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暖融融的,已是天正十二年春了。濱松城內家康府邸,老梅樹上綻滿了潔白的花簇,在陽光的映照下白得耀眼,如雲似絮。
家康不時從客室里探出頭來,望一望滿樹的梅花。他已和本多作左衛門和石川數正密談了兩個多時辰。這極其罕見。如是夜裡的閑聊倒也罷了,可是,讓近臣們都退下去,進行如此之久的密談,德川家從來沒有過。因此,在兩間開外的護衛房裡,大久保平助、井伊萬千代、鳥居松丸、永井傳八郎等侍衛都十分奇怪。
「看來,這是一次艱苦的談話。」
「那還用說!特意把石川伯耆守從岡崎叫來密談,能不重要嗎?說不定要發起決戰了。」
「跟誰?」
「你還不知?當然是羽柴筑前守了。」
「哦?你越說越有意思了。」
「也不儘是。如此重要的事情,不可能只是三個人密談。吉田的酒井左衛門尉和本多忠勝肯定少不了。」
「幾個有名的倔脾氣碰到一起,意見肯定會分歧。你聽聽,作左老是在大聲地清嗓子,老爺子只有在憤怒時才會這樣。」
幾個人正在議論,裡面又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咳嗽聲。大家都閉了嘴,相視一笑。
「有誰在?過來一個人!」家康的聲音緊隨著咳嗽聲傳了過來。鳥居松丸慌忙起身過去:「主公有什麼吩咐?」
家康表情嚴肅,臉從來沒有那麼紅過。「我們今晚要長談,你去吩咐廚下,要他們準備些飯。什麼時候要,我自然會再次叫你們。退下吧。」家康瞥了松丸一眼,又將視線轉向了作左衛門。「那麼,老爺子的意思,是最好讓信雄斬殺三家老,對嗎?」
「沒有辦法。」作左回道,「誰讓三家老命運不濟呢?筑前守早就算計好了,他那麼一來,信雄定會斬殺三家老,筑前守是胸有成竹啊。」
「哦?數正你呢?」
石川伯耆守數正側著腦袋思考了好大工夫,才道:「我也是這麼看,除此之外……」
「你也說沒救了?」
「我也很心痛啊。」
家康嘆了口氣。實際上,進入二月以後,信雄又派來一個密使。按照密使的說法,由於信雄的老臣岡田長門守重孝、津川玄蕃允義冬、淺井田官丸長時三人已暗中投靠了秀吉,信雄有意斬殺三老臣,希望家康心裡有數,及早作好開戰準備云云。
雖然所有的要求都是信雄提出的,變故也都在家康等人的預料之中,可是,家康和信雄頻繁來往,目的並不在此。他很想知道秀吉到底如何看待德川氏的實力,究竟把德川氏擺在怎樣的位置。因為外間早有傳言,說秀吉把家康看成和信雄一樣。難道他明明知道家康在背後為信雄撐腰,還敢悍然向信雄發起挑戰?家康心裡也沒有底。
一開始,作左和數正也非常擔心。「斷然不能如此大意。」
雖然大家都在這麼想,但畢竟一廂情願。秀吉可不是那麼平凡的人,他輕而易舉就讓信雄的三家老上了鉤,然後氣勢洶洶地逼信雄要麼絕對服從,要麼開戰,連其背後的家康都不放在眼裡。家康當然不能坐視不管。唇亡齒寒。秀吉先處理信雄,接下來自然就是對付家康了。
「是絕對服從還是開戰?」
今天,這個問題已經擺在了信雄面前,而到了明天,則成了家康要被迫回答了。如絕對服從秀吉,可平安無事。一旦答案是否,現在就必作出決斷。與其等信雄被除掉再單獨起事,不如現在就與信雄合作,齊心協力以抗秀吉。
若家康站在信雄一邊,他就擁有了大義的名分。家康既不是信長的家臣,也不是信長的部將,而是信長尊貴的親戚,是盟者,故,若憑藉與信長的友誼,站在信雄一方討伐逆賊羽柴秀吉,完全可以大義凜然。「你這個逆賊,居然連先主的遺孤也不肯放過!」
主意已經打定,開戰的時機卻不易確定。正在家康猶豫不決之時,信雄派來了密使,說要斬殺與秀吉內應的三老臣,並想以此為機開戰。
如果三家老真投靠了秀吉,斬殺他們也沒有什麼,立向使者表示同意即可。可若除去三家老,分明是眼睜睜看著秀吉的詭計得逞。世人都深知這一點,家康便把大家叫到一起來商量對策。一旦真的殺掉三家老,信雄自身的力量就削減了一大半,能否有更好的辦法,讓信雄相信那只是一場誤解?
