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元年九月末,山城之秋已經下霜。窗外的綠葉逐漸轉紅,向人們預示著冬天即將到來。就在秀吉將側室京極房姬迎進小谷城,正欲大展雄心之際,甲府的勝賴正待發兵,卻被戰場不斷傳來的噩耗搞得心煩意亂,悶在卧房裡,緊閉雙唇,嚴肅地聽著戰報。武田家不但被家康奪去了長筱,派去追趕背叛者奧平貞能父子的兵馬亦損失了五千,沒能攻下貞能父子退守的瀧山城。
「三郎兵衛怎樣?」勝賴語氣嚴厲。
武田左衛門大夫信光派來的那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探子不滿地側過頭:「長筱城陷落之日起,他就無精打采。」
「信春呢?」
「他同樣如此。自從丟掉長筱城,退守鳳來寺口二山之後……」
「難道他也失去了鬥志?」
「正是。我家主人說,一條右衛門大人和逍遙軒大人也性情大變。」
勝賴默默控制住情緒,半晌無語,緊緊盯著卧房一角。「你叫片山?」
「是。小人片山堪六郎。」
「你覺得……眾人士氣不振的原因,究竟在哪裡?」
「小人以為有兩個原因。」
「一是什麼?」
「山家眾曾經投靠過德川,說不定還會背叛,需要小心。」
「哦。就是說菅沼伊豆和新八郎不值得信任,對嗎?」
「不僅如此,鳳來寺以及附近的野武士和百姓,也不能掉以輕心。」
「哦。好,我知道了。」勝賴沒有追問第二個原因。他知道若再問,這個年輕人也許會大聲說,是因為信玄的死訊被泄漏。現在想來,父親實為武田的脊樑。沒想到父親的死會帶來如此巨大的痛苦。且不說甲斐士氣不振,領民也人心動搖,竟還有人對勝賴評價不高,不信任……都是因為父親勇武過人。但若繼續撤兵,則正中家康下懷。
「你言下之意,是說要注意鳳來寺附近人心的向背?」
「是。」
「那就鎮壓那裡的領民。好了,你下去歇著吧。」
堪六郎顯然不服,似是有話要說。他想說的,必是信玄公在世時如何,現在又如何。勝賴故意漠然地扭過頭。他並不知道,他的憤怒和嘆息,其實有著更為深沉的緣由,不能簡單地將一切歸因於父親之死。但愈這樣解釋,他便愈覺悔恨、煩躁。
勝賴即使不如父親,也絕非平庸之輩。不能得到家臣信任,使他始終焦躁不安。本該向人證明自己的實力,但憤怒逐漸使勝賴失去了理性和判斷力。屏退探子后,他單肘支撐在扶几上,默默無語。半晌,他才睜著血紅的眼睛,對下人道:「把門打開。」
冷風過處,一片楓葉飄落到榻榻米上。
「您還好吧?」跡部大炊助從旁問道。
「風有些冷。」勝賴有些恍惚,「去告訴庄司助左,將貞能父子留下的人質帶來。」
「少主要殺了人質嗎?」
勝賴還是未答。讓家臣們稱呼他少主,是為了隱藏父親的死訊。但他現在對這種叫法怒火萬丈。父親留下遺言,要他隱藏三年死訊,但這遺言對士氣影響甚大。勝賴認為,父親是要他在此三年中,認清家中人心,同時觀察天下大勢;但家中眾臣卻不這麼想。他們都消極地認為,信玄之死一旦泄漏,信長、家康二人就會與謙信聯手攻打平斐,所以不能輕易公布。
獄監庄司助左衛門走進來,兩名下人押著一個被反綁的女子。她就是夏目五郎左衛門年僅十五歲的女兒阿楓。
在這裡她不是五郎左之女,她是奧平貞能同族六兵衛的女兒,是貞能之子貞昌的夫人。在貞能父子離開作手城、攻擊甲斐軍之前,她在甲府受到厚待。
「您要的人帶來了。」獄監向勝賴致意。
勝賴怒氣沖沖走到廊下,大聲喝問:「阿楓,知道你為何有今日嗎?」
