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夜晚的篝火招來了無數的蟲子。小蟲子們被篝火吸引,紛紛飛過來,落在腳邊。家康坐在床几上,緊緊盯著那些蟲子。
向長筱城發起總攻的時刻越來越近。第一輪進攻選在天正元年七月二十,家康令人向二道城發射了無數火箭,使之燃起大火,但不過是為了試探敵方。可以確信,信玄已死,但甲斐依然很強大,決不能到冬天才與他們交戰。甲斐的敵人上杉謙信常為北國的冰雪所困,無法前去騷擾,所以冬天勝賴毫無後顧之憂。家康必須在中秋之前攻入長筱城,打亂甲斐軍的陣腳。目前,家康的本陣安排在鹽澤村的陣場。
「主公,是否歇息一會兒?久間城的附城也已平靜下來。」從結穗的芒草叢後面,悄悄露出了大久保忠世的面孔。
「聽說作左回了濱松。」家康漫不經心地用馬鞭撥弄著腳邊的蟲子,「我很擔心信康。」他衝口而出,「你先去歇息吧。」
忠世緩緩搖了搖頭:「大久保家沒有先於主公休息的家訓。」
「那麼,你是來催促我睡覺的?」
「可以這麼說。」
「你認為今夜會有人前來嗎?」
「這……」忠世歪起頭,在家康對面坐下,「大概是成功攻下足助城的少主的使者。」
家康瞥了忠世一眼,苦笑了。
「那麼,也許濱松會有喜報。」
「喜報?」
「阿萬夫人該分娩了。少主沒有弟兄,希望是個男嬰。」
家康又苦笑了,「你也有此想法,但我等的卻不是這些。」
「那麼,您——」
「我在等攻下長筱城的鑰匙。」
「噢?」忠世故意驚訝地睜大眼睛,「在下不明。」
「現在什麼時辰?」
「快到亥時了。」
「哦?這麼晚了。希望不發生意外。」
忠世默默地給篝火添著柴火,他非常清楚家康在等誰,才前來護衛。家康也明白忠世的心思,便沒有故意避開他。突然,木柵欄附近傳來喧嘩聲。家康正吩咐「去瞧瞧」,忠世已向喧鬧之處走去。
「我不是姦細,讓我見家康公。」
「這麼晚了,你不是姦細,還能是什麼?報上名來,報上名來!」
柵欄外,四五個足輕武士正圍住一個黑影,嚷成一團。忠世大步走了過去,站到那個男人面前。
那人身形瘦小,身穿粗布衣裳,腰間掛著柴刀,像是下地勞作的百姓。但他銳利的眼神和洒脫幹練的舉止,一看就知非等閑之輩。
「等等,他也許是主公等候已久的客人。」忠世止住眾武士,厲聲問:「你是奧平家的人嗎?」
「閣下是……」
「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忠世。」
那人仍然一臉嚴肅:「鄙人夏目五郎左衛門治貞。」
「我給你引見。請跟我來。」
夏目施了一禮,但並沒吱聲。他是奧平美作守貞能的家臣,奧平美作守假裝投靠甲斐,如今身在作手城。他顯然是受貞能的密令前來,不得不掩人耳目。家康甚至不希望貼身侍衛知道此事。
來到家康面前,夏目五郎果然道:「請屏退其他人。」他看了看忠世,毫不客氣。
「不行。」忠世回敬道,「我決不會離開主公半步。不要擔心,有時候,我沒有耳朵也沒有嘴。」
家康呵呵笑道:「可以嗎,五郎?」
「既然您不介意,有何不可?」
「好,忠世,你在附近盯著,不得讓任何人靠近。」家康輕輕說完后,對五郎左道了聲辛苦。
五郎左鄭重地單膝跪在家康面前:「鄙人不再客套,直奔主題。大人攻打長筱勢在必行,武田家不斷侵入三河、遠江地區。」
「哦?都是些什麼人?」
「進攻三河的有黑瀨的武田左馬助信豐、土屋右衛門尉昌次,進攻作手的是甘利左衛門尉昌忠;武田逍遙軒、山縣昌景、馬場信春、一條右衛門等負責進攻遠江,他們在森鄉一帶布陣,意在奪取掛川、濱松。」
「那麼勝賴呢?」
「我家主公沒有提到他。」
「哦。那麼,他是打算留下來對付越后軍了。還有其他消息嗎?」