「這不可能!」作左首先搖了搖頭,「但凡多疑的人,只會按照自己的性子作出判斷,若橫加勸阻,他反而會更加懷疑。如若我們向他提出反對意見,不久之後,他恐會回過頭來懷疑您和秀吉是一丘之貉。」因此,作左主張,家康最好裝著不知三家老之事,把信雄作為「防風之林」與秀吉開戰。
由於甲、信方面的事情已處理得差不多了,目前並無後顧之憂,故,家康對作左立即開戰的主張並不特別反對。只是,如有可能,盡量把三家老救出來,共抗秀吉,這無論在感情還是謀略上,都是上策。家康和數正都深感惋惜。
「聽說在三井寺,三人斷然拒絕了秀吉讓他們去大坂的邀請,直接返回了長島,是這樣嗎?」
「不假。可是,聽說信雄卻因此更加懷疑他們……」
「莫非他認為,秀吉故意把三人打發回去,使亂自內生?」
「根據我得到的消息,瀧川三郎兵衛對津川義冬的松島城垂涎不已,不斷向信雄進讒言,說三家老存異心。」
「那可麻煩了。怎會這樣?一旦真亂起來……」
家康和數正二人的話題剛轉移到三家老的身上,就被作左打斷了。「主公,休要像女人一樣啰嗦!三家老已救不了了。現在要商量的是如何給猴子當頭一棒,打他個措手不及。主公都考慮周全了嗎?」
「應該比較周全了,數正。」
數正閉上眼睛,額頭上刻滿了一道道皺紋。「我看,我們仍然必須全力支援紀州的根來、雜賀眾的暴動。」
「這個我也想到了。」
「如暴動成功,兩萬多人如潮水般從堺港湧向大坂,必定會給剛剛築起新城的秀吉帶來相當大的麻煩。」
家康使勁點點頭。
「策謀暴動的是保田的花王院和寒川右太夫行兼。如再給他們一封書函,必會事半功倍。」
「主公!」數正瞪大雙眼,「還要再加上一人!」
「誰?」
「我們決不能忽視前紀州之守護畠(zai)山氏的力量。現在,畠(zai)山氏的當家人乃是左衛門佐貞政。如能讓此人幫著聯絡暴動者,那再好不過。」
「好!」
「這樣一來,紀州暴動,再加上淡路的菅平右衛門率兩百餘艘戰船發動的奇襲,在初戰時就足以讓秀吉焦頭爛額了,而且,他帶到尾張的兵力頓會削減大半。」
「數正!」作左不耐煩地插了一句,「你老是一口一句兵力,在大家面前可不能這麼說。」
「我知。可是,筑前這個人最擅長的就是『位攻』戰術,而最影響他士氣的就是兵力不足。因此,應盡最大的努力,到處策動反對秀吉的勢力才是。主公,不僅是淡路的兩百艘船,三河、遠江、駿河的船隻也要集中起來,從海上打擊秀吉……這些也非常重要,萬萬不可馬虎!」
家康點了點頭。既然和秀吉一戰在所難免,那就斷不可猶豫。若猶豫一日,詭計多端的秀吉就會想出許多花招。
首先扳倒信雄,再如法炮製,以同樣的手段除掉家康,這就是秀吉的如意算盤。而家康卻不等秀吉逼上前來,就主動和信雄合兵一處……可是,這樣的想法是出於德川氏的利益,萬一失敗,信雄就會從這個世上消失,而家康卻要存留下來。實際上,信雄就是家康的擋箭牌。
秀吉當然會意識到這一點。如他想消滅信雄,就會大肆宣揚:是家康在背後操縱了信雄。但是,一旦信雄真的殺了或囚禁了三家老,家康就無法和信雄結盟了。因此,現在正是開戰的最佳時機……當然,秀吉必定會比家康想得更深,走得更遠。
「船隻要集中,但是,光有船還不夠。」家康插了一句。看來,比起作左的心高氣盛,他更認同數正的穩重老練。「到底殺不殺三家老,這完全看信雄之意,究竟派誰出使為好?」
「派誰去都行。這是去拆散人家,又不是去成全好事。」
「不,決非如此,作左。」家康皺眉道,「筑前擅長謀略,必又會在對手的家臣中尋求內應。一旦此事暴露,人們就會說,家康乃一個不講誠信的小人。不用說秀吉,甚至甲、駿、信的將士們,都會懷疑起我來。」
「主公的意思是……」
「我們應想盡辦法營救三家老。」
「若是信雄聽不進去,又當如何?」
「作左,你這個人真是啰嗦!非得讓我把話都說出來?我們的任務只是去阻止信雄殺掉三家老,如他實在要殺,我們也愛莫能助。信雄就是那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明?」
