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手不斷朝城主長政佔據的本城發起攻擊。
已經快到申時四刻。長政也已下定赴死之心,他在黑色戰服外披著袈裟,提著大薙刀立在望樓上。山腳下升上來的晨霧使視野變得模糊,京極苑已經落入敵手,但其下的山王苑和赤尾苑究竟狀況如何,他無從得知。這一次悲壯的戰役,是為了展示小谷山淺井家三代武士的骨氣和器量。如今淺井家正一步步走向滅亡,父親的屍體已經被踩在敵人腳下,但因被切斷了聯絡,長政並不知。
這時,嘈雜的喊殺聲突然停下來。好像又有使者過來了。長政伸頭望了望,咂著嘴。他已經將部隊分成五支,每當有敵人靠近,便令他們出去廝殺。但身著白色戰服的信長使者根本沒將士兵放在眼裡,如人無人之境一般平靜地進了角樓門。
來人是不破河內守,從昨日始,已來過三次了。無論什麼人,都有其弱點。河內守看去乃是正直之人,對長政始終抱有惺惺相惜之態。無論長政怎樣想,怎麼緊皺眉頭,他都毫不在意,只是平靜而流暢地轉達信長的口信——淺井家的靠山朝倉家已滅亡,信長準備與淺井家結下兄弟之誼。所以,現在必須立刻停止無益的戰爭,迅速在這塊土地上構建太平。河內守的口吻,簡直就像諄諄善誘的僧侶在對善男信女傳播福音。第二次到來時,他反覆陳述,能夠營救久政、從而繁榮淺井家的唯一出路,就在於長政的決斷。
此刻,他又過來了。
京極苑已經陷落。使者先前說:寧可讓整個家族送命也不投降,看上去似是忠義之舉,實則是頑固的保守行為;信長定會善待淺井家的人,希望能夠打開城門……長政斷然拒絕了使者的建議:「我們父子已決心戰死在此,希望您以後不要再做此無用之事。我已經作好了死戰準備,你們不必客氣,只管前來。」
不想不破河內守竟第四次過來。這次,他無疑會提起阿市和孩子們。長政不禁恨得咬牙切齒。阿市和孩子們已決心和他父子共死在小谷城中,長政實在不忍擾亂她們的心。不待使者到來,他就緊閉嘴唇,提著薙刀下去了。
現在已經不用接見使者,長政想,真正的命運使者已經牽著坐騎,從西方凈土或虛空中來解救淺井家。只要其一到達,他們一家就準備踏上旅途。
長政走下望樓,對撤回暫歇的藤掛三河守道:「不破河內守又來了。你去告訴他,我不見。將他逐回。」他朝三個女兒和夫人阿市的房間走去。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平常從此處可以望見山麓,但今日因為晨霧,視野異常模糊。已經陷入敵手的京極苑附近一片通紅,好像失火了,長政不禁停下腳步。勝券在握的織田軍點燃的烈火,在晨霧中那麼刺眼。
「啊,父親……」看到長政的身影,女兒稚嫩的聲音從房內傳了出來,是七歲的長女茶茶姬。
「誰?」這次是六歲的高姬的聲音,她小小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盡頭,「啊,果然是父親。請進。」
長政慢慢走上去,左手提刀,用右手抱起高姬,親了她一下:「阿高不哭。」
「是。她很乖,玩得正高興呢。」答話的是匆匆忙忙出來迎接的阿市。二人相視而笑。昨晚定下的生死之約,清晰地留在夫婦二人心頭。為了活下去,他們都盡了最大努力;但一旦決定共死在這座城中,夫妻二人頓如童年的夥伴一樣和睦。長女茶茶姬隱約察覺到了父母之間的某種東西,她不時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看著父母。
