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祿四年七月初三,關白秀次向朝廷獻上白銀,三千錠。初五,秀次托木村常陸介去伏見城,再次遞交了絕無異心的誓書。初六晨,秀次邀秀忠下棋的帖子,被送到了聚樂第德川秀忠府邸。擔任使者的乃秀次重臣山本主殿助,而德川氏負責接待的只有土井利勝一人。
主殿助裝作一臉輕鬆,「近來天氣暑熱,中將大人身子還好?」
土井利勝還不知秀次獻金一事。關白的事鬧得滿城風雨,聚樂第周圍增加了大量崗哨。雖然利勝也知局勢越來越緊,但沒想到變得這麼快,他笑答:「是。中將大人近日正冒著酷暑,苦讀兵法呢。」
「中將真是勤勉好學。土井大人,關白好長時間未見到中將了,甚是擔心,還以為是中了暑,派鄙人前來探望。」
「這怎敢當,讓關白費心了。」
「沒事就好。那我就公事公辦,轉達口諭。關白許久未和中將紋枰論道了,正巧今日天不甚熱,想和中將手談幾盤。請中將隨在下一同赴關白府邸吧。」
一聽這話,利勝不禁嚇了一跳,他想起家康的諄諄教導,遂道:「這……這太不巧了。中將今日有要事,正準備外出。」
「要事?」
「是……是……有人約他。」利勝緊張得結結巴巴。主殿助有些納悶:「最近四五日,城中禁止私自外出啊。」
「這……這個邀請不太好拒絕。」
「是哪一位?」
「伏見城的太閣大人。」說完這話,利勝終於口齒清楚起來,「想必您也知道。一個叫納屋助左衛門的商家從呂宋弄來一大批珍貴的茶器,太閣大人因此要舉行盛大的茶會。」
「茶會?」主殿助皺起眉頭,將信將疑,「我不曾聽說此事。不過,倒也極有可能。」
利勝慌亂起來。在自己的地盤,他竟說出如此愚蠢的話。他當然不知關白已決意出家,還以為關白要舉兵起事,把秀忠扣為人質。一想及此,他愈發慌了。
「那……那……那是在四五天前,不,是在五六天前。太閣的邀函就來了……說是從那日起直到今日,要設席舉行盛大的茶會,讓中將務必參加。」
「五六天前,沒聽說啊……真遺憾。」
「是啊……可沒辦法,這是太閣大人親自發出的邀請,不得不去。因此,請您如實稟告關白,以求寬恕。」利勝平靜下來,趕忙岔開話題,「大人,最近世上有不少傳言啊。」
「這些事用不著擔心,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衛兵估計一兩日後也要撤了。」
「大人的意思是……」
「為了闢謠,就連朝廷都要出來說幾句公道話了。關白邀中將手談,也是想挑明一切。」
一聽這話,利勝又緊張起來:難道秀次向朝廷獻金了?這可是秀吉期待已久的借口啊!
主殿助的話立刻證實了利勝的猜想:「實際上,關白向朝廷獻金了。」
「向朝廷獻金?」
「這只是關白對主上的一些心意。宮裡也欣然接受,還答應出面調停,徹決此事。土井大人不必擔心。」
「是,那是當然。」利勝雖不斷點頭,可他已經聽不見主殿助在說什麼了!火終於點著了。利勝早已知秀吉的打算。無論秀次如何辯解,秀吉都會借對朝廷獻金一事動手。即使獻金只是出於對朝廷的忠誠,石田、增田、長束等人也會歪曲事實,向太閣進讒言。對此一無所知的秀忠正在靶場練習騎射,可怎樣才能把他送出城?萬一有閃失,秀忠成了關白的俘虜,利勝的處境就艱難了。
也不知山本主殿助是否看出利勝的焦急,他繼續從容道:「獻金的同時,關白還向太閣遞交了絕無異心的誓書。估計不久之後,太閣也會請關白赴宴。他們到底是血親舅甥,若沒有外人介入,只讓他們父子二人真心相對,一切自會迎刃而解……而且,關白答應,要主動去伏見城請安。我們也鬆了一口氣。」
土井利勝愈加不知所措。從主殿助的話里聽不出不安,而且,他對太閣不久后將邀請秀次趕赴伏見城一事,深信不疑。若秀忠藏到伏見城,會怎樣呢?
既然已告訴主殿助,太閣邀秀忠品茶,秀忠就不能不去見秀吉,但真見了面,又該說些什麼?如果讓秀吉認為秀忠是到伏見避難,無疑會證明秀次在謀反。這樣一來,秀忠就是在告密,可話既已出口,就不能收回了。
把山本主殿助送走之後,土井利勝立刻叫來了木實。木實如今侍候秀忠。走得愈近,她就愈覺秀忠為人處世穩重嚴謹,如老成之人。他究竟是膽怯還是謹慎,連近侍都說不清。或許這便是他長期磨鍊的結果——他似已泯滅了本性,完全照家康的意志而活。
「堺局,出事了。」利勝道,「關白已向宮裡獻金,我們都還蒙在鼓裡。茶屋或許也打聽到了,只是還沒來得及通知我們。」
誰知木實並不怎麼吃驚,「中將要到伏見去了?」
「我要說的也正是此事,卻出了問題。你是明白人,我想聽聽你有什麼好主意。」利勝小聲道,向前挪挪身子,「看來關白會請朝廷出面斡旋,並於近期前去拜謁太閣。他們堅信,只要父子會面,就可消除芥蒂……中將一去,便會成為導火索。」
木實若無其事答道:「還有辦法。」
「事到如今,你似無動於衷?」
「不用急,我們還有補救之法。」
「什麼辦法?」
木實笑了笑,不假思索道:「換作是我,會先徵求中將大人的意見。」
「對啊,對。」說罷,利勝連忙起身,親去尋秀忠。木實臉上現出得意之