「哈哈,我怎的這麼糊塗啊!」作左大笑,「主公,您可真是。讓數正和酒井重忠前去如何?」
「重忠倒是可以。」酒井河內守重忠是雅樂助正家的嫡子,也是一名氣宇軒昂的重臣。家康隨意地點點頭。「既然你們都說行,我也沒什麼異議,我現在要出去一下。你們再商議如何勸阻信雄。之後,我下命令就是。」
「哎,我服了!」作左嘖嘖稱讚,「多麼狡猾的主公啊!」
家康離席未久,酒井重忠就被叫進了書院。他既有其父的豪氣,又不乏穩重,一舉一動比起性情粗放的作左來,顯得落落大方,甚至會使與他對面而坐的人備感壓力。
「酒井,主公要派你去出使,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任務。」
「到何處出使?」重忠皺著眉,說道,「我這個人不適合出使,此事太突然,恕我難以接受。」
「不,不是……因為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主公點名要你去。」
「哼,一定又是本多大人出的餿主意。」
作左一聽,哈哈笑了。「正是因為你天性敏銳,能洞察人心,才推舉你出使清洲。」
「清洲……」
「對,現在信雄不在長島,在清洲。你只需去說一句『我們接受了』,就可回來。」
「接受了什麼?」
「信雄要和羽柴筑前守一戰。主公念及信長公的恩義,想幫助孤立無援的信雄,狠狠地懲治與主家為仇的秀吉。你只管拍著胸脯,說那是正義之戰,我們已經接受了,就足夠。」
「大人,您不是在故意拿我說笑吧?」
「你在說些什麼!即使說笑,也不敢拿此等大事來說笑。主公心意已決,就連一向謹慎的數正都同意了,大家都聽到了。」
「哦?」重忠把視線移到數正的身上,「是真的,石川大人?」
數正點了點頭。他對著沒有把三家老之事說出來的作左微笑了一下——根本用不著特意告訴使者此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訴對方,即德川氏已經同意作戰,以後雙方更要密切保持聯繫。
「主公有勝算嗎?」
「哈哈哈……重忠,你又胡言亂語了。你想想,若無勝算,主公能開戰嗎?」
「說得也是。」
「既然明白了,出使一事,你是否應承下來?等主公回來,你可不能當著主公的面抱怨擔子重。」
「既然是主公的命令,我只好服從。可是,二位大人為何偏偏推舉我去?」
作左看了數正一眼,嘻嘻地笑了。
「這個嘛,」數正直起身子,半閉著眼道,「這是考慮到你去可以使對方安心。既然要開戰,就必須讓信雄心裡有底。一旦讓他覺得我們根本就靠不住,他的信心便會大大削弱。除此之外,必須申明,打仗時,凡是戰事約定,雙方切切要嚴格遵守。」
「這兩事當然重要,可是,肯定不止這些。否則根本不用我去,還有很多人選。」酒井重忠痛快地點點頭,輕輕地反將了一軍。
「就這些!」本多作左衛門頓時急了,大聲叫起來,「你少啰嗦,只管去就是。主公指名讓你去,我和數正也贊成。你休要再推三阻四。」
「一定還有什麼事。否則恕我難以前去。」
「哈哈。」作左衛門笑了起來,數正則深沉地盯著重忠。
「有何好笑,老爺子?」
「你可真是難纏啊。」
「怎會?一開始我就知你們定有事瞞著我,我才不去。我可不是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是不是信雄為難了你們,你們才特意跑到濱松來詢問對策?快不要再賣關子。」
「你這人怎的這樣!」作左回頭看了一眼數正,放聲大笑,「那我就說了,重忠。若你故意誘我說出來,而後你又不接受,那我可跟你沒完!」
「我明白,您說吧。」
「你萬不要以為這是主公的計謀。近來主公慈悲為懷,其實有些心慈手軟。」作左瞪大眼睛,環顧四周,猛地探出上半身,壓低了聲音,「因此,我就和數正商量,我們斷斷不可輸給羽柴筑前那廝……」
「難道主公不希望取勝嗎?」
「是。總之,為了勝利,我們就要把桀驁不馴的信雄當作德川氏的盾牌,先探一探筑前的虛實才打發你去。這才是主公的真正用心。」