八月二十六,在內庭舉行了別離之宴。那時,久政特意帶著鶴若太夫從山王苑趕過來;阿市也為眾人演奏,為眾人舞。
「下面有異常嗎?」
「父親還在奮戰。只要父親尚在人間,我們就不要急著離開。茶茶,茶茶,怎麼這麼嚴肅?」
手提薙刀、肩披袈裟的長政剛坐下,長女茶茶姬便低垂雙眼問道:「父親,您什麼時候戰死?」
長政大吃一驚,和阿市對視了一眼,假裝開心地笑道:「茶茶,為何這麼問?」
次女高姬得意揚揚地坐在父親膝上,微微笑著;茶茶姬明澈的雙眼彷彿能看透大人的內心,不斷眨動。「父親早上說,以後再也見不到了。您為何又回來了?」
「我為何又回來了?真是難以回答……」長政一邊笑,一邊問自己,他也想找到答案,是對美麗的妻子留戀不舍還是出於對三個女兒的愛?「茶茶,你說呢?」
茶茶姬仍然嚴峻地盯住父親:「你想讓我們和你一起死。母親、我、阿高、阿達……讓我們一起死……」
長政重新打量了一眼長女的面孔。茶茶姬的話太過突兀,他一時似無法理解其中有何意味。「茶茶,你傷心了?」
「嗯。」茶茶答道,依然一臉嚴肅。她顯然對父親長政不滿。
「阿市,把高姬帶走。」長政覺得需要將事實對長女和盤托出,於是將高姬交給妻子,揮手招過茶茶姬。
「不。」茶茶姬搖搖頭,向後退了幾步。
「怕我嗎?」
茶茶姬鄭重地點點頭:「茶茶不想死,我討厭祖父。」
「啊,這……」
阿市吃驚地打斷了茶茶姬的話,但一旦說出心裡話,這孩子的感情便一發不可收拾。「女兒不想死!不想!不!不!」
長政茫然不語。全力反抗父親決定的女兒,此刻那麼悲慘。長政不在時,顯然已發生過這種事。阿市慌忙用衣袖遮住臉,淚流不止。長政醒過神來,聽見隔壁房間也傳來了侍女們嚶嚶的哭泣聲。
「茶茶好像不知死後會去往極樂凈土啊。」長政一邊說,一邊打量著長女。
七歲的抗議者緊皺眉頭,絲毫不為所動。這樣下去,到了關鍵時刻,阿市也許不忍……到那時,就令死守此處的木村次郎太郎殺了她們——
正想到這裡,門口忽然出現了木村的身影。「報,織田氏的使者不破河內在廳里等候。」
「我不見。我說過不見。」長政生氣地回答。但木村太郎次郎只是順從地垂下頭,並不言語。
「眾人都已說過了,但河內守根本——」
「不願回去?」
「他說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當面對您說。」
「我知道,他無非勸我們投降……除此之外,有何大事?」
不知不覺,天色已暗,燭台端了上來。長政的聲音很大,阿市和孩子們不安地看著他和太郎次郎。侍女們也無人像平日那樣輕鬆,當她們知道城主誓死不降的決定后,當然不能心情暢快了。只有次女高姬和抱在乳母懷中的四歲的達姬對此毫不知情。
「請大人見諒。」太郎次郎一邊拿掉戰服上的枯樹葉子,一邊說道,「使者說今夜休戰,所以讓您——」
「為何休戰?你去告訴他,不要客氣,只管來攻打。」
「是……」太郎次郎期期艾艾,「他說今夜休戰,只是因為內庭還有許多女人和孩子,所以希望大人將他們儘快送到……」