家康微閉著眼催促道,夏目五郎突然向前挪了挪,「據報,黑瀨的武田信豐和土屋昌次將出兵設樂原,切斷大人的退路,前後夾擊。」
「前後夾擊?」家康不禁睜開雙眼,猛地探出身子。如果和濱松城的聯絡被切斷,他將一敗塗地。所以,他才秘密派遣奧平美作負責打探敵人動向,現在證明,他並非杞人憂天。「哦,他們果然要那麼干?」
「是。我家主公認為……他們是要孤立濱松、吉田和岡崎,然後各個擊破。」
「不錯。」家康點了點頭,神態恢復了正常。如果此時狼狽,只能導致奧平美作心生猶豫,或許會真的投靠甲斐。在艱難的時刻,必須沉著冷靜。實際上,甲斐軍已經侵入了奧平美作在作手的龜山城本城,大將是甘利左衛門尉昌忠,監軍初鹿野傳右衛門。被迫將本城獻給敵人而退守二道城的美作,無疑正期待家糜的勝利。「對於敵人的行動,你家主公也應有對策,說來聽聽。」
「請原諒……」夏目五郎左目光灼灼,「鄙人想先向大人詢問一件事。」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家主公的話?」
「這是家族上下所有人的意思。」
「但言無妨。」
「如果勝利,能否保證我們擁有舊領?」
「哦,不必擔心,你們的領民一直擁護美作。」
「第二,希望大人將小姐許配給我們少主貞昌。」
「阿龜許配給貞昌?」
家康輕輕閉上了眼睛。此事早已對築山夫人和阿龜提過,但二人不約而同強烈反對。
「怎樣?」五郎左逼問道,「如果大人能夠答應這兩個條件,我家主公一定會在這次戰役中幫助大人,即使獻上生命也在所不惜。」
家康閉著眼,點了點頭:「他會怎麼做?」
「他會讓人散言,說他對甲斐有二心。」
「難道讓人以為,他對我家康有意?」
「正是。那樣一來,無論居住在作手城中的甘利左衛門尉,還是身在黑瀨的武田左馬助信豐,都不敢輕舉妄動。那時,大人就可放心大膽地施展手腳。」
家康點了點頭,雖然腦海里不斷浮現阿龜極不情願的面孔,他還是斬釘截鐵地說道:「美作要為我獻上生命?好好,不止是阿龜,我還會贈送三千貫新領作為小姐的陪嫁。」
夏目五郎左衛門治貞懷疑地探出身子:「不但會將小姐嫁過去,還給我們新領地?」
「對,我不能不對美作的忠義有所表示呀。」
「多謝大人。」五郎左馬上充滿敬意地低下頭,竟猶自哭泣。家康十分清楚五郎左的痛楚。因為,身為山家三方眾,作手城主奧平美作守貞能也因家臣的分裂而苦惱:有人認為應該投靠家康,也有人表示要效忠武田,於是家族分成了兩派。認為應該效忠武田的人都相信信玄還活著,而想要投靠家康的人則認定信玄已經死了。
家康對此再清楚不過了,因此,他除了讓人散布信玄已死的消息,還派密使前往貞能處。生性謹慎的他在確認信玄已死後,才決定於八月中旬攻打長筱城。並派人四處宣稱,他德川家康決不會以無義之師騷擾領民,更不會傷害作手的家臣。大多數人都認為,家康從一開始就把貞能當作盟友,但實際上,是密使首先抓住了貞能因武田軍的入侵而大為不快的心理。
雖如此,家臣們卻並沒有將家康當作自己人,如夏目五郎,就對家康持懷疑之意。他堅持要求家康將阿龜嫁給貞昌,也是為了試探家康的心。
看到五郎左哭泣不止,家康用眼神示意大久保忠世過來添柴火。
「你既然是美作家的重臣,應該知道奧平家送到武田家的人質是誰吧?」
五郎左好像為自己的憂傷感到羞愧,笑道:「非常清楚。是少主貞昌的夫人阿楓。」
「多大年齡?」
「十五歲……」
五郎左加重了語氣,「我們並不想棄少夫人而不顧,去娶阿龜小姐。既然是盟友,就需要親緣關係加以鞏固,這是家族所有人的心愿。」
「但你們一旦和我結盟,武田家會殺了少夫人。」
「我們已經作好了那種準備,也採取了相應措施。」