「原來如此……」
「可是,此事只有我和數正知道。我們總覺得還需要一個人知道其事,便想到了你。如把事情挑明,你還會拒絕嗎?」
酒井重忠聳了聳肩膀,看著二人,無奈道:「那麼,必勝的手段是……」
「所謂必勝,就是絕不可失敗。」
「那要怎樣?」
「先以信雄為防風之林,如果敵人太強,數正就會直接趕赴筑前那裡,阻止戰爭發生。」
「如對方並不那麼強大呢?」
「那作左就去給筑前守一點顏色瞧瞧。」重忠道:「我去清洲的目的是什麼?」
「和秀吉展開決戰……這雖不是主公的意思,可是,主公並不十分反對。故,讓信雄放心地殺掉三家老。這樣一來,仗就打起來了。」作左一口氣說完,笑了。
「明白了,全明白了。」酒井重忠連連道,也怪異地笑了,「二老真是費盡了心機啊。」
「如不費心機,能在這個世上混下去嗎?」
「也就是說,您二位是不顧毀譽褒貶,來為主公出謀劃策了?」
「別說得如此難聽。累及一人或是一家就不用說了,弄不好甚至會累及整個德川氏呢。我倒要拭目以待,看看筑前守到底有多大能耐。」
「既然不是為了主公,那是為何?是為了大志嗎?」
「要看對待這個問題的人的心情,這可不是我所能知的了。」作左言罷,數正喘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可絕非為了什麼大志!只是按照我心中佛祖的旨意去行事。」
「知道了。」
此際,重忠似終有些感動了,他砰砰地拍著厚實的胸脯,「若非如此,筑前必定勢如破竹,難以阻擋。討伐完信雄,秀吉就會把矛頭對準主公。為了嚇唬秀吉,我也豁出去了。」
「一定要愛惜性命。先嚇唬一下秀吉,再看看他有什麼動靜。為了大局,你就先做一回惡人,去煽動一下信雄。」
「怎會是煽動呢!不管怎樣,只要能夠取勝,就決非壞事。信雄現已成了秀吉的眼中釘,無處藏身了。」
「那麼,把主公請來吧,作左。」數正道。
「好。」說著,作左站起身來,「你要記著,重忠,萬不可對主公說什麼,你只說『遵命』就是。至於不能阻止三家老被殺之事,你把它悶在心裡便是了。」
重忠並未回答,單是又拍了拍胸脯。作左似早就等不及了,他極其誇張地皺著眉,一瘸一拐地出去了,不大工夫就把家康請了進來。
「你們談完了?」家康悠閑地把胳膊支在扶几上,不看重忠,單是直接詢問起數正來。
數正恭敬地兩手伏地,道:「詳細事宜,我們已經和重忠商量好了。」
「忠答應去了?」
「是,聽說主公特意點名讓我去,在下榮幸之至。」
「你去之後,只和信雄面談就行了。」
「在下已心領神會。」
「既然要派你去,恐就要與信雄長談。我寫封書函你帶著,稍待。」說著,家康從窗邊的案上取過硯盒和紙張,刷刷地寫了起來。
天正十二年二月二十一,酒井河內守重忠向清洲出發。
在這樣的季節里出使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如真的爆發戰爭,對於德川一方來說,最好的季節無疑是三月。
賤岳會戰時冰天雪地的景象已不復存在,北陸的冰雪已經融化,山間的通路也暢通起來。此時,上杉氏的存在令各方不容忽視。家康也不例外,可是,比他更憂心的,是正在從越前向加賀、能登、越中進擊的秀吉。他此時正是忙得不可開交。北條氏的情況也一樣。因此,如果決定開戰,最佳季節就是三月。二月之內就必須把所有的事情做好。
二十五日,身負重任的重忠進入清洲城。
信雄似已等不及了,立刻把他請到房裡。「德川大人的病痊癒了?」
「是的,已經痊癒。」重忠一本正經地板著臉,「又娶了兩房女人,不久之後恐又會有孩子了。」
「哦。」信雄瞪大了眼睛,「真是羨慕。近來,我已不近女色了。」
「為何?」
「我越想越覺得……」說著,信雄警惕地看看四周,把侍衛和侍女們都打發了下去,方道,「我剛才說到什麼了,河內守?」
「說到不近女色。」重忠依然一本正經,不苟言笑,就像一座屹立在風中的高山,極其莊重,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對了對了,我越想越覺得生氣,筑前這猴子,竟然狂妄自大,目中無人!」
