是發現有什麽英雄可以轉贈出去,都聽憑你自便。好了,別人灌了你又是酒又是茶,我和竇十就不給你添亂了,走了走了”
眼看這兩位華服的年輕國公上馬揚鞭而去,王昌齡和高適方才湊了過來,全都感慨於杜士儀交遊之廣。而張興聞言則是挑了挑眉,暗自嘀咕道倘若讓這兩人知道,杜士儀的交遊遠比他們想象中更廣,只怕那兩位會瞠目結舌。 當然,無論如何,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是不可能送到這兒的,那位剛剛冊封的壽王妃亦然。
趁人不注意,展開那個薑度悄悄塞來的紙團,見上頭赫然寫有一個人名,下頭小字注明乃是薑度曾在一次在李家飲宴大醉睡倒時,迷迷糊糊聽到李林甫對身邊人提起,杜士儀便將其重新揉成一團,放入腰中暗袋藏好。不經意間,他又摸到了腰中的一個銀質香囊球,那是玉奴轉托固安公主帶給他的,中間的香料乃是她親手調製,便仿佛她給人的印象一般,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氛。
想到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道別時的感傷,想到之前見嶽父王元寶和兩位舅兄時,對方那憂心忡忡的樣子,想到他給裴寬的那張讓其目瞪口呆的長長名單,他輕輕吸了一口氣,繼而策馬和那邊廂的李儉會合。
“時候不早了,啟程吧”
別了洛陽,下次回來,卻不知道是何等時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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