「相應措施?」
「我們假裝讓同族人奧平六兵衛的養女阿楓和少主結婚,再派遣她前去。」
「也即是說,派去的不是真正的少夫人?」
「是。既然我們已是盟友,就直言相告。實際上,阿楓是我的女兒,但她也是六兵衛的養女……」五郎左閉上嘴,呵呵笑了。
家康輕輕點了點頭,他終於明白五郎左為何淚流滿面了。如果貞能做了家康的內應,年輕氣盛的勝賴極有可能一怒之下殺了阿楓。
只聽五郎左突然又說道:「希望大人不要以為,鄙人剛才是在為女兒的悲慘命運而哭泣。」
「我知道。但即使你為女兒而哭,我也不會笑話你。」
「見諒。」
「五郎左衛門,戰爭本就這麼殘酷。」
「是。」
「不僅武士在你死我活地廝殺,女人們和領民也要加入。」
「是。」
「阿楓前往甲斐時,還是姑娘身吧?」
「是。當我們向她說明事情原委,讓她假冒少夫人……她聽完,安慰著痛哭的母親,稱自己為家族獻身,是死得其所,然後便踏上這條不歸路。」
「唉!不愧是你的女兒,好個烈女子!忠世,拿紙來。」家康眼前不時閃現出阿龜和阿楓的影子,他滿懷款疚。阿龜、阿楓,原諒我,總有一天,我會讓天下女人過上太平的生活。為了那一天,你們……取過筆墨,家康毫不猶豫地寫下了嫁出阿龜和贈送三千貫領地給作手的誓書。五郎左衛門也掏出了奧平美作按上血印的誓書,遞到家康手中。
五郎左出去后,家康從扶几上立起身,圍著篝火轉悠。不時有蟲子撲向火中,斷斷續續傳來蟲鳴。夜空中群星閃爍。敵方要切斷他和濱松城的聯絡,確是狠招,換成家康,他也會這麼干。必須依靠內應……
奧平美作故意宣揚串通家康之事,以拖住武田軍。在此期間,是撤回濱松,還是一舉攻進長筱城?忠世回來后,家康還在苦苦思索:「忠世,若是你,會怎麼辦?」
「何事?」
「是趁勢進攻長筱城,還是撤回濱松?」
「事已至此,還談什麼撤退?」忠世拍著武刀柄。
家康緊緊盯著忠世,在床几上坐下。忠世仍不依不饒。「少主正從足助向武節城逼近。決不能給敵人以喘息之機。主公剛才還親口說,在等待攻打長筱的良機。這機會不是來了嗎?」
「不錯。」
「正是大好時機,決不能讓更多的援軍來長筱城,城裡已經斷糧了。」
家康微笑道:「哦,現在就是良機?」他雖對奧平美作仍不太放心,但並非懷疑奧平的忠心。
勝賴將大軍推進至三河地區,就是不想讓家康奪去長筱城。家康隱約感覺到,以武田信豐為首的武田家臣,包括土屋昌次、甘利昌忠等,也許會輕易識破美作的計策,立刻血洗作手城,然後迅速切斷家康和濱松、吉田的聯絡。他雖然信任美作的為人,卻擔心武田家的實力。
「忠世,你對奧平美作有何看法?」
「主公這話好奇怪。攻打長筱的關鍵,不正是如何控制住山家三方眾嗎?為此,您連阿龜小姐……」
「等等,休提這事。」家康苦笑了,「我是問你,他究竟有無能力阻擋武田援軍。」
「那更令人不解了。」忠世故意皺起眉頭,「如果主公認為他沒有這種能力,為何又交給他誓書呢?」
「哦。那麼你認為他有此能力?」
「關鍵不是策略,而在於人的本性。」
「哦。美作倒是值得信任。」
「既然信任他,就應該抓住機會。照使者的說法,美作故意讓人散布他對武田家有異心的消息,以吸引敵人的注意力,從而牽制住他們。主公便可藉此機會迅速攻下長筱,並加強防備……在下是這樣理解的。」
「所言不差。」家康說著,好像忽然想起什麼,抬頭望著月亮,站起身來。十八日的月光下,宇連、明神、白倉等山脈如夢如幻。「接下來的兩日,將決定勝負。」
「戰鬥會越來越激烈。」
「你剛才說要抓住機會。忠世,我要好好睡一覺。你到酒井左衛門尉忠次、松平上野介康忠、菅沼新八郎處,告訴他們,我將於天亮時到陣前鼓舞士氣。」
「明白。」忠世拍了拍膝蓋,點點頭。
