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完政事,圣人让太医令惠屠为西门重遂诊断。
“唉,这把老骨头是不行了。”西门重遂拍着大腿叹气:“这世道,太平日子还能过多久?”
“早就给你说,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坏身体无人替。”这下轮到圣人教训他了。
西门重遂听得不耐,翻过身拿腚对着李晔。
这一场病生下来,西门重遂面色已没了往日的红润,言行也不似从前威风凛凛。上个月他还在麟德殿里侃侃而谈,要为圣人求取沙陀之女,打算兴兵平定关中,又和李克用遥相呼应,互相支持,如今居然萎靡至此。
见太医令惠屠收回老手,李晔询问道:“军容是什么病?”
其实不问也知道,多半是过度肥胖引发的次生问题。
按照后世的计量标准换算,西门重遂的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体重却达贰佰二十多斤。一顿饭能吃鹿羊肉、米麦、果脯各类食物四五斤,喝两斤蜜水,而且无肉不欢,异常嗜甜。
这副魁梧肥胖的身躯赋予了他极其强悍的武力——李晔听宫人说过,其某次发怒,曾单手将神策军一名跋扈武人举过头顶,如虐猫那样在地上狂砸,武人头颅破碎,红的灰的流了一地。内侍省有中官挑战他的威权,被一巴掌打得口吐鲜血,不治身亡。
李晔当时掂量了一下,自己要是挨上两个**兜子,非死即残。
强吗?
健康换的。
好在他被史官记录为“上事军容甚恭”,西门重遂还没像仇士良、田令孜、杨复恭之辈对列圣那样动手揍皇帝。
“回陛下。”
只听太医令惠屠说道:“军容这是焦虑心火所致,故而心穴不宁,睡眠多梦,易惊醒。加之又受了风寒,内症加重表于外,所以咽喉肿痛、身躯乏力、头晕目眩。”
“听见没?要少焦虑。圣人关切了一句,又追问惠屠:“须进服什么药水?”
“需熬煮麻黄、附子、细辛、柴胡、葛根、桂枝……以解表通里。”惠屠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圣人听了,心生一计,打断道:“我看军容双目发红,正应了你方才说的中焦湿热之状,是不是还需要黄连这味药,给军容败败火?”
“圣人真博学之主!”惠屠拍了拍额头,笑道:“恕臣老迈,竟忘了这茬,黄连巧当其用。”
黄连?面朝里面的西门重遂猛地翻过身,瞪着惠屠目露凶光,嚷道:“安敢害我!”
坐在旁边的李晔观察其表情,俨然已戴上了痛苦面具。
快哉。
彤悦馆面训之恨报矣!
惠屠不慌不忙道:“军容**朝廷,号令天下,传出去恐惧黄连之苦,岂不令有心人小觑?”
“是呀是呀。”圣人心下偷乐,面色肃然道:“朕以少冲,社稷多事,还请军容相忍为国。”
“你们——”西门重遂如花儿蔫谢了一般,拍着床沿蓦然叹息:“真是悔不当初,被腌臜事气坏了我。”
圣人垮着脸道:“投胎不容易,更要去珍惜。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我多次劝你不要动怒。现在槌床悔恨,还不是自己受罪?”
说到这,圣人顿了顿,柔声发出诫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西门重遂品味了一番,老眼狐疑的看着圣人:“哪个教你的?”
对不住了范经略,李晔很快淡然道:“兴头上的感悟而已。”
“说的还挺好,有才。”
这大半年来圣人养气的功夫倒是日渐炉火纯青,不似从前爱恨突然动辄性情失控。
于是惠屠提笔补充好药方,交给侍女,吩咐道:“按这个方子抓药,每天早晚各服一次。到了莲花盛开时节,可再采些新鲜莲子莲藕,清煮饮食。”
“那就这样吧,不打扰军容养病了。”李晔撑着大腿站了起来,道:“还望军容好好保重,美意延年。”
闻言,西门重遂点头道:“也祝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话音落地,太医令惠屠嘴角抽抽了几下。
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老贼对圣人口称陛下这么正式郑重的礼仪之谓。
不管圣人心里怎么想,至少这一行所体现的诚心关切,西门重遂很是受用的。从来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南衙满朝文武无人问候,就连义子都有很多居心不良,暗中打探他情况怎么样。
圣人再落魄狼狈,到底还是天子。能不计前嫌,纡尊降贵出宫探望,殊为不易。
又想到杨复恭老狗出京赴任,圣人往日恩怨情仇一笔勾销,遣使至灞桥折柳赠如意相送……
变化非小啊,冉冉已有了帝王的容臣之量。
西门重遂有些欣慰。
眼下时局动荡,诸侯争霸,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一个从容持重的性格,面对诸多矛盾便是以油灭火。危若累卵的社稷太需要一个沉稳的天子来调和鼎鼐,燮理阴阳。
这样,他们这些传承百余年的中官家族也才有生存顽附的土壤呢。
圣人高高兴兴地走出了西门宅邸。
李晔紧紧握着的手,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温度。
他这一遭的筹算已经达到了!
