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實帶著父親納屋蕉庵的密令,於天正二十年六月中旬悄悄去了肥前的名護屋。
這時,堺港已經沒有像樣的船隻。不只是船,每個港口都被抽調兩成的水手,後來又下令抽調四成。掌舵的先是征了一萬,接著又征去五千……蕉庵認定本國的水軍一定大敗了。正當他憂心忡忡時,兩個被征的水手乘小舟從戰場逃了回來。蕉庵把那二人叫過去,嚴加盤問,之後卻對木實不吐一言。衙門也馬上來通知他交出二人,說逃離戰場者,要受嚴懲。
蕉庵給了二人盤纏,令他們自去逃命,然後叫木實帶著信,搭上一艘由堺港出發的戰船。收信人是神符宗湛和島井宗室。蕉庵沒有將信函內容告訴木實。可是木實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是想讓宗義智和小阿行長早日和朝鮮講和。豐臣秀吉請神谷和島井去名護屋,表面上是陪他喝茶,其實是讓他們做謀士。
木實所搭的便船,是名為紀州號的十帆船。船上的水手和掌舵人都是新征的,除此之外還有八十來人。一般十帆船最多能載八十個人。然而,這種十帆船在任何一個港灣都所剩不多,最常見的是只能載三十人的六帆船,船上的人一直議論紛紛:「你聽過嗎?各處港灣都風行一首歌謠。」
「不知,是什麼歌謠?」
「太閣一次買不起一石米,今日買五斗,明日父五斗……」
「讓當官的聽見了怎麼辦,小點聲!」
船一出堺港,就由下關繞過博多,直駛名護屋。這是木實第一次出遠門,而在船上聽到的,都是水手們頗為嚴厲的批評和嘲諷。秀吉究竟有沒有認真地計算過運輸能力?
這種長十九間、寬六間多的巨船,在日本國屈指可數,其他則大多是十帆以下的小船。因此,小西的軍隊渡海時,僅為裝載一萬九千士兵以及馬匹、彈藥等,就徵用了七百五十艘船。水手們認為,要把集結到名護屋的所有大軍運過海,需要數年。可是,靠近名護屋時,還是令人有船滿海上的感覺。
紀州號一進港口,豎著小旗的拖船便跟了上來。
海水湛藍,綠樹成蔭,如畫般明麗耀眼,和堺港截然不同。明亮的陽光下,石丘聳立,旗幡飄揚。屹立在青空下的新城,仍是太閣喜歡的豪華氣派。這一切給木實一種全新之感。走過渡板,下船到岸邊,木實仍有些恍惚。港口滿是半裸的人。一個老人用扇子遮住陽光,出來迎接木實。
「有失遠迎……唔!很熱吧!請到我們臨時搭建的小屋涼快涼快。」是島井宗室,他笑著說,「蕉庵先生很好吧?」
「是,您也還康泰?」
「行李交給下人來搬運好了,跟我來。」
「有勞您了!」
「驛站來通告,你一個女子孤身前來,老夫真是嚇了一跳。」宗室戲言,沿堤岸走向左邊的小道時,又道,「今日城裡在玩很有趣的把戲呢!」
「有趣的把戲?什麼人在玩?」
「太閣大人啊,太閣為首,還有德川大人、丹羽大人、前田大人、蒲生大人、織田有樂大人、前田玄以大人、小吉秀勝大人等,都在玩瓜田賣瓜的把戲。」
「瓜田賣瓜?」
「是。」島井宗室呵呵笑了。他毫無陰霾的開朗之態,令木實覺得奇怪。照蕉庵的說法,宗室和神谷宗湛應正為海上戰敗,苦苦思索對策才是。
「島井先生,水軍不是戰敗了嗎?」
「是敗了,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們已連續三次被敵方海將李舜臣打敗。」
「但……太閣大人竟悠閑地遊戲?」
宗室曖昧地笑著:「若失敗一兩次就消沉,就不是大將了。可是,太閣雖然在遊戲,內心自苦惱得很。」
木實點點頭,默默地走著。大地熱氣蒸騰。眼前逐漸寬闊起來,出現一片青青的瓜田,瓜田前邊的棕櫚林里,張著一頂大帳。
「你只說是我家人,我帶你去看看。」宗室說。