「三郎大概也在看這月兒吧。很美的月夜。」家康慢慢踱回帳中。濃霧瀰漫,人馬、房屋、樹木和山谷都彷彿披上了一層乳白的紗,霧中不時傳來戰馬的嘶鳴。這是長筱西北方的作手龜山城。
因為武田家的大將甘利左衛門尉昌忠和其主力進入了本城,城主奧平美作守貞能與其子貞昌不得不退守二道城。習慣早起的貞能已來到庭院中,耍起槍來。兩年前,作手城被武田信玄侵佔,貞能被迫投降。對於這個在山城長大的倔強武士,是莫大的恥辱。貞能五短身材,但肩膀寬闊,胸膛隆起,顯得十分強壯,長長的眉毛則彷彿掛上了一層嚴霜。他怒吼一聲,舉槍刺向天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回。
「報!」
「何事?若是吃飯洗漱,稍候再說。我晨練還未結束。」
「夏目五郎左衛門求見。」
「五郎左?讓他到這裡來。」
貞能口中說道,但並沒有停下之意。五郎左衛門不久就過來了,看到美作正在練槍,他徑直走到庭院中。脫下昨日的便服,一身戎裝的五郎左顯得神采奕奕,甚至比美作還要精神。「主公,在下平安回來了。」
「那是自然。我的家臣如在這一帶不能來去自如,還能做些什麼?怎麼樣,你拿到家康大人的誓書了嗎?」
「請看。」五郎單膝跪地取出誓書,美作方才停了下來,「噢,把小姐嫁過來,奉上三千貫領地。倒是很爽快。」
「是。他說必須回報美作的忠義。」
「哦?忠義?」
貞能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笑容,「五郎左衛門,這不是忠義,這是骨氣。」
「骨氣?」
「小聲點。在我的一生中,這是第一次向人低頭,向武田家屈服。真是恥辱!明白嗎?我不能讓子孫後代蒙羞。如此甚好。迎娶了德川三河守家康之女,便不能算是家臣,我成了家康的親家。為此要奮勇作戰,以雪恥辱,哪怕一點點也成。」美作邊說邊將誓書揣進口袋。他面部抽搐,眯起眼睛。
「五郎左,我血戰沙場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五郎左衛門離開后,美作突然端正姿勢,朝天空拜了三拜。世人定然會說奧平父子投靠了家康。任由人去評說吧!一旦將家康唯一的女兒阿龜娶進門,無論人們認為這是聯姻,還是扣留了德川家的人質,奧平氏和德川氏都已經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接下來才是關鍵。」他收起長槍,繞過走廊,向即將成為德川氏女婿的兒子貞昌的房間走去。
九八郎貞昌正在書院的南窗下,擺弄易卦。
「九八郎,今日卦象如何?」
九八郎頭都不抬:「兒子以為……應能成功。」
「會有困難嗎?」
「會。」
「那是自然。哪有那麼輕而易舉之事。卦象還像占卜信玄之死時那樣反覆無常嗎?」貞能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家康的誓書,放在卦上。貞昌面無表情地翻看著,沉默不語。
「到時候了,我們可能要暫別一下。」
「請父親務必小心。黑瀨的武田信豐頗擅長使用火器。」
「那是自然。但串通穗川方的人卻主動宣揚,說自己與德川家勾結,這種違背常理之法,武田家恐不能理解。這也算是個不錯的策謀了。哈哈。」美作低聲笑道。
「父親,他們或許還會要求我們交出更多的人質。」貞昌很擔心武田家以更多的人質要挾奧平家。
「這是卦象顯示的嗎?」
「是。事情可能不會那麼簡單……」
「我知道。你不用擔心。即使我一去不回,只要長筱城被攻下,我們就算達到了目的。只要他們對作手城放心不下,就不能派兵支援長筱。你叫六兵衛來一趟!」