「這不是長久之計。」
「什麼?」
「春天是萬物孕育的時節,大人年紀輕輕,不要因為筑前守那種人大動肝火。一切應該順其自然,精心準備,毫不懈怠……這樣,家業自然會興盛。」
「有理。」信雄臉上終於綻出笑容,「你平時也是這樣嗎?」
「是,在戰事即將開始之時,如若外出,就要充分作好準備,這是我家的家訓。祖父這麼說,父親也一直是這樣做。」
「哈哈哈,有意思!那麼,說到開戰,你……」
「啊!」重忠剛才鄭重的表情一掃而光,慌忙把手伸進懷裡。「只顧和大人談論經營家業之道,竟然忘記了主公的書函。請過目!」說著,重忠打開紫紗包袱,取出信盒,鄭重地膝行到信雄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
當信雄默默地閱讀書信的時候,重忠則茫然地望著外面的院子。在這座曾經孕育了信長公宏圖大略的城裡,有許多松樹,樹叢中開滿了紅梅,也可能是桃花吧。重忠興緻勃勃地欣賞起窗外的風景來。良久,他突然說道:「院中的小鳥多麼可愛啊,是大人養的嗎?」
「小鳥……那是白頰鳥。」
「是大人養的?」
「不必專門養,在三河大概怕能看見白頰鳥吧!你們三河人難道不知白頰鳥?」
「哦……這些我倒是沒有在意過。我們只顧著考慮如何取勝,哪還有時間去管什麼鳥兒。」
「河內守。」
「在。」
「這信上只寫著為防萬一,所有的事情都已委託給河內守,要我和河內守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云云……就這些嗎?」
「難道還不夠嗎?德川氏從來沒有使者暗中歸順對方之事。因此,使者攜帶的都是同樣的書函,重要內容都在肚子里裝著,這是我們的規矩。」
信雄一聽,略微有些不快,旋又微笑起來。「真羨慕你們。應當如此,應當如此。這麼說,你的意思就是德川大人本人的意思,是嗎?」
「這些,中將大人根本用不著懷疑。我敢以駿、遠、三和甲信五國擔保。」
信雄又嘆息起來。「真令人羨慕。那麼,我提出由我方主動發起決戰的建議,德川大人是什麼意見?」
「沒有異議。我家主公會站在恩義的立場堅決支持您……我方現已作好充分準備,主公都作好了隨時出征的準備。」
「我還有一個問題……一旦開戰,如何布陣?」
「這要根據您的安排,主公將親來尾張,和您商量對策。」
「德川大人究竟要率領多少兵力出戰,也決定了吧?」
「那還用說,當然是全部兵力了。」
「數量?」
「為防各個軍事要塞發生叛亂,人數大約有三萬。」
「策動根來、雜賀的民眾暴動之事呢?」
「當然。這次戰事,必須和暴動結合起來。為此,我家主公已給保田的花王院和寒川右太夫發去了誓書。大人這裡,為慎重起見,不久之後還要派使者前來。到時候,讓暴動者從堺港偷襲大坂,狠狠地挫挫秀吉的銳氣。秀吉從未受過挫,所以,戰事一開始就大致已決出勝負了。」
不知從何時起,信雄的眼睛開始閃閃發光,眉宇間充滿了昂揚的鬥志,與其父的風貌甚是相似。
本能寺之變以前,信長在安土城大宴家康及其眾將士之時,當重忠從信長手中接過酒杯的那一刻,他發現,眼前的信長真是一個美男子。今天的信雄也是威風凜凜、儀錶堂堂,決不亞於昔日的信長公,卻僅是長相相似……重忠並不認為信雄威嚴,他認為那只是匹夫之勇。
「那麼,一開戰先挫挫秀吉的銳氣,讓暴動者從堺港殺向大坂,我們則為其後援。當然,人數越多越好。因此,希望大人給紀州的畠(zai)山左衛門佐貞政發一封密函……」
不知從何時起,重忠變成了命令的口氣。信雄卻沒有顯出一絲不快,相反,他樂得手舞足蹈,差點就說出「正合我意」了。
「那是當然,這事絲毫不能馬虎。我們可以許諾,事成之後願奉上紀伊、河內二地。好,我立刻就去安排。」
「最後,我還有一個要求。」
「要求?」
「現在,已不再是靠單打獨鬥就能取勝的時代了,全軍同心協力才是關鍵。因此,我家主公和您商定的決策,無論在多麼危急的時候,也不可擅自更改,否則會埋下禍根。請大人一定銘記在心!」