木實沒有與他爭辯,溽熱使她疲倦。可是海戰連敗三次的秀吉,竟還能在瓜田玩賣瓜,木實一想到這一點,就覺得非去看看不可。這或是鼓舞士氣的方法,不過,一代豪傑是以什麼樣的心思玩樂呢?不免令人好奇不已。
「請讓我拜見太閣。」木實道。
宗室只道:「太閣大人相當不可思議啊!」他像是父親在對女兒說話,「有時會在茶席上哇哇大哭。」
「他也會露出這麼……柔弱的一面?」
「不過……他並不會老實地告訴大家他為何哭。」
「哦。」
「我問他為何掉淚,他就說,利休若還活著,就好了……」
「那是他的本意嗎?」
「當然。」宗室笑道,「但他馬上又會因為戰船未造好,大發雷霆。」
「也當是真心話。」
「蕉庵先生一定很擔心,但是,太閣目前已經打消了渡海的念頭。」
「真的?」
「朝廷和大政所夫人都來函反對。」
「哦,太好了!」
「可是,那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這麼說,另有原因?」
「是。宗大人和小西大人送來密信,告說即使現在渡海去朝鮮,也不能去大明國。」
「那麼,陸戰也像大家所料?」
「嗯!戰爭要講究謀略。太閣大人自己不去,而是派石田三成大人、增田長益大人、大谷吉繼大人代他去。六月初三,已把一切出征的軍政權委與這三人。可是,他現在正擔心,這三人會不會與先去的武將同心協力。」
木實生硬地點頭。代秀吉而去的三位奉行,恐壓不住陣腳,反而在當地與人爭執起來,那該怎麼辦?她遂道:「老先生,我帶來父親的書函。」
「回到小屋再看吧!你看,這裡便是今日瓜市的入口。七八個守衛圍成半圓。他們面前,有個戴尖斗笠、表情悠閑的人坐在樹根上。」
「是島井宗室和他的家人。」
「請。太閣大人正在叫賣。」
果然,裡面傳來響亮的叫賣聲:「哎,美味的西瓜,吃吃看吧。哎,美味的西瓜……」
一進入幔幕內,木實就瞪大了眼睛。此處很像城郊所辟的露天市場。中央一條通道,兩側撐滿長柄傘。樹蔭下不用說,連葦棚之間,也都鋪上了毛氈。換上便服的武將們,正扮演著商賈的角色。女人也不少,有的還帶著孩子,相當悠閑。各家都掛著招牌,一派悠閑。
通道中央,一個穿著淺黃衣裳,看起來頗為貧窮的老者,正擔著扁擔過來,扁擔兩頭擔著裝瓜的竹簍。
「哎,來買好吃的西瓜,美味的西瓜……」右側的長柄傘下也有人叫著。
「給我三個西瓜。」
「好的!來,三個。」
「一共多少錢?」
「一個兩文,一共六文。」
「便宜一些,請賣五文吧!」
「這……不過,看客官說話那麼客氣,就便宜賣給客官吧。」
眾人哄堂大笑,一面拍手叫好。那個賣瓜的人,完全一副市井間叫賣的形容。
「喂喂!老爺,小姐。」賣瓜的在與宗室和木實擦身而過時,出聲叫道,「美味的瓜,買回去送給孩子怎樣?」
「是啊,便買五個吧。」宗室認真地掏出十文錢交與那人,那人恭恭敬敬接過來,把錢收進粗鄙的木棉錢袋裡,道:「客官真大方,為了答謝您,我送您一個。」他從簍子里抓起一個西瓜,猛然送到木實臉前。賣瓜人目光如刀劍般銳利,露出淫猥的笑容。木實毛骨悚然。她若不是聽說對方乃是秀吉,可能會轉身便走。可是,既知他是秀吉,就非把瓜接過來不可。這純粹是把戲——他是於三次海戰失畋后,想鼓舞士氣……只要一想到這個,木實就覺得很悲哀,胸口也隱隱作痛。
「哦,收下了。多謝。」秀吉說著,以嘲弄的表情,恭恭敬敬彎下腰、低下頭,熟練地扛起竹簍子,「好吃的西瓜!來買西瓜……」
木實坐進島井宗室的葦棚時,已經汗流浹背了。
秀吉之後,是織田有樂賣茶。
木實對有樂面熟,他們曾經在堺港奉行松井有閑家一起喝過茶。他頭包布巾,一幅畫中所見的賣茶翁模樣,卻有一股市井之徒所不具備的隱者之風,令人覺得甚為有趣。
有樂在宗室的席位上看到木實,似有些吃驚,是因發現她是由堺港千里迢迢來的蕉庵之女而吃驚呢,還是覺得似曾相識?