「您要帶六兵衛一起去?」
「別人我不放心,若帶上六兵衛……」父子會心一笑。
「聽好,一定要擦亮兵器。」
「明白。」
「如果聽到我不測的消息,就是信號;若是我平安回來,也得作好準備。」
「孩兒一定用心準備。」
「保護好家眷,保證他們安全撤退。若是處理不當,會被家康笑話。你已經是他的女婿,此事將決定你的一生。」貞昌正微笑點頭,奧平六兵衛突然驚慌失措地闖了進來。
「六兵衛!怎麼了?這麼慌張。」美作皺眉呵斥道,「已過不惑之年的男子,怎可如此大驚小怪?」
六兵衛仍然不能平靜下來,他猛搖著頭:「黑瀨的武田信豐已直奔作手而來,甘利左衛門也急急派使者趕來了。」
「我正等著他們。他們大概懷疑我私通德川。」
「正是。他們讓主公立刻到黑瀨帳中去。」
「我知道!因此正與貞昌商量,是否帶你一起去。沒想到你這麼慌張……」
「主公盡可這麼冷靜,但事情並非如您預料那麼簡單。因為對方要在諸將評議後作出決策,所以讓您帶個人質過去。」
「什麼?」聽到人質二字,美作看了看兒子貞昌,「那也不必如此慌張。」他嘆了口氣,「他們究竟要誰做人質?」
「夫人和小公子千丸。」
「千丸和夫人?」美作聲音顫抖,但他很快又笑了,「哈哈哈,是嗎?沒想到武田家也有如此工於心計之人。但也不必慌張。貞昌已經占卜到了。」
「卦中已經顯示……」
「不錯。好,將千丸叫來。夫人正卧病在床,只要他們需要,隨時都可以交出去。讓黑屋甚九郎陪著千丸,先我出發。」
「父親。」貞昌忍不住叫道,但美作根本不聽。這次送去的人質將和前次送去的阿楓一樣,只恐均走一條死路。但此時若是徘徊不定,將對不住家康,也對戰局不利,因為家康定已下達進攻長筱城的命令。
以幼子的生命換來三千貫新領地,美作胸中一熱:「叫黑屋甚九郎和千丸過來。」
「是。」奧平六兵衛驚魂未定地站起。美作一向言出必行。但這是什麼亂世!美作晚年得子,今年十三歲的千丸,乃是他的寶貝,此子讀書習字出類拔萃,且武藝非凡,特別是箭術,家中幾乎無人能及。千丸的容貌在兄弟間是最出眾的,加上幼子慣有的嬌氣,更顯得可愛無比。
「父親!您難道要讓千丸去送死嗎?」
「渾蛋!沒人願意送他去死!」
這時,千丸和黑屋甚九郎在六兵衛的引領下到了。
老臣黑屋甚九郎似已聽說了什麼,露出大無畏的神色,眼裡隱藏著沉毅的光芒,但千丸好像還蒙在鼓裡。「父親,哥哥,早安。」千丸問候完畢,眼望著父親,臉上浮現出親呢的笑容。
「千丸……」美作的聲音終於顫抖起來,眼睛卻睜得出奇的大,放射出駭人的光芒,「你是誰的孩子?」
「是奧平美作守貞能之子。還有……」他睜大一雙慧眼望著長兄貞昌,「是奧平九八郎貞昌之弟。」
「哦,我來問你,你認為父親和哥哥是有骨氣的忠義武士嗎?」
「孩兒以為,你們都是山家三方眾中響噹噹的武士。」
「哦。」美作深深吸了口氣,「我太寵你,使得你過於乖巧……我教過你如何切腹自殺,還記得嗎?」
千丸臉色大變:「如果忘了,就不能叫武士……」
「是嗎?父親甚感欣慰。不要為你父親和兄長臉上抹黑。甚九,」美作終於將視線轉向黑屋甚九郎,「我需要你時,你當獻出生命。」
「主公!不必說了,甚九郎已作好了準備。」
「我知。你剛進來時的眼神就已說明一切。我要將千丸送往甲府。我覺得……他雖然天性聰慧,但有些溺愛過度。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管教他,不得讓他被人笑話。千丸……」
「父親。」
「聽著,我要將你送往甲府。在那裡,你要努力讀書習武。」
聽到父親的語氣如此嚴厲,千丸悄悄跪下了。他已知道自己將成為人質。他那雙如少女一般清澈的雙眸緊緊地盯著父親,彷彿可聽得到他內心的顫動。