「住口!」長政狼狽地打斷木村。他看了看市姬。市姬還好,乳母和她身後的侍女們,卻無不眼放異彩,緊緊盯著太郎次郎。「既然我們已決定據城死守,還分什麼男女老幼?你明確地告訴他,我們不需要他們的憐憫。讓他趕快走。」
「……」
「還有何事?無事就下去。」
「抱歉,還有一事。」
「你又想說什麼?讓我投降敵人嗎?」
「使者身後站著三萬織田大軍。如若不見,很難打發他回去。煩請大人去見他一面,大人若心中不快,可以令我們殺了他……但如不見他,將導致軍心不穩,會有更多的士卒逃跑。」長政猛地立起身:「好,我去見他。可以殺了他,是嗎?」
阿市從刀架上取下刀,遞給長敢。「你們要聽話。」長政摸了摸高姬的頭,悻悻走了出去。茶茶姬一直怨恨地盯著長政,父親沒有撫摸她的頭。
木村太郎次郎趕緊跟在長政身後,二人一起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們今晚不進攻……我們又可以多活一天了。」達姬的乳母親了親孩子的臉,嚶嚶哭泣。
阿市安慰乳母道:「哭泣解決不了問題。好了,不要哭了。」她覺得這些可以縱情大哭的人還算是幸福的。
實際上,若是對將來尚有一線希望,決不會像阿市這樣平靜。這些人渴望生存,哀嘆不得不死的命運,從而變得狂亂。但現實在她們面前築起重重絕望的高牆,使得她們已沒有了哀嘆的力氣。即使生存下去,還有什麼希望?阿市根本沒有改變公公和丈夫的決定的力量,即使活下去,也不過是絕望的持續。不過是改嫁到別人家中,品嘗同樣的痛苦……
因此,現在的阿市既不埋怨公公,也不恨丈夫和兄長。只是看到三個孩子要一起殉死,她實在難以忍受,彷彿萬箭穿心。但將這些孩子留在連她們的母親都感到絕望的世上,究竟有何益處呢?「茶茶姬,來。」阿市伸手召喚著還在緊緊盯著父親離去方向的長女,浮出微笑。她希望孩子和侍女們至少能微笑著離開這個世界。
茶茶姬順從地來到母親身邊。「父親難道要殺舅父的使者嗎?」她歪頭問道。
這個孩子悟性之高,已經能聽懂她父親和家臣之間的某些對話。阿市將手輕輕放在茶茶姬濃密的頭髮上。「父親不會那麼殘暴。他內心非常溫和。」
「但他剛才很生氣。說會殺了使者……」
「父親和母親都死了,你還願意活下去嗎?」
茶茶姬沒有回答,單是盯住母親,這是年幼生命的抗議。
「是嗎?你想活下去。」阿市似乎在自言自語,「也難怪。你還不知道女人的一生是什麼樣。」
茶茶姬警惕地掙開母親。她明澈的眼眸在燭光的映照下,彷彿放射出無語的抗議之箭。阿市開始感到狼狽。幼小生命的抗議眼神不斷責問著母親的心。阿市在恐懼之中終於下定了決心:決不能因為這個孩子,動搖了愈人殉死的決心。茶茶,請原諒……
不知何時,城內外已經平靜下來。
廳里,不知不破河內守和長政到底在談論什麼。飯食已經端了上來,阿市開始給兩個孩子喂飯。高姬和茶茶姬的態度截然相反,一個心情舒暢,另一個則像被捕的小鳥,不時露出警惕的神色。茶茶姬吃了半合飯,立刻放下了筷子。
「茶茶,你怎麼了?」
茶茶姬充滿怨恨地回答:「明天就是死期吧?」
「不,不一定是明天。好了,再吃一點。」
阿市說完,只覺胸中憋悶,慌忙站起身,走到隔壁房間。她希望孩子們至少可以開心地吃飯,然後一起睡去。她準備趁孩子們熟睡之機,今夜先讓茶茶姬離去……她幼小的心靈彷彿明鏡一般,看透了母親的心思。市姬怎麼忍心用自己的雙手刺死孩子?