阿楓點了點頭。十五歲的她緊皺眉頭,看上去就像一個帶髮修行的年輕尼姑,顯得楚楚可憐。
「身為奧平貞昌之妻,不得欺誑我。」勝賴呵斥道。
阿楓置若罔聞,任由下人將她推倒在地,然後,慢慢抬起了頭,毫無表情地回答:「我不是奧平家的少夫人。」
「不是?」
「是。我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家臣之女。」
勝賴慌忙看了看四周:「你和貞昌還未舉行婚禮嗎?」
「不。」阿楓又緩緩搖了搖頭。也許是天生堅強,或是知道必死無疑,已經心灰意冷,她看上去十分平靜。「這不過是個騙局。我被殺之時,就是我家大人實現死願之日。主人命令我假扮少夫人。」
「你說什麼?讓你假扮貞昌的妻子?」
「是。」
勝賴的身體劇烈地顫抖。怒氣本就未消,又受如此刺激,他頓覺蒙受了奇恥大辱。「你是說,奧平父子送你到甲府時,已決心背叛?」
「不。」阿楓面無表情地搖搖頭,「在歸順你時就懷有背叛之心。」
「助左衛門,殺了她!」勝賴按捺不住,怒吼。「不,等等!」他又趕緊改口。
連這個小女子都敢欺騙我,敢小瞧我!他的怒火頓時變成了獸性的火焰。起風了,大風將紅葉紛紛刮到阿楓身邊。有一片落到阿楓頭髮上,讓人想起平民家女兒頭上的扎花。
「哈哈……」勝賴突然大笑起來,顫聲道:「繩子解開。」
獄監納悶地解開阿楓身上的繩子。阿楓活動了一下肩膀,彎了彎手指。勝賴目木轉睛地盯著她,「阿楓。」
「哼!」
「你今年十五歲?」
「是。」
「你到底是誰的女兒?」勝賴將頭靠在扶几上,支頤問道,「你如不是貞昌之妻,殺了你也無益。我送你回到父親身邊。這個主意究竟是誰出的?貞能,還是貞昌?」
阿楓漠然望著勝賴,搖搖頭。
「既非貞能,也非貞昌?」勝賴看到阿楓那麼冷靜,氣得七竅生煙。眼前的阿楓與最初相比,彷彿變了個人。一想到居然被普通人家的女子欺騙,他不禁更是惱恨。
阿楓又道:「我家主人和少主開始時並不同意這個計劃。」
「為何?」
「他們認為那樣對我太不公平。」
「究竟是誰策劃此事?」
「是我的父親。」
「你父親是誰?」
「不記得了。」
勝賴聳動著清秀的眉毛:「不記得?好,我不問了。你父親怎麼說?」
「他說,武田氏唯有信玄公,才為武田氏。」
勝賴覺得不能再在家臣面前問這些問題了。這裡也有伏兵,必須戰勝這個伏兵。「哈哈……你是個不撒謊的姑娘。父親在城中養病,那又怎樣?」
阿楓臉上終於現出血色:「你雖然武勇不遜信玄公,謀略卻遠遠不及,所以父親讓我來充當人質。將我送到甲府,然後和濱松的家康公結盟,下定決心……」
「原來如此,有意思。你父親是如何對你說的,讓你到甲府來送死嗎?」
「是。」
「你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
「不僅如此,也許是火燒、車裂……他讓我作好充分的準備。」阿楓若無其事地說著。
勝賴突覺胸口煩悶。「你就不害怕嗎?」
「怕。」
「那你為何前來?」
「實乃無奈之舉。」
「無奈?父母之命難以違抗嗎?」
「不,父親更可憐,更無奈……他要讓自己的女兒來送死。」
「那麼你呢……」
勝賴勉強控制住激動的情緒,「是傻子,還是天生的奇女子?」
「我命中注定會被殺死,這是神語。」
「神語?」
「是作手城中善於占卜的巫女所言。」
勝賴驚詫不已。他第一次遇到這麼不像抵抗,卻最為激烈的反抗。這女子不但決心赴死,還準備面臨酷刑。而且,似乎是一個巫女讓她大徹大悟。究竟怎樣才能打動眼前這個女孩呢?