「千丸……」哥哥貞昌開口了,「甲府山高水深,氣候惡劣,你要多保重。」
「是……是。」
「渾蛋,哭什麼?父親經常對我們說,男兒絕不能用眼淚表達感情。」
「我明白。我沒有哭。」
「奧平家沒有可憐蟲。好了,去和母親告別,精神抖擻地前往甲府。」
「是。千丸會高高興興去甲府。父親和兄長也……」
「好了好了,甚九,拜託你了。」眼看貞昌和自己馬上就要滴下淚來,美作立刻輕聲吩咐甚九郎。
「千丸公子,在下陪您去吧。」甚九郎催促著千丸,站了起來。六兵衛已經哭得抬不起頭來。
「啊呀,餓了。」腳步聲漸漸遠去,美作聲音嘶啞地拍打著肚子,「我們好好吃上一頓,然後快馬加鞭趕往黑瀨。六兵衛,你且隨我去。趕快吃飯。」
美作出二道城時,已經過了辰時。山霧被吹散,晴空萬里,處處散發著秋天的氣息。晴空底下,黃色的稻穗波濤滾滾。
「秋天到了,六兵衛。」
「是。」
「千丸大概也會被這美麗的秋色吸引住。」
美作撥轉馬頭,向六兵衛靠過去,「你明白嗎?我可能是最後一次看到這人間的秋色。不要著急趕路。」
「在下明白。」
「到了黑瀨后,我要向武田信豐展示三方眾武士的風采。你也要鼓起勇氣。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沉著冷靜,不要被對方看透心思。」
「是。六兵衛和主公一樣,已作好必死的準備。」
「他們定會百般侮辱你。你只需說,我絕無私通德川的企圖和行為!」
「明白。」
「還有,他們可能會對你說,美作已經坦白了串通德川之事,且已被處死……那時,你什麼都不要說,一笑置之。在見到我的屍首之前,絕不要相信我已經死了。」
六兵衛看到美作長長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露出笑意,也想笑,卻笑不出來。先行離開的千丸和黑屋甚九郎的背影,還清晰地留在他的腦海里。
不久,他們二人就到了清冽的寒狹川邊上,湍急的河水閃閃發光。黑瀨的武田信豐遙遙在望,隱約閃現出無數的旗幟,在風中招展。信豐還不知長筱城已遭受總攻,還在此監視美作父子的動靜。
「都在啊,若是他們前去長筱城——」美作放聲笑道,揚起馬鞭,「六兵衛,快!」
正如美作所料,二人一到信豐軍中,很快便被分開了。六兵衛被擋在了第一道柵欄外,美作則被獨自領到第三道柵欄內。他一邊打量武田的布陣情況,一邊慢慢踱到帳前。候在帳外的信豐抑制住興奮,迎上來說道:「聽說閣下最近和德川家有來往?」
信豐身邊的家老小池五郎左衛門和田峰的家老城所道壽,冷冷地看著美作。
「噢,那種傳言何足為據?」
「何足為據?我可不那麼認為。閣下是不是想說……飛馬趕來,就是想聽我們提供的證據?」
「您如此迎我,真令人驚訝。諷刺人也要分場合,不要開這種玩笑。」
「好了,先進來。何必站著說話。」信豐的木屐踩得咯吱響,先行進去了。兩個老家臣也跟在美作身後,表情嚴峻地進帳。
二十位弓箭手、五位火槍手和四十個長槍手守衛著信豐的大帳,帳內綁著兩個姦細模樣的人。大概是陽光太刺眼,那兩個被反綁雙手的姦細,在美作看來就像兩頭動物。他坐下,慢慢將視線轉向坐在床几上的信豐:「若是戲言,那倒罷了。但如果傳言真的讓人起疑,我很是意外。」
「噢,你反倒要來向我問罪?」
「不敢。我是何時將千丸送來做人質的?」
「美作守,你心中有怒?」
「我怎麼可能有怒?這不會是信玄公的指示吧?」美作儘管堅信信玄已死,還是故作認真地說。
信豐臉上露出苦笑,轉頭看著小池五郎左衛門和城所道壽,「美作守果然很難對付。」
「早有耳聞!」
「你真未串通德川?」