緊排在有樂後面的,乃是關白秀次之弟小吉秀勝。大家看到他時,不禁大笑。秀勝或許從這個時候起,就已病了,不久他便去了朝鮮,死於陣中。大概是不好抗拒太閣舅父的提議,他才勉強來參加,他露出厭惡之色,前後的簍子里各放了三個南瓜,走起路來,左搖右晃。他臉色蒼白,聲音尖銳,汗流浹背,看的人都覺難受。
「哈哈。」隔壁的席位上傳來大笑聲,「小吉秀勝大人太年輕了,還不欣賞這種把戲,苦著一張臉。哈哈。」
宗室小聲告訴木實,發笑的人乃是奧州伊達大人。
伊達政宗在秀勝來到自己的棚屋面前時,尖聲叫道:「賣南瓜的,我要買瓜。」
「好,給你,這樣可以輕一些。」
「多少錢?」
「一個八文錢。」
「嘿!我買五個,五個多少錢?」
「五八……四十文。」
這也就罷了,可是,政宗故意拿了前簍的五個,卻留下后簍一個最大最重的。秀勝還沒發覺政宗的作弄,他擦擦汗水,又扛起扁擔。結果,前簍「砰」的朝天揚起,扁擔重重打中秀勝的下顎。
「哈哈。」眾人大笑。秀勝面紅耳赤站直了。可是,這個不知世事的年輕人仍然擔不好扁擔。如不是下一人的叫賣聲傳來,大家還會笑個不休。
「哎!賣瓜,好瓜!」
「哦,這是德川大人。」宗室在木實耳邊囁嚅著。
眾人的嘲笑聲戛然而止,一定是欲比較家康和秀吉的打扮。
「是德川大人。」
「江戶的大納言。」
木實鬆了一口氣。家康是不是想替秀勝解圍呢?總之,隨著家康的出現,人們的注意力紛紛由秀勝轉向他身上了。
「哎!賣瓜!好瓜啊!」他的聲音沒有秀吉那麼響亮。他身上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藍布衣,是頗為貧困的農夫裝束。
「哈!天啊。」
「太閣大人看來還有些不自然,可是德川大人真有鄉土味道。」
隔壁的伊達政宗又旁若無人道:「那個瓜買不得!」
「您怎知道?」
「那人是當地有名的財主,幾文錢恨不得能買下個大活人。」
「看那身打扮,竟是個財主?」
「當然,打扮成那樣是他的癖好……既然是節儉之人,他的南瓜當然也貴。」
「那麼,沒有人敢向他買了?」
「如果輕易買下來,不久恐就變賤了。」宗室呵呵笑著,看了一眼木實。木實不由用衣袖遮住口。
「買南瓜嗎?」家康恰好來到宗室席前,四處張望。
「我買。」
「多謝!這是今日的開張生意。」
「買十文的瓜。」
「嘿!十文……」家康放下扁擔,從前後簍子各取出兩個,接過了錢。
「確實貴。」隔廂的政宗道。木實想笑,她慌忙把頭掉轉向一旁。家康真如政宗所言,是個小氣的財主。身上的衣服大概是向附近的百姓借來的,散發著土腥和汗臭。
「賣瓜啊!」家康離開后,一個包著宗匠頭巾的跛腳男人,拄著拐杖,突然站到棚屋面前。
「嘿!果然是蕉庵先生的女兒,他沒看錯。去見太閣大人吧。」這是秀吉先前的軍師黑田如水,一副隱士打扮。
「如水先生,請先進來,我請您吃個西瓜。」宗室說。
「急事!急事!」如水搖搖手,一屁股坐下,接過杯子,「大人說,島井的棚子有京城風味,京城的瓜就是特別,要我叫您過去。」
「他真是好眼力。」
「但我沒想到納屋小姐會來。」
「沒什麼事,只是搭便船到這兒,我帶她四處走走。」
如水不知有未聽進宗室的話,他看了木實一眼,突然壓低聲音道:「島井……」
「何事?」
「或許有些麻煩。」
「麻煩……您是說木實小姐?」
「對!太閣有獵取女人的壞毛病啊!」
木實全身僵硬起來。秀吉好色,在堺港經常被拿來說笑。他妻妾眾多,還看中過細川忠興的妻子,迷戀過利休的女兒阿吟……木實一直這麼認為,可是現在如水不像說笑。