「還有什麼話要留下?」
「沒有了。」
「如果有,我會派人前去轉達至你的雙親、貞能或者貞昌。」
阿楓認真地沉思了一會兒,方道:「蒙您好意,我只有一句話。」
「你說。」
「阿楓希望來生變作畜生,請不要祭奠我。」她的聲音漸漸低沉,無比哀傷,但很快又變得面無表情。
「來世為何要做個畜生?」
「人比畜生更加淺陋。」
「這就是你想說的話?」
「鳥獸尚能安分生活,而人類必須互相欺騙。」
「阿楓!」勝賴終於明白了阿楓的心思,大聲叫道:「我將你送回雙親身邊。」
但阿楓臉上並無半點喜色,她似信非信地思索著。冷風呼嘯,落在她發上的楓葉突然被吹到眼瞼上。但阿楓沒有拿掉它的意思。
「你不相信我?」勝賴問。
「不。」
「我放你一條生路,你也不高興?」
「不……」
「你認為在這個世上活下去沒有意義?」
「是。」
「除了死,再也沒有能讓你高興之事?」
「不。」阿楓又搖了搖頭,「請你把我燒死、釘死,或是用鍋煮。」
這話太出乎意料,勝賴一時無語。開始時他怒火中燒,想殺了她。但接下來的談話讓他改變了心意,準備用酷刑殺死她,以殺雞儆猴,讓人知道這就是背叛的下場。但阿楓敏銳地察覺到了勝賴的心思,應對自如,表情冷漠。勝賴從她的冷漠中感受到某種壓迫,幾乎無法呼吸。
良久,勝賴嚴厲地對獄監道:「把她捆起來!」
他根本就沒有放過阿楓的打算,只想讓她空歡喜一場,再殺死她,沒想到卻被阿楓看透了。
「我明日一早出城,將你帶去鳳來寺,自會釋放你。好了,退下吧!」
阿楓再一次被綁住。「站起來!」下人吆喝著,猛地一拉繩子,阿楓搖搖晃晃跌倒在地上。但她蒼白的臉頰上並無痛苦和失望之色。
「真是不可思議的女人……」勝賴看著阿楓的背影,自言自語道。的確,阿楓就像是人眼所看不到的寒風之精靈。
出得內庭,獄監庄司助左衛門便道:「你不是貞昌的夫人?」
「不是。」
「那麼,為何主公要放你一馬時,你不接受呢?」
阿楓看了看助左衛門,默然走著,她覺得已無必要回答。正如她剛才對勝賴所說,她的心愿,就是想被甲斐特製的鍋煮死。為何會這樣想?她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出於對少主的戀慕。
開始時,阿楓不過將奧平貞昌當作主人,盡心服侍。然而去春的一天,白天太過疲勞的她熟睡之時,感覺胸口沉重,遂睜開雙眼。並非做夢,原來是偷偷溜到她房中的貞昌壓在身上,她頓時狼狽不堪。十四歲的阿楓尚未想過這種事,當然更不可能設防。
「不要出聲。」貞昌在她耳邊輕輕道。阿楓默從了。她不知是因為貞昌乃少主,還是因為她喜歡他。她只知那便是男女之事。
那時阿楓的身體如同火燒一般灼熱,她甚至還能記起自己如何緊緊偎依在貞昌懷中。是疼痛,還是因為喜歡,她至今也不明。但僅有的一次肌膚之親,卻決定了阿楓現在的想法。她一心想讓貞昌因為她的死而記住她,為了能夠長久地留在他的記憶中,死得愈慘烈愈好。阿楓現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貞昌在聽到她的死訊時,能為她掉一滴傷心之淚。
第二日,阿楓坐在馬上,跟著甲斐大軍向鳳來寺進發。她並未被綁起來,反而裝扮得整整齊齊,艷麗非常。
阿楓似乎仍然是奧平貞昌的夫人,但她內心非常憂傷。若果真被放回去,她又會成為貞昌身邊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侍女。也許會有人安慰她說「辛苦了」,然後讓她離開貞昌。
秋天的七葉草點綴著信濃通往三河的山路,阿楓不時閉上眼睛,默默祈禱。她不打算在途中咬舌自盡,不是怕死,而是害怕貞昌聽說她就此死去,會認為毫無意義。
第三日,隊伍抵達鳳來寺。
阿楓立刻被拉離本陣,和先行囚禁在此的貞能幼子千丸拴在一處。千丸被囚禁在金剛堂中,除他以外,還有奧平周防勝次之子虎之助。
千丸一見阿楓,便招手親切地說:「你也是被帶過來處死的嗎?」他的圓臉上浮現出笑容。
「千丸公子。」
「阿楓,我這樣做是為了父親和兄長。」
「大人和少主都平安無事嗎?」
「甚九郎告訴我說,因為家康公的支援,他們很快就回長筱城。」
「那太好了。」
「阿楓,連累你了,請原諒。」
「奴婢明白。」阿楓想到自己可能會被釋放,便開始考慮新的死亡方式。如果被勝賴釋放,就為千丸殉死。對,就這樣做!