「信豐公,您若有證據,便出示給我看。對於武士來說,再也沒有比被人無中生有地加以誣陷更為不快之事了。如有人懷疑您有叛心,請問您有何感想呢?」
「噢,你是要看證據嗎?」
「不錯。我最心愛的幼子被扣作人質,又以這種令人氣憤的傳言來盤問我……當然,在我山家三方眾中,也有不服我之人,想必您也知道。但我沒想到,信豐公居然因為那些謠言就懷疑我的忠心。」
信豐不覺笑了:「哈哈哈……閣下太敏感了。對嗎,五郎左?好了,拿棋盤來……美作守,我叫你來是想和你對弈一局。」
「下棋……」
「德川很難纏,他不想讓我們靠近長筱城。我也累了,趁著今日天氣晴朗,就叫你來下一盤棋,你不會介意吧?」
美作明顯有些不快地咂了咂舌。「但您何必如此戲言?我要是知道您的真實用意,也不會那麼激切了……」他突然緩和了語氣,大笑起來。
棋盤端上來后,信豐讓人收拾了床幾,然後脫下戰服。「很久沒有對弈了,我一定要給美作來個下馬威。」
「我不會輸的。」
美作執白,信豐執黑。當他們在棋盤上廝殺時,城所道壽悄悄走到美作身後,手按刀柄而立;而小池五郎左衛門則前往第一道柵欄處審問奧平六兵衛。
美作知道,武田信豐若是察覺自己棋路紊亂,或者從六兵衛口中套出了實情決不會讓他們兩人平安回去。
當信豐和美作廝殺到中盤時,老臣小池五郎左衛門來到正在第一道柵欄邊等待主人的奧平六兵衛身邊。六兵衛照料好美作騎過來的栗毛駒后,正撫摸著坐騎的腦袋。
「你是奧平美作的隨從嗎?」五郎左衛門嚴肅地問道。
「是,我是主公的同族六兵衛。」
「哎呀,你真是個面目猙獰的惡人。」
六兵衛看了看對方,淡淡地回敬道:「甲斐的男子有血性嗎?」
「不是血性,而是血腥。」
「那又如何?」
「你以為你們兩人還能活著回去嗎?」
「既然是主從兩人一起來,當然要一起回去。」
「你以為奧平美作會平安回去嗎?」
「哼!我家主公不能活著回去?」
「愚蠢!」五郎左衛門故意嘲笑道,「你看見過沒有腦袋的人騎馬嗎?」他一邊說,一邊緊緊盯著對方的臉。
六兵衛明白,生死關頭到了。「此處是戰場,不要廢話,我正在照料主人的坐騎。」
「哦,你好像一無所知。」
「什麼知與不知?為主人照料馬匹,乃奧平家武士的職責,此時我們決不戲言。」
「本來不想告訴你,但我覺得你實在可憐,就告訴你吧。你家主公已被取去首級。」
「啊?為何?」
「所以我前來告訴你。你家主公私通德川家康。」
六兵衛漫不經心地看著表情嚴肅的五郎左衛門,故意笑道:「哈哈哈,你真會開玩笑。你以為勾結德川氏的人會只帶我一個隨從,大搖大擺到你帳中來嗎?你若是想取笑我,可以找個巧妙些的由頭。」
「你不信?我好意告訴你——」
「啊,我信,我信,好了嗎?」六兵衛極不耐煩地回答,然後采些附近的青草,喂主人的戰馬。
小池五郎左衛門靜靜地看著,半晌無語。「真是個怪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他匆匆走開,從柵欄后打量著六兵衛。但六兵衛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半晌,他彎腰坐到草地上,茫然地凝視著天空。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豎起耳朵,甚奎可以聽到長筱城傳過來的人馬的悲鳴,一眨眼,六兵衛竟已打起了瞌睡。
小池五郎左衛門納悶地回到信豐身邊。如果六兵衛有任何不妥,就會立刻抓他回去審問,但言談舉止實無懈可擊。他要是真知道主公的事,能那麼沉著冷靜嗎?他只能這麼認為:即使美作勾結家康的事情屬實,六兵衛也未聽說過。