埋伏笔、表关爱、示诚意,这才是他的意图。
当中官被节度使们上表威胁清君侧,当中官被南衙群臣变着花样诅咒讽刺,西门重遂一定会想起今日之事。
他就是要告诉西门重遂:
在你落难的时候,只有我这个傀儡主上关心你。当南衙北司都忙于争权夺利的时候,只有我这个皇帝还想着你这个军容,还惦记你好不好!
不论真心假意还是别有图谋,至少他装出了这个样子。
总之。
藩镇这个群体性的要命大敌当前,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对象,争取一切愿意回头而不帮助节度使的人。
“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回到蓬莱殿里,李晔心情明显大好,嘴里重复着这句话。皇帝的欣然让赵氏的脸上也浮现了笑意,吩咐宫女打来热水,要为圣人梳洗头发。
李晔见当下无事忙,叫道:“传翰林院今日当值的学士速来见我。”
“是。”
不多时,翰林学士独孤损来到。
李晔凝声道:“屯田令既下,而关内豪族皆不服我,无有理会,还有将校世家扬言造反,你立刻草一诫书作为最后通牒。再诏令耀武军使李嗣周、上宸军使李彦真、英武军左厢指挥使王从训、龙捷骑士使刘仙缘,各勒本兵,出城演武。有拒屯田者,超期不应者,作乱者,一概攻破宅邸,戮主犯。”
“陛下,请更思之!”独孤损闻言,低下头的猛地抬起,劝谏道:“陛下仁爱宽宏,臣位卑而多闻之。屯田养民,善政。但天生万物,各有其用。杀害甚多,伤天子之德。且三辅之地,王业根本,实不宜结怨民间。臣冒死陈奏,但诛首恶,杀一而儆百,余者付有司。”
李晔不解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学士何谏邪?”
他又不是疯子似的武夫,这样做只是为了推行屯田而已,斩一两个可恶典型就够了。
很简单,乱杀一通跟武人有何区别?如果老百姓在朝廷治下和在节度使治下是同样的残酷,朝廷还有什么吸引力可言呢。
独孤损既然能当上翰林学士,理解能力肯定没问题。
那他为何劝谏?
反复打量独孤损的表情,李晔摸着下巴推敲了一番自己刚说的那些话,回过了味。
于是问道:“卿了解李嗣周、李彦真、王从训、刘仙缘四人么?”
“嗣周、彦真,皇族子弟。从训,牙校出身。仙缘,宰相门下刘公的族侄。”
独孤损娓娓道来,见圣人身边只有赵氏一名女官在场,暗示道:“然则四人,皆武人也,杀人如麻。”
李晔闻言,点点头说道:“卿之心意,我已具知。”
果然是担心这个。
独孤损是在劝谏不要让这四个武夫倾巢出动,不然以王从训之辈的凶狠本性,打上门去怕不是要男杀尽、女皆淫。
李晔对这四人还是非常了解的。
李嗣周是皇室诸王之一,但杀起来人手段同样令人发指。讨伐华州,李嗣周先破郑县,入城纵兵大略,百姓衣服、财货、粮食皆劫,男人长得强壮的就编为辅兵,羸弱病老幼概屠。女人的下场不问可知。
李彦真奉旨诛杀华州进奏院,人畜一个活口不留,财富全部掠至军中。
王从训攻潼关,阵前把哗变的军校头颅用匕首生生锯了下来,或用石块一下一下锤成肉泥。
入关后,俘获的蔡军全部挖坑活埋,堪为对手者只有后世中东的那些杂毛。
……
和其他任何时代的军人都不同,中唐至五代这段时间的武夫,就喜欢用最残忍的方式杀人。或许是出于习惯,或许是出于取乐还是什么……
自己既然要纠正这个时代,那就得从身边的武夫抓起。
“陛下。”
独孤损建议道:“京兆尹郑相公手下有盐州兵六百余人,金吾卫数百。贼帅李幽亦有不良人、侠少千余,可使李幽、郑相公会同司农卿李群处理此事。若还是不谐,再召武士出而讨之。”
“可。”提到武夫二字,圣人的心情不是很好。
“臣告退。”独孤损返回翰林院。
李晔盯着他的背影,这人的面相给他一种心事重重的样子。
似乎很抑郁。
翰林学士这种清要官职,进可为宰相,出可为刺史,这人愁苦什么呢。
“如心,独孤学士,你可有了解?”
“鲜卑人也。”赵氏掌宣传启奏,宫闱卷宗整理,对中外官比较熟悉,几乎是李晔的半个秘书了。
“嗯。”李晔努努嘴示意继续说。
“其家族出自鲜卑独孤部,北魏太和十七年,与拓跋部、慕容部、段部、宇文部等自平城南迁入洛阳。”赵氏说完,幽幽一笑道:“其实臣也是半个胡姬呢,被世伯赫连氏抚养长大,也染了不少异域风情。胡人现在跟汉人有什么区别么?河西关内各镇,都有大量胡人下山当兵。”
“胡姬?”李晔捉住她的手儿:“可否让我一观?”
赵氏耳根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