為了讓阿楓高興,千丸忽然又說出一件意外之事。「你和我不但讓父親、兄長成功逃脫了敵人的魔掌,還受到家康公的稱揚,他答應為我家增加三千貫新領,還將阿龜小姐許配給兄長。」
「阿龜小姐?」
「家康公的女兒,給我兄長做夫人……」不知就裡的千丸語調輕快,高興地笑了。
這天夜裡,阿楓無一絲睡意。躺在金剛堂中,她眼前不時浮現出貞昌的臉,還有從未謀面的龜姬的面孔,一會兒清晰,一會兒又模糊。
苟活的蟲子不時發出悲傷的嗚聲,彷彿在哀嘆它所剩不多的生命旅程。阿楓抬起頭,微弱的燈光下,千丸和虎之助已經熟睡了。他們無所畏懼。阿楓覺得自己太過膽怯了,她試著閉上眼睛,最後終於入睡了。
天亮后,她簡單地疊好被褥,放在屋角,望著窗外。
庭院籠罩著輕柔的晨霧,古老陳舊的走廊盡頭,蜷縮著一隻黑白相間的野貓,輕輕閉著眼睛。「轉世做個畜生就好了……」阿楓喃喃道。
煩惱的人生,需要考慮太多事情。但那不過是白費心機,善良的心愿從未實現過,也根本不可能實現。阿楓突然憎恨起龜姬來。不僅是龜姬,她還恨將女兒送給別人的家康。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卻不恨那曾經玷污過她的貞昌。這時,忽然從走廊盡頭傳來麻雀的叫聲。裝睡的野貓叼住一隻靠近的麻雀,站了起來。
「陰險的貓。」但與人類相比,那隻野貓的罪惡小得多,一隻麻雀已經令它滿足。與之相比,具有思考能力的人類更貪婪。
「阿楓,你在想什麼?」背後傳來千丸的聲音,阿楓趕緊轉過身。「您早。」
「是。你一夜沒睡嗎?」
「是。不。」
「女子就是……」千丸輕輕吹滅了將盡的燈火,對到廊下取洗臉水的虎之助道:「虎之助你呢?」
「虎之助是個男人。」
「阿楓,你要平靜坦然地去死,不要讓他們笑話我們家的人膽小。明白嗎?」
阿楓點了點頭,她昨天還擔心會被釋放,但現在不安已經煙消雲散了。真想見見龜姬。若真見到了,自己定會心生嫉恨。這樣想著,阿楓的心情漸漸發生了變化。
「阿楓,你要明白,如果我們被人笑話,奧平家將因此蒙羞。還是堂堂正正,坦然赴死吧。」
阿楓忽然嚶嚶哭泣起來。這時,負責送飯的足輕武士陪著勝賴過來了。
勝賴身穿戰服,威風凜凜,提著鞭子站在竹林對面。「那就是貞能幼子嗎?」他問隨從。
「我就是千丸。」千丸騰騰來到廊下,乾脆地回答。
「好,你今日要被處死。知道是何原因嗎?」身披山霧的勝賴,身影如圖畫般鮮明。
「我乃奧平貞能之子,死則死矣,何需多言!」
「好,簡而言之,爾父謀反,罪大惡極,對你的處罰會很重。」
「火燒、腰斬,悉聽尊便!」
「有骨氣,小渾蛋!」勝賴說完,徑直向左手的山坡走去。
阿楓站在千丸身後,獃獃的。勝賴只問千丸,卻未提及虎之助和她。他既然清清楚楚說要放過她,也許真的會釋放。千丸的面孔在她眼前模糊起來。
很快,早飯被端了上來,照例是醬湯和主食,千丸和虎之助慢慢吃了起來。
「這大概是最後的早飯。」千丸道,「阿楓,你作好準備了嗎?」
和阿楓同齡的虎之助臉上露出蒼白的笑容,扭過頭去。他們認為,阿楓也要一起被處死。阿楓沒有回答,單是靜靜地垂下了頭。
十七八個武士前來時,太陽已經升起來,晨霧也散盡了。
阿楓大吃一驚,那些武士令人抬來三個十字木,在外面大聲喝道:「奧平千丸,出來!」
千丸臉色蒼白地對阿楓和虎之助笑了笑,「我去了。」然後徑直走到外邊燦爛的陽光之中。他雖然在笑,卻比哭泣更加哀愁、悲傷。
武士們走過來,用粗繩捆住千丸的手腳、脖子和身子,將他綁到十字木上。此間,千丸一直微微睜眼塑著湛藍的天空。
「奧平虎之助!」
「不勞你們動手。」虎之助緊緊盯著對方,挺起胸膛,主動走到十字木邊,順從地躺到上面。
「奧平貞昌夫人,阿楓!」