「這個我自然明白。織田信雄定會信守承諾。你回去后告訴德川大人及其諸將,請他們放心好了。」
「既然這樣,我也就放心了。」重忠使勁點了點頭,「我的使命已完成了。便聊聊武家掌故吧。」
「重忠……對於我提出的斬殺三家老,以此契機發起決戰的提議,德川大人有什麼意見?」
「斬殺……三家老?鄙人對此一無所知。只是,大人一定要牢記一點,無論何時也不能讓任何事情妨礙開戰,大人不是一直堅持這樣認為嗎?」重忠微微皺了皺眉,道,「原本,三家老……就似礙手礙腳。」
「唉,既然話已說完,就不管其他了。這些事情,或許當由我自己處理。」
「正是。我家主公從不會忘記重要的事情,既然什麼也沒說,那就是一切都請大人自便。」
「哦?既然這樣,我自己處理就是……如此一來,我也放心了,今夜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那麼,聊聊別的事吧,比如武家掌故之類。來人,把備好的酒食端上來。」
信雄滿臉喜悅地拍了拍手,重忠也鬆了口氣。三家老的事情,就這樣巧妙地一帶而過……
酒井河內守重忠在清洲住了一宿,次日就返回了濱松。
通過這次和信雄的談話,他似終於發現了三家老問題的複雜。為何家康、本多作左衛門、石川數正等人都對這個問題深感棘手?此前他一直簡單地認為,大家都擔心一旦殺掉三家老,會削弱信雄的實力,通過和信雄的對話,他才知還有未料及之意。
不知是家康還是數正的考慮,總之,一旦開戰的結果不如人意,家康自然就會對信雄斬殺三家老之事「一無所知」。「你怎會做出如此糊塗之事!」這樣,就可以迅速撤兵了。雖然或許會被人理解為狡猾、詭詐,但如沒有這樣的準備,家康在秀吉面前則缺少迴旋的餘地。這種殘酷的事實,信雄到底想過沒有?
總之,信雄滿懷喜悅地把重忠送走,立刻向三家老派出了使者。「由於此次和德川家康的使者酒井河內守的密談成功,有一些重要事宜,需要當面通知諸位,因此,請諸位三月初三到長島城議事。」之後,他急匆匆地趕回了長島城。
三家老之一、尾州的星崎城主岡田長門守重孝接到使者的口令,不禁犯起難來。如是和德川密談,意義自然非常重大。信雄已決意要和秀吉一戰,秀吉也難以容下信雄,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然而在雙方之間,對阻止戰爭起關鍵作用的,就是岡田重孝、津川義冬和淺井田宮丸三家老。他們始終堅信,只要他們三人不同意,信雄就不能開戰,家康也決不會輕易站到信雄一邊。
因此,此次會面,一定是商量家康提出的開戰條件。要麼是家康認為三家老都同意開戰,讓他們向他送交人質;要麼是他也認為三家老是秀吉的內應,聽到一些奇怪的言論,要求明辨真偽。他們除了毫不猶豫地趕赴長島之外,別無選擇。若是不去,則會加深信雄對他們的懷疑,橫生枝節。
三月初三,重孝按時趕到了長島城。義冬和田宮丸也到了。大書院里,人們正在忙著供奉桃花節的菊花酒。
重孝總算舒了口氣。自從在三井寺尷尬一別,這還是三家老第一次湊到一起和信雄會晤。先到的義冬和田官丸正和信雄談笑風生。岡田重孝鄭重其事地向信雄表達了節日的祝賀,然後和滿座的重臣們打過招呼。除了淺井、津川二位老臣之外,還有瀧川三郎兵衛雄利、土方勘兵衛雄久、飯田半兵衛正家、森久三郎晴光等人,個個紅光滿面。
在這樣的場合下,家康派來密使之事自然不好說出口來。因此,重孝接過酒杯后,一邊讓侍衛倒酒,一邊輕笑道:「在三井寺的時候,可真是遺憾啊。」
「當時筑前的身邊戒備森嚴,不但沒有絲毫下手的機會,反而險些成了俘虜……」
聽到這裡,信雄淡淡地擺了擺手。「我早就料到這些了,便故意裝作快速撤退。這樣一來,筑前猴子定會以為我們早有準備,心中生疑,你們也便有機可乘了。」
「真是遺憾啊。雖說筑前是咱們的敵人,他卻是個出色的大將,智勇雙全,謀略過人。」
「因此,我們必須反覆謀划,方能行動。長門守,在你來這裡之前,大家已經商量得差不多了。家康那邊也派來了酒井重忠。」