「如水先生說笑了。」宗室笑了,「今日淀夫人和松丸夫人在他身邊,他說這種玩笑話,兩位夫人也不會允許。」
「可是,確實如此。」如水聲音壓得更低,「他那眼神不太尋常。」
「如水先生過慮了吧。」
「哈哈。木實小姐,我奉命來帶你過去,接下來要你自己應付了。」
「這……」
「相機行事吧!曾呂利也惹大人惱了。但他一笑而過。有時確會這樣。見機行事,明白嗎?如水無法替你出主意。走吧,別掃了他的興。」如水說著,站起身來。
木實慌忙把宗室喚到隱蔽處,現在如果拒絕,可能遭遇不測。她這麼想著,打算先把父親的信函交給宗室。
「請快些,大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如水催促道。
宗室看到木實從懷裡掏出的東西,馬上明白那是什麼了。他立刻朗聲道:「請等一等,瓜也要妝飾、換衣裳。」
「快快!大人是性急之人。」
「如水先生,這瓜非同一般……見諒。」
「交給如水也不放心?」
「不,如果交給如水先生,在下自無異議……只是叮囑一下而已。」
「明白了!明白了!如水不會偷瓜吃,不必擔心。」
「好了,請帶她去吧。」
木實突然覺得很是不安。她已過了畏懼生人的年齡,那些到堺港的大名,她也能看出他們的器量,可是,對方乃是號令天下的太閣大人……她想到自己可能會被戲弄,心狂跳不止。
「請帶路,我和您去。」
「輕鬆些,今日不必那麼多禮,別把他當成太閣,就當他是賣瓜的農夫好了。」
「啊……這怎可?」
「並非不可,試試看吧。」
如水信任木實的教養,木實略為輕鬆一些。
秀吉的棚屋在棕櫚林正面,地上鋪著紅氈。旁邊有堆得小山一樣的禮品。雖說只是玩賣瓜遊戲,可大名們還是獻了很多禮品。白色的桐紋幔幕重重垂落。中央坐著賣瓜人裝扮的秀吉,左邊是淀夫人,右邊是松丸夫人,她們坐在一張很大的虎皮上。
如水拖著跛腳,來到他們面前:「大人,我把您要的瓜帶來了。」
木實可以感覺到,淀夫人和松丸夫人的眼神刺痛了她。她們對被召到秀吉面前的女人頗為在意。
「哦,來了?在這個田裡,你是最好的瓜,來,喝酒吧。過來。」
「小女子很榮幸。」木實不甘示弱,「我先干一杯,再唱一段從隆達先生那裡學來的西瓜的小曲。」
「小曲?哈哈哈,好!有趣得很。」
聽到木實的回答,如水笑了。她不愧是堺港的才女,在秀吉面前也不示弱。秀吉看來甚為高興,這是他掩飾內心的方式。
木實或是太要強了,她不容人喘息,又逼進一句:「如果小女子知道大人要在戰時鼓舞士氣,就會帶三弦來,雖彈得不好,還是想請大人一聽。」
「琉球的三弦?」
「是,但現在只能唱一段小曲……」
「等等!」秀吉打斷她,「光聽你這麼說,心情便好了起來。你可以一眼看穿男人的心思?知道我在戰中,想讓我心緒變好?」
「是,小女子沒有隨身帶三弦來,沒能明白大人的內心,很是羞愧。」
「等等,先等等……這個小曲,不只我一個人聽,要再叫一個人來聽。」
「是。」
「如水,叫家康來。」
如水蹙起了眉頭。這種場合下,定要輕鬆,可是如家康在座,空氣就會沉重起來。而木實和秀吉的對手戲,會因家康這個嚴肅之人介入而被擾亂。
「你猶豫什麼?我本就打算把這個女子介紹給家康。」
「介紹給德川大人?」
「對啊!哈哈。如水這麼聰穎,竟沒有看穿這些?」
秀吉高興地眯著眼睛,看看木實,「你以前和罪人之女很要好吧?」
「罪人?」
「利休的女兒乃松永久秀的親生女,細川的妻子則是明智之後。」
「是。」
「阿吟藏在什麼地方?有消息嗎?」
「不……」
「你不知才對,知了就會痛苦。」
