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自己和崔儉玄相交莫逆,盡管他陪人從嵩山趕回來,在太夫人臨終之際勉強充當了一回娘家人,然而,崔諤之的態度實在有些太熱絡了,讓杜士儀感到的不是受寵若驚,而是著實莫名的無功受祿。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只能暫且丟在一旁。
將送給盧鴻的親筆信交給了盧望之,又請其赴王屋山,尋找此前製墨成功後,離開嵩山峻極峰腳下那座草屋,前往古松最多的王屋山製墨的那兩個墨工,請他們設法將盧鴻那草堂十志圖製成模子製墨,然後將成品送到洛陽來,他接下來人固然還是住在崔宅,卻絕少出門。
清河崔氏世代豪族,藏書本就多,崔諤之又大開方便之門,允他隨意閱覽藏書樓中所有藏書,因而太夫人杜德這一場耗日持久的喪事期間,他除卻禮儀上頭不可缺失的露面,以及過年時極其簡單的家宴,其余時間都泡在藏書樓中。崔儉玄盡管從師盧鴻,但對此地卻素來沒什麽興趣,最初還偶爾來上一兩回,可看到杜士儀仍然像當初在草堂似的博覽群書沒工夫搭理自己,他也就每天只露個面而已。
倒是崔五娘常常登樓找書,和杜士儀隔三差五打照面,除卻打招呼之外,崔五娘常常仿若無意地對杜士儀提及朝中各家達官顯貴,並朝堂中有分量的大臣,一來二去,杜士儀受益匪淺不說,對於這位不但精通針黹,對這些人事亦是了若指掌的崔氏千金,不免敬服得很。
這一日,他正一如既往在藏書樓中一面翻著手頭那一卷書,一面思忖需要抄錄的地方,正入神之際,他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十九郎似乎很喜歡看史書?可要知道,省試三場,考的是雜文、帖經、策問,但眾所周知,第一場帖經只要十通其四,要緊的是第二場考雜文時,詩賦能夠出類拔萃,第三場策論便能輕松許多。十九郎不趁著如今這時節,多看看韻書以及前人佳作,備著將來不時之需,反倒看這些史話,難道不怕耽誤了?”
知道是崔五娘,杜士儀便從容放下了手中的書卷,轉頭含笑說道:“五娘子一開口便是省試,須知如今最要緊的是京兆府解試,這一關過不去,妄談省試豈不是笑話?”
“十九郎似乎不知道,你的名聲已經今非昔比。畢竟樊川杜十九郎從前在京兆就小有名氣,那些曾經宣揚過你江郎才盡的,因為柳惜明這個撞過南牆吃了虧的,現如今也早已無人敢再提。更何況你在玉真公主別館所擬的二十酒籌,已經傳了開來,據說就連平康坊那幾位有名的都知娘子,也多有采用的。而且,當初在玉真公主別館和你一塊飲宴的人中,苗晉卿不但高中進士第,而且再應製舉文辭雅麗科,一舉奪第二。他可是對人大大褒獎了一番你的詩才,所以你若要應京兆府解試,不中的話,反而有人要取笑試官有眼無珠!”
杜士儀和苗晉卿不過是在玉真公主別館中一面之緣,苗晉卿為律錄事,談笑風生妙語連珠,無論待人接物還是詩賦急才,都是一等一的,進士及第外加製科高等並不足以為奇,可他與人又沒有多少交情,此人又怎會對外揚他之名?
見杜士儀面露躊躇之色,崔五娘便笑吟吟地說道:“潞州苗晉卿,雖則祖輩父輩官職不顯,但他卻是異數,文章詩賦皆為上上之選。更難得的是,他為人寬和,最好與人為善,既然知道此前玉真公主便待你甚為親厚,
你又著實是有真才實學的,他已經一舉及第,再替你揚一揚名又有何妨?不是人人都像王泠然那般愣頭青,也難怪及第到現在還在守選,縱使才高也始終無人賞識。就好比從前和你有些齟齬的那個柳惜明,薑四郎墜馬被人送回東都之後,聽說找了他幾次麻煩,去歲京兆府解試落第,正打算今年再試。省試不舉也就罷了,可若是解試一再落第,關中柳氏的臉面可都丟盡了。” “原來如此,多謝五娘子告知。”杜士儀聽出了崔五娘這言下之意,當即拱手謝道,“詩賦之道,重在靈機,卻非平日多試便有佳作。然史話經義,多看卻常常另有所得。太宗陛下曾經說過,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所以,詩賦做得再好,理政一方興許錯漏處處,而以史為鏡,日後若真的能一舉登科,總結前人經驗教訓,卻能少走無數彎路。”
崔五娘最初不過打趣,可說著說著就變成了委婉的提醒,可此刻聽到這番話,她隻覺得杜士儀身上赫然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自信。若是真的連京兆府等第都覺得困難的人,又怎麽可能想到一舉登科的今後?
“十九郎既然胸有成竹,那是我多慮了!”崔五娘頷首一笑,旋即便開口說道,“既如此,十九郎便自請看書,我先告辭了。”
等到匆匆出了藏書樓,崔五娘回頭看了這座小樓一眼,想到前時還看到,杜士儀曾經拿著祖母親自校注的《禮記》看得聚精會神,她不禁沉吟了起來。這一走神,她低著頭往前走了幾步之後,便險些和人撞在一起。直到耳畔傳來了一個嗔怪的聲音,她才一下子回過神來。
“阿姊!”崔九娘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有些恍惚的姐姐,伸出手來在她眼睛前頭搖了搖,這才納罕地問道,“想什麽這麽出神,都險些撞著我了!”