為了不讓孩子們發現她哭過,阿市擦乾了淚水,方才親自端著一盤點心過來。「來,吃些點心。」但茶茶姬根本無心碰那點心。大概是懷疑食物中有毒,或許是什麼人向她透露過這些事。
「茶茶,怎麼不吃?」
「我已經飽了。」
阿市開始恐懼茶茶姬,不如狠下心腸……她悄悄摸向自己懷中的短劍。
「母親!」茶茶姬小小的身體突然向母親撲了過去,向阿市膝邊嘔吐起來。大概是因為過度緊張,吃進去的食物全部吐了出來。但茶茶姬卻認為飯下了毒。「啊!啊!茶茶要死了。茶茶要和母親一起死。」
阿市放開短劍,忘情地抱住茶茶姬。帶著如此憎恨死亡的孩子一起上路,這一切難道不是罪孽嗎?內庭此時已經一片哽咽之聲,無不淚水漣漣。
就在這時,走廊里忽然又傳來腳步聲。藤掛三河和木村小四郎激動地奔進來報:「城主與使者到!」
「什麼,城主和使者一起來了?」
「是。請夫人立刻收拾收拾。」
侍女們慌慌張張退到了隔壁房間。長政和不破河內守並肩走了進來,和出去時的表情截然相反,長政的臉與嘴唇都十分蒼白。
「阿市過來,其他人都退下。」長政將不破河內守讓到座位上,用低沉的聲音命令道。茶茶姬和高姬都被帶走了。
阿市望著燭光下的丈夫,內心一陣激動。長政緊閉著嘴唇,不時盯住虛空。這對一向沉著冷靜的他,是極反常的。
「夫人。」不破河內守突然對阿市道。
阿市眼望著丈夫,訥訥地回答道:「唔……唔。」
「備前守終於答應了我們的請求,決定離開這座城池,前往虎御前山。」
「……」
「備前守親口對在下說的話,千真萬確。煩請夫人和小姐們快快準備,隨我一起離去。」
阿市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神色慌張地看看丈夫,又瞧瞧河內。「這……這是真的?」
「準備準備吧。」長政終於嘆了一聲,「情況有變。聽說父親已去了虎御前山……」
「啊?」阿市終於明白丈夫為何愁眉不展。但固執的公公真的會這樣?阿市似信將信,但她不動聲色。
長政似乎察覺到此話不妥,道:「父親無疑是認為你和孩子們太可憐,因而改變了主意。我也會過去,你先行一步,讓父親見到你們平安無事才好。」
阿市忽然想起茶茶姬嚴峻的面孔。幼小的生命全力反抗父母為她們決定的命運。但她口中卻道:「不!我們已下定決心,要與小谷山共存亡……我不想蒙受恥辱……阿市不是信長的妹妹,是淺井備前守的夫人。」
長政表情凝重地望著她,不破河內守則頻頻點頭。
「阿市……」
「不要說了!我和孩子們不會走……」
「阿市!」長政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即使父親落在信長手中,也無所謂?」
「啊?如果我們不下山……」
「父親將性命難保。你立刻準備,帶孩子們先行一步,我也馬上跟過去。」長政頓了頓,聲音十分嚴厲,「藤掛三河、木村小四郎,你二人護送夫人和小姐們到虎御前山去。」
「但是,那……」阿市仍想抗議。
「快點!」長政厲聲呵斥,又柔聲勸道:「聽著……父親在等著你們……信長也在等你們。平靜一下。」
阿市頓覺心被刺穿一般,只想放聲大哭。事出突然,眾人都已抱定必死的決心,長政的話讓她內心羞愧不已。但現在,那種羞愧感逐漸消失了……如此一來,孩子們就獲救了。這雖值得慶賀,但她仍覺不安。知道必須活下去之人較之一心赴死之人,顯得更加狂亂。
三乘轎子立刻備好了。
最前面的一乘里坐著阿市,接下來是茶茶姬和高姬,最後是懷抱達姬的乳母……長政將她們送至本城門口。藤掛打頭,木村小四郎則舉著火把殿後。快出城門時,阿市回首望著丈夫。長政手提血紅的大薙刀,牢牢盯著妻子。
「我先走了。」
「我隨後就到。照顧好孩子們……」
阿市心頭一酸,眼淚嘩嘩而下。
「去吧!」
「是——是。」隊伍出發了。休戰的命令已經傳達給每一個士卒,四周一片寂靜。前來迎接阿市母子的織田士兵分列兩旁,讓過轎子。
「茶茶……」阿市朝後面的轎子喊道。
「在。」茶茶姬和高姬齊聲回答。
「我們不用死了。」阿市喃喃說完,輕輕閉上眼睛。終於可以不傷害幼小的生命了,放心的感覺立刻溫暖地傳遍她全身。終於從殘酷的戰場開始,一步步走向春花爛漫的原野。阿市一時不知是悲是喜,內心陣陣顫抖。
京極苑近在咫尺,最前邊的藤掛好像囁嚅了一句什麼,隊伍停下了。這時,一個小個男子大步走到阿市轎旁,道:「阿市夫人!」
「啊……您是……」
「在下羽柴秀吉,前來負責接應。小姐們氣色很好。」在火把的映照下,秀吉臉上浮現出明朗的笑容。「前進!」他命令道。
隊伍在羽柴的保護下又開始前進,很快便到了山王苑附近,可以隱約聽到溪流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