木實打了一個寒戰,旋又突然笑了出來,「呵呵,大人實在很會問話,如小女子知道,自會不知不覺說出口來。」
「我去叫他來。」如水慌忙站起身,「賣瓜之人一定沒聽過隆達先生的小曲。在這裡一唱更是有趣。木實小姐,且等一等,我去叫來江戶大納言再唱。」
隨後,織田有樂也來了。
如水和有樂都清楚秀吉今日,懷著何種心情和目的。秀吉的心境和以前北野大茶會時相比,複雜多了。他不只是在海上三吃敗戰,最近從朝鮮送來的信函中,也發現登陸后各軍意見分歧。加藤清正和黑田長政主張一舉攻向大明國,小西行長卻畏縮不前。因為他一開始就沒有把真相告訴秀吉,當然會反對。因此,秀吉只好派石田、增田、大谷三奉行去朝鮮,可是仍然不能令人安心。新去的三奉行各有主張,擁護小西攝津的人更是不少,因此,當地的氣氛反而惡化了。而且,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提出要代秀吉去朝鮮的人,卻根本無力渡海。一連串的敗仗,使得驕傲的秀吉想掩飾自己的失落,才玩這個瓜田賣爪的把戲。然而,木實恃才一語道破,秀吉心裡自不是滋味。
有樂故意岔開話題:「大人沒有白白辛苦,今日眾議還是大人裝扮最像。」
「哦?」秀吉翻翻白眼,把杯子遞給有樂,「你信這種虛言?」
「有樂相信,才這麼說。」
「哈哈,聽到了嗎?木實,我跟前都是這種阿諛奉承之輩。」
「哦?」
「不錯,裝扮最像的,不是秀吉。」
「那是誰?」
「是大納言家康。我還有幾分炫耀,可是家康沒有。他乃是地道地賣瓜。」
「這麼說,德川大人……」有樂又想插嘴,雖然乘著酒興,他也覺出秀吉的話逐漸尖銳起來。
「你閉嘴!我在和才女說話。木實,你認為第二是誰?」
「是大人嗎?」
「不對!」秀吉猛搖著頭,突然指向木實的鼻尖,「第二是你,你分明看到我渡海失敗,卻假裝不知,以討好我。因此第二是你,堺港的才女木實姑娘。」
正說著,如水領家康來了。
家康已經不是賣瓜人的打扮了,圓滾滾的身上穿著麻布夏衣,下身著一件看起來頗不舒服的長袴。秀吉看了,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道:「家康,來喝酒吧。」
「多謝。」
「現在眾人的評議出來了,今日裝扮以大納言為第一。是嗎,淀夫人?」秀吉似已經醉了。
突然被問話,茶茶慌忙看看四周。
「你在看哪裡……自從鶴松死後,你就心不在焉啊!是嗎,松丸?」
松丸夫人吃驚地拿起酒壺,「不要提這個。別在今日提少主的事。」
「哈哈!我是在褒獎大納言的裝扮第一,是吧,如水?」
如水苦笑,轉頭看家康:「太閣大人的心情太好了。」
木實突然緊張起來。他在發酒瘋?正想到這裡,秀吉的目光已轉向她臉上了:「你叫木實?」
「是。」
「我帶了幾個年輕的妻妾來陣中。」
「是。」
「我已經過了壯年,因此,侍候這麼多女人,實在很辛苦。清正、長政體諒我,得空時在朝鮮獵虎,替我取些貴重的強身健體之葯。」
木實臉紅了。秀吉在這種場合,突然把話題引到閨房中事,她萬萬意想不到。
「哈哈……臉紅了,臉紅了啊!大納言。」
秀吉好像覺得很有趣,抓起鋪在地上的虎皮一角給木實看,「就是這隻老虎,它的皮骨能使我侍候好女人們。想想實在可憐啊!百獸之王……森林之王,竟成了我閨中秘葯。不過,的確有效,是嗎,夫人們?」
「請不要再說了。」松丸夫人一臉莊重地蹙起眉頭。
「哈哈。秀吉乃是直爽之人,做了就說做了,沒做就說沒做。對嗎,木實?」
「……」