“沒什麽,不過心裡有些感慨罷了。”崔五娘若無其事地理了理雲鬢,隨即方才說道,“你這是去藏書樓?杜郎君如今正在樓中看書備解試,你若是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就不要登樓攪擾他了。你早些回去陪陪阿娘,這服喪期間四處跑,被人看到了,難免要說你對仙去的祖母不恭敬。”
見崔五娘說完這些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崔九娘突然覺得滿心狐疑。她抬頭看了一眼這座不高的兩層藏書樓,突然捏緊拳頭輕輕砸了砸腦袋,可怎麽想也不明白阿姊為何會對裡頭那個家夥如此厚待,便索性忿然轉身氣衝衝去了。然而,她找遍家裡也沒找到崔儉玄,崔承訓崔錡也是看到她就躲得飛快,到最後她實在忍不住心裡頭那疑惑,終於徑直來到了母親的寢堂外頭。
往日崔九娘暢通無阻的地方,這一次卻突然成了禁區,守在門口的傅媼只是溫和而恭謙地搖頭表示夫人和五娘子正在商量要事,不無堅決地將她攔在了外頭。本就心裡憋了一肚子疑惑的她哪裡忍得住,下了台階後望了傅媼一眼,她就突然生出了一個主意來。她帶著婢女徑直前往後頭祖母那座已經空下來的寢堂,但到了後牆的小門處,她便不容置疑地吩咐男裝婢女綠蟬和她換了一身衣裳,隨即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地又往母親的寢堂去了。
這一次,她並沒有再去門口碰傅媼的釘子,而是讓另一個婢女雲翹望風,自己竟是從寢堂後頭那高高的欄杆翻到了那平台上。好在婢女的男裝行動方便,她從小跟著崔儉玄一塊騎馬射箭,身手也頗為矯健,輕輕落地之後,她便根據印象中母親寢堂的格局,一點一點摸到了母親和阿姊此刻應該所處的位置。然而,盡管北牆上開著四扇用於透光的窗戶,可眼下窗戶紙糊得嚴嚴實實,她又不敢冒頭在窗戶上留下影子,只能貓腰躲在下頭竭力傾聽。
“不可告訴真真……她是急脾氣……”
“……可要委屈你……”
“……他若高中進士第……崔氏聯姻……名正言順……阿爺……”
盡管零零碎碎的語句聽不分明,但崔九娘何等聰明,琢磨來琢磨去,很快就把那些碎片都拚湊了起來,一時面色大變。盡管她還想好好聽聽究竟其中內情如何,可接下來內中隻余母親的歎氣,以及對父親身體的擔憂,她也無心再聽下去了,原路翻了欄杆穩穩落在地上之後,面對滿面惶恐焦急的雲翹,她只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便帶著人徑直沿後牆小門離去。到僻靜處和綠蟬會合換了一身衣裳,她狠狠咬了咬牙,竟是轉身一聲不吭地又走了,留下兩個婢女在那面面相覷。
藏書樓中,杜士儀看著那高高架子上一卷一卷的書,目光掃了一眼自己這些天已經一一看過,並抄錄了要點的書卷所在的那幾個架子,輕輕籲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不得不感慨時間不夠。以崔氏藏書之豐,倘若他還像在草堂那樣拚命抄書,只怕是白了頭也未必能夠完成這樣的工作量,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所幸在草堂求學的期間,他已經把帖經所需的九經經義全都爛熟於心,如今只需抄錄自己所需,自然比從前更有效率。
他微微一分神,耳朵突然捕捉到大門處傳來了細微的動靜。盡管沒有回頭,可背後有人欺近的感覺卻做不得假。依稀察覺到人在距離自己不到兩三步遠的地方停住了,幾乎是本能地,他握著手中那一卷書猛然橫移一步,見背後那突然撲上來的人幾乎一頭撞在滿是書卷的架子上,繼而發出了一聲痛呼,轉過身來的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是女子?會如此不明所以跑來的人,似乎只有一個崔九娘!
“你這個奸詐的家夥!”崔九娘捂著磕痛的腦袋站直身子,隨即眼睛噴火似的盯著杜士儀,老半晌方才滿臉不忿地說道,“我還以為你成日裡窩在藏書樓有多勤奮用功, 原來是為了吸引阿姊動心!”
這突如其來的一番指斥讓杜士儀頓時愣住了。見崔九娘那腦門上磕出了一道紅通通的印子,不施粉黛的臉上赫然是氣鼓鼓的慍怒,就連發髻松了都沒察覺,他便挑眉問道:“九娘子這話從何說起?”
“難道不是你對阿爺提了,但使來日若登進士第,便要迎娶我家阿姊?”
杜士儀一下子愣住了,緊跟著,他便隨手把書卷放在一旁架子上,這才端詳著崔九娘似笑非笑地說道:“雖說我不知道九娘子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但我著實有些不明白,五娘子自從孀居之後,不少名門貴介子弟求娶,她都不曾答應再嫁,自然不至於看上我一個白身。而論年紀,五娘子比我年長好幾歲,若是我真的向趙國公提出若登進士第便迎娶崔氏女,怎麽也應該是你,而不是五娘子吧?”
眼見崔九娘被自己一句話噎得面上猶如煮熟的蝦子似的一片通紅,杜士儀方才收起了笑容:“我該說的已經說了,九娘子請回吧!”
“你……”
崔九娘幾乎咬碎銀牙方才迸出了如此一個簡簡單單的字,臉上反而更加紅得發燒。偏偏就在這時候,她的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九妹,你怎麽在這兒?”大大咧咧闖進來的不是別人,竟是崔儉玄。他也沒注意崔九娘臉上那表情,三兩步到了杜士儀跟前,一把抓著人就往外走,嘴裡還自顧自地說道,“快走,別整天在這做書呆子。吳九他們幾個從嶺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