「在這種場合下,談論這種事情,恐怕……」
「無妨,我已與大家講了。家康的使者說,這是一次決定天下大勢的重要戰事。因此,火速把你們三家老招來,商議一下,拿出決議,立刻通知家康。這樣,家康才會率領全軍參加決戰。」
「我們也要參與決議……」
「當然,首先徵求一下大家的意見,然後全力以赴抗擊秀吉。」
岡田重孝悄悄地和津川義冬、淺井田宮丸交換了一下眼色。家康果如他們想象的那樣,如果信雄這邊下不了決心,不能與他統一步伐,是絕不會起兵支援的。雖然三家老在偷偷地相互點頭示意,信雄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目光咄咄逼人。
「我提議,品完菊花酒之後,召諸將議事。」重孝道。
「長門守!」
「在。」
「我已經下了決心。難道你們對開戰還有異議?」
「是……可是,在這種場合……」決不能輕易讓信雄開戰,這是三家老的共識。尤其是三井寺會晤以來,重孝越發看到了秀吉實力的強大。
「好,好。」信雄淡淡地點了點頭,「今天就這樣,大家只管盡興。從明日開始議論軍情。這次我已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取勝。因此,大家要集思廣益,研究一下筑前的弱點究竟在哪裡,是否有隙可乘。先把這些細節研透,再作決定。一旦開戰,估計就不能再設酒宴了。今天請大家不拘虛禮,開懷暢飲。」
提議竟被信雄如此輕描淡寫地岔了過去,重孝突然感到一陣不安。這裡面該不是有什麼陰謀?但對於信雄提出的「不拘虛禮,開懷暢飲」的提議,他當然無法反對,義冬和田官丸也一樣。
信雄得到家康的援助,決意要跟秀吉一戰,這似已成了一個鐵定的事實,如他們非要反對開戰,無疑會破壞信雄的心緒。三家老終於沒能開口。
重孝沒有喝醉,津川義冬也沒有喝多,只有淺井田宮丸酩酊大醉,不時地說醉話:「如果這樣下去,我看無異於自投羅網。」
可是,周圍的人似都喝醉了,信雄似也未聽到,總之,三日這一天平安無事地過去了。
三家老以為翌日定會召開重大軍情會議,於是商量好了發言的順序,可令他們大感意外的是,這一日毫無動靜。
正午時分,未露面的信雄派人來知會:「會議改在五日召開,請大家再考慮一日。」
「怎麼,這次主公似乎變得慎重了。」再次碰面的時候,津川義冬有些不解。然岡田重孝完全不這麼認為:「照這樣看來,即使提出一丁點反對意見,主公也斷聽不進去。」
「不,不會。雖然大家在口頭上都不敢反對,可是誰都懼怕秀吉如日中天的強大勢力。只要我們三人曉之以理,主公的反應且不說,旁人定會紛紛進諫。」
「如能這樣,當然再好不過。可以我看來,恐怕……」除了這個,重孝這一天再也沒有說話。
讓大家這樣考慮一天,看來信雄的決心已難以撼動了。
五日,從清晨起,天就下起雨來,氣溫卻非常高。院子里的櫻花已經開了大半,盡情地吮吸著淅瀝的細雨,吐露著春天的氣息。
「請到大廳里。」
巳時左右,信雄身邊的寵臣瀧川三郎兵衛前來通知二於是,三家老湊到一起,早早地趕到大廳等待。
「今日,我們要把意見一句不漏地說出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津川大人、淺井大人,你們二位也要作好準備。」重孝道。那二人堅定地點了點頭。
首先發言的自是岡田重孝,接下來表示贊成的是津川義冬。接著,主公信雄定會明白無誤地陳述他的主張。之後,淺井田宮丸再發表意見。
信雄於巳時準時到來,表情與前三日沒有什麼不同。「會議現在開始。」
不知為何,信雄今天的心情出奇地好。「家康已經許諾,願意率領全部兵力為我助戰。那麼,我們就要和秀吉決一死戰,我想大家都不會反對吧?」
聽了信雄這話,岡田重孝猶豫了一下,道:「啟稟主公。」
「哦,是長門守啊。你是星崎城主,這次就和家康的旗本大將一起,作進攻美濃的先鋒吧。」
「恕在下冒昧,對於此事,我有話要說。」
「何事?難道你不想和家康的旗本大將共同作戰?」