「不必臉紅。我這老朽之軀還每晚勞累,可是大納言比我年輕健壯,卻一人獨睡。這不行!因此,現在我要給裝扮第一的大納言和第二的你獎賞。明白嗎?大納言,我給你的獎賞便是木實;木實,我把大納言賞給你。不可違背,明白嗎?」
家康大吃一驚,如水和有樂亦獃獃對望。木實似乎還不太明白,痴痴坐著。把木實送給家康,秀吉竟說出如此輕率之言,然而,他的表情讓人覺得並非說笑。
「明白嗎,大納言?」
秀吉又叮嚀道,「今日給你的獎賞,就是這個窈窕淑女。」
「是!感激不盡!」家康抬頭看了木實一眼,又嚴肅地低下頭去。
「木實,你也明白了吧?你的獎品,便是大納言。」
木實此時才明白秀吉為何會生氣。秀吉認為她是反對這次戰爭的堺港人的探子,知道了海戰失敗才來的。他若這麼想,定遷怒於木實。究竟該如何應對呢?木實不由看家康一眼。
「為何不說話?大納言已經道過謝了,你不道謝嗎?」
「是。」
「不該說是,為何不道謝?還是認為堺港的姑娘服侍大納言,並不值得感謝?」
「是。」
「嗯?」秀吉臉上現出不悅之色。
這時,木實出聲笑了,「既然是獎賞,我就要我沒有的東西。」
「沒有?你自然沒有男人。」
「大納言大人不輕啊!我即使接受了,也帶不回去。」
「哦?」
「我現在行旅中,希望能得到可以收進行囊、帶回堺港的東西。」
黑田如水微笑了,心道,這個姑娘乃是在諷刺太閣。她會這樣說,當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因此沒有絲毫恐懼和緊張。不愧是蕉庵的女兒!
黑田如水正這麼想時,只聽秀吉轉向家康道:「大納言,聽到了嗎?這個女子勝過小野的阿通。我本以為大納言替秀勝解了圍,便給你一個伴以作答謝,可她嫌太重了,帶不回去,這如何是好呢?」
秀吉的話依然帶著戲弄之意,家康又認真地回道:「多謝大人美意!」
秀吉的兩個側室,臉色都僵硬了起來,她們都在琢磨秀吉的言語。只有有樂篤定地端起酒杯:「大納言是要把這個女子帶走嗎?」
「是!」家康肯定地點點頭,「既是大人特意賞給我,我卻之不恭。」
「啊……可是,木實說你太重了,帶不走。」
「那麼我就把輕的給她。」
「大納言有兩個身體?」
「身體只有一個,可是給女子的情,有輕有重。」
「能裝進行囊,帶回堺港嗎?」
「口袋裡即可。」
秀吉突然縱聲大笑,「哈哈。聽到了嗎?木實,大納言一定要你啦!大納言說要,太閣說給,你還要拒絕?」
木實揚了揚眉毛,看來她有點控制不住了。如水忙在一旁重重咳了一聲:「抱歉,太閣大人輸了。」
「你閉嘴!我是在問木實。木實,你回話!」
「我已經回答過了。」木實的聲音有幾分生硬。
「嗯?」
「我已經收到了大納言的情,我也回送我的情。只是大人未見而已。」
「大納言,的確如此嗎?」
如水鬆了一口氣。家康大概會回答是,此事也就了結了。但家康卻說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話來:「我不明白。」
「不明白?」
「是,我還沒有把情意送給這個女子,她收到的,可能是別人的情意。」
秀吉也吃了一驚。他也和如水一樣,認為家康會在此時伸出援手。可是,家康竟說出這等怪話來。秀吉不禁一口酒噴了出來,「家康真的想要這女子,他喜歡上木實了。」
「大人見笑,這卻不可笑。」家康道。
「對,不可笑,當然不!這個女子突然到這裡來,可疑至極。大納言,把她交與你,帶回去仔細盤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