帳中的第一輪對弈已經結束,又開始了第二盤廝殺,美作守好像佔了上風。「哈哈哈,果然初見分曉。我若再贏一盤,就太對不住信豐公了。」美作旁若無人地大笑著,信豐裝作毫不介意。
小池五郎左衛門故意輕輕地搖晃著頭,讓信豐注意到他。站在美作身後的城所道壽低吟了一聲。他裝作在看二人對弈,實際上是在觀察美作的表情,但他發現美作沒有任何異常,就出聲向信豐示意。第二盤以信豐取勝而告終。
美作守得意地咂了咂舌:「這不算,再來一局。」信豐笑著揮了揮手。時已近中午,被反綁的兩個姦細在耀眼的陽光下,不時發出呻吟聲。「今天到此為止吧。明日就要前往長筱城,我們要召開軍事會議,可能會向你借兵。」聽信豐這麼一說,一向堅強的美作守頓感全身虛脫一般。「好吧。不過,現在是戰爭時期,我不能勉強您。」
他們正在收拾棋盤,全副武裝的小山田信茂和甘利昌忠急匆匆進來了。正如信豐所說,他們好像要衝破德川軍的包圍圈,前去增援長筱。
「告辭了。」終於要脫離虎口了,美作守向剛進來的二人施了一禮,出了軍帳,踉踉蹌蹌,差點摔倒。此時,忽然傳來可惡的小山田信茂的聲音。「城所,叫住奧平美作守。」
「是。有事嗎?」
「已到午飯時候。何不留下來和大家一起用飯。」
美作不禁咬住嘴唇,在心裡暗罵「渾蛋……」。他們對他還沒有完全消除疑慮,還想繼續試探他。
「奧平。」城所道壽邊喊邊追了上來。美作回過頭不耐頰地回答:「聽到了。是讓我與你們一起吃飯,對嗎?那太好了!因為在軍中,我實不便提出此要求。我餓得走不動,多謝了!」
美作守在席間談笑風生,連吃了三碗。他眯起眼睛笑道:「你們不要笑話。我的精力不遜於年輕人,還可以在戰場上廝殺呢。」眾人都被他逗樂了。
美作終於沒讓他們看出內心的真實想法,看到五個人眼裡放心的神色,他離開了大帳。
從六兵衛手中接過韁繩,美作守翻身上馬,眼前不禁又浮現出小兒子千丸的笑容。一旦武田家事後知道他暗中支持德川家,大概不會輕輕鬆鬆殺了千丸和阿楓,而是會將他們帶回甲斐,放到油鍋中煎熬致死。千丸,原諒父親!美作眼前彷彿浮現出噼啪作響的火柱,士兵們不斷加進柴火,火光照亮了整個天空。這難道不是亂世的罪孽嗎?
「主公!看到您平安歸來,小人全身都虛脫了。」
「渾蛋!」美作一邊強作笑容,一邊大聲呵斥道,「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呢。走!」
二人離開黑瀨,快馬加鞭向前飛馳。仍然是那熟悉的山路,現在卻變得那麼陌生。「貞昌看到我平安回去,會是什麼表情呢?」美作守想。
抵達作手城下時,太陽快要落山了,美麗的夕陽染紅了西邊的山峰。住在本城的甘利昌忠還沒有從黑瀨趕回來。
「啊,父親,您終於平安回來了。」九八郎貞昌披掛整齊,嚴肅地迎了上來。
「準備好了嗎?」
「萬無一失。」
「好,我的鎧甲、刀、槍……還有火槍,都準備好了嗎?」美作一邊說,一邊鑽進卧房,急急穿著戰服。
貞昌已經率領著火槍隊來到院中。雖然只有二十支火槍,但對於想要洗雪今日的恥辱、發泄憤懣之情的美作守來說,是不可缺少的貴重武器。
「女人們安頓好了嗎?」
「沒有問題。」
「兵器呢?」
「沒有遺漏一件。」
「好,我要他們見識見識我奧平美作守的戰法。準備!」
二十支火槍同時對準了他們熟悉的本城。火藥味四散開來,兩百騎兵已經打開了城門,悄悄地等待著這一刻。十支火槍噴出了火舌,接著又聽見十聲巨響。聽到信號,騎兵蜂擁而人。
「啊,奧平反了,奧平……」由於受到突然襲擊,本城內像捅了馬蜂窩。這時,奧平的主力已經肅然出了作手城。他們的目的地是瀧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