阿楓不禁雙膝一軟,跪倒在走廊上。「我不是貞昌的妻子!誰說我是他的妻子?少主的夫人是德川龜姬……」哀嘆此生沒能做畜生的、不幸的阿楓哭喊道。武士們猛跳到她身邊。阿楓眼神痴獃,緊閉雙唇,任由對方擺布。顯然,她十分不滿,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胸口被粗繩緊緊勒住,她不禁呼吸急促。
「這女人想說什麼。塞住她的嘴!」一個頭目模樣的二十七八歲的武士說道。
阿楓慌忙搖了搖頭,「我什麼也不說。我還有什麼好說的!說了也沒用,我已經全明白了。」
「怎麼辦?」正將阿楓的頭綁在十字木上的足輕武士停手問道。
「不用管她!」頭目模樣的人大喝道,「一群背叛者,可恨!」
阿楓全身癱軟。檜木的香氣從腦後傳來。可恨!勝賴是敵人,人自要憎恨他。但是他到底為何成了敵人,為何非得這樣殘忍?她想不明白,但無可奈何。她輕輕閉上眼睛,很快又睜開了。連畜生都不如的人類,在最後關頭似乎還要掙扎,還有企盼陽光依然那麼熾烈。阿楓的視線忽然停留在那顆高聳的杉樹上。杉樹在紅綠相間的落葉林中顯得那麼亭亭玉立。它招來了一隻伯勞鳥,在上頭唧唧喳喳。
千丸和虎之助的十字木已經被推向前方的山谷。山谷里,飄揚著三葉葵旗、大久保家的旗幟,還可以看見井伊和本多家的大旗。
顯然,他們正平心靜氣觀望即將進行的酷刑。他們大概想讓部下目睹這一殘忍景象,增加對敵人的仇恨,以激發士氣。阿楓頭部不能轉動,只能隨十字架的移動觀察周圍的一切,努力將它們刻在自己心底。
不久,十字架不再晃動。雖然看不見,但感覺周圍的人多了起來。大概是周邊的百姓,勝賴就是要讓他們心生恐懼,從而不敢謀反。
「殺了他們!背叛!」人群中有叫好的,也有念阿彌陀佛的。
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但阿楓仍未閉上眼睛。她想親眼看看鐵釘如何釘入她的胸膛。
「等一等。」這時,突然從人群後面傳來一個男子粗重的聲音。
「站住,站住!不要靠近。」
「我乃千丸公子的隨從——黑屋甚九郎重吉。」
「你想幹什麼?」
「勝賴公允許我過來,我有一句話要對千丸公子說。」
阿楓淚流滿面。黑屋甚九郎是千丸的隨從。他看著千丸長大,無疑對千丸充滿別樣的情感。他為什麼現在到這種地方來呢?阿楓憤怒不已。甚九郎的出現,不但會讓阿楓想起雙親,也會勾起千丸和虎之助的思念之情。
「前輩,」千丸的聲音傳入阿楓耳內,「千丸長期蒙您照看。我會遵您教誨,笑著赴死,不必擔心。」
「千丸公子!」千丸腳邊的甚九郎聲音顫抖了,「我不能讓你一人去死,我要陪你一道去。」
「前輩請不要。」
「公子為何這樣說?」
「那樣做毫無意義。您明白嗎?您要活下去,繼續為奧平家效勞,死是沒有意義的。」
「千丸公子!」甚九郎的聲音抖得更加厲害,「你既非生病,也沒有罪。」
「所以,我才讓您活下去。」
「無罪之人要被殺!是我錯了,不該勸你凜然赴死。你發怒吧,盡情地發怒,那樣死後就可以變成凄厲的惡鬼。公子,我也要去了,我要和公子的魂魄在一起。我要向神靈控告這罪惡的世道!」
「住口!」不知道是誰慌張地呵斥了一聲。似乎有兩三個人向甚九郎逼過去。
「滾開!」是甚九郎的聲音。
「難道少主令你前來搗亂?」
「閉嘴!勝賴允許我依古法為主人殉死。」
「住口,那也得我們要了他性命之後。」
綁在十字架上的阿楓突然大笑起來,她終於覺得自己死得其所。「變成鬼,變成凄厲的惡鬼……」在別人眼裡,阿楓大概已經瘋了。她不住地大笑。
「千丸公子,我先行一步了。」甚九郎猛地拔出刀。人群一陣騷動。
「殺!」只聽監斬官一聲令下。阿楓感覺鐵釘的釘尖忽然從兩肋插進她的身體,彷彿兩塊烙鐵,身子劇痛起來。她睜開眼,心裡連連吶喊:變成鬼!變成惡鬼!她的視線模糊起來。甚九郎、千丸和虎之助的面孔已經消失。明亮的秋陽變幻成彩暈,灰色的暗影波紋般漸漸擴散……
人群更加喧鬧,但阿楓已經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