「實是抱歉……重孝反對這次對筑前開戰。」
「什麼?好,那你說說理由。這麼重要的戰事,我怎麼能不聽聽大家的意見?」信雄並不那麼吃驚,單是淡淡地詢問起來,這令三人深感意外。
「主公剛才說,家康會率領全軍助我方作戰,我認為這完全不可信。」
「哦,那說說你的理由。」
「最近,德川氏重臣石川伯耆守數正暗降筑前的傳言漫天……」
「說的是,石川伯耆……」
「可是,我認為這完全不可信。這必定是筑前一手炮製的謠言。德川憑什麼會率領全軍助我們作戰?在開戰之前,這些事情必須弄清楚。」
「你的意思是說,家康幫助我們,不全是出於對先父的情義?」
「恐是家康看到戰火不久就要燒到自己身上,所以明哲保身。恐他只是想利用主公去和秀吉交手,坐享漁翁之利,我想他絕不會是真心參戰……」
「你的意思是說,家康參戰並非本意?」
「主公英明……」重孝深施一禮,正要繼續陳述,不料一旁的津川義冬插了一句:「主公,義冬也完全贊成岡田。」
「哦,你也反對?」
「對於決堤湧來的濁流,即使有再大的力量,恐也難以阻止。因此,目前我們除了忍耐,別無選擇,只能寄希望於主公與筑前的年齡差距。主公現在精力旺盛,年輕有為,春秋不到三十,而筑前已接近五旬。等到筑前的生命走到盡頭的那一天,主公就成功了。所以,為今之計是隱忍……」
義冬說得嚴肅認真,淺井田官丸也連忙探出身子道:「主公要想壓制筑前,唯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把我們三人送到大坂去做人質。只要我們在大坂,料筑前也不敢胡來。」
「哦。」信雄冷冷道,「果然跟我料的不差。來人!」話音剛落,席上眾將一齊拔出刀來。
「啊,你,你們,你們要幹什麼?」岡田重孝剛要起身,鄰席的飯田半兵衛正家已經劈向津川義冬,砍在了他肩上。義冬慘叫一聲,踉踉蹌蹌向走廊逃去。
「休得無禮,這是在主公面前。」
「請見諒,主命難違。」
「主命?」義冬慌忙往上座一看,信雄早已不見蹤影。不僅如此,左右兩邊的出口也已被刀槍擋住。「這究竟是為何?」
「你給我好好聽著!」話音未落,土方勘兵衛雄久的三尺長刀已砍向了重孝,「可恨的叛賊,把你千刀萬剮也不解恨!」
「你說我背叛,到底有何憑據?」
「休要再問!這是主公的命令,是天意!」瀧川三郎兵衛雄利拔出腰刀,沖著躲在柱子後面的義冬又是一刀。
「三郎,你這個卑鄙小人……」
「殺,快殺!」
義冬疼痛難忍,斷斷續續道:「我們遭人算計了……淺井,岡田,我先走一步了……」話未說完,他撲通一聲跌倒在血泊里。
重孝頓覺全身血液倒流。「好,既然這樣,我跟你們拼了。有種的過來!」
「這是主公的意思,叛賊。」
「主公才是真正的叛者。如覺得我們做家臣的形跡可疑,為何不在詁問之後,讓我們切腹?他眼睜睜掉進筑前設下的圈套里,還做出誘殺忠臣的勾當……」
「殺了他!別聽他胡言亂語,快殺!」
「唉!既然要殺,那就過來試試!」土方勘兵衛一躍而起,一刀朝重孝的左肩斜砍下去,重孝將長刀擋到一邊,「啪」的一聲,火星四濺,嚇得眾人倒退了幾步。
不知何時,淺井田宮丸奪下了對方的槍,挽起胳膊,與森久三郎對峙起來。
「不就是區區兩人嗎,時間拖長了不免挨罵。大家一起上!」瀧川三郎兵衛手裡提著刀,只知下令,卻不敢動手。
外面依然是暖意融融的春雨,身負重傷的義冬拚命地在榻榻米上爬著,身後留下一條血的溪流。重孝的腳踩到了血流,一下子摔倒在地。就在這時——
「啊!」他身後響起了一聲悲鳴。淺井田宮丸已經被森久三郎斬殺。
同時,一塊烙鐵似的火熱物體刺入了重孝的右肩,頓時,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傳遍了全身。土方勘兵衛的豪刀砍在重孝的胸上,骨肉皆斷。
「可……可……可惜……」一口鮮血從嘴裡噴了出來,重孝的屍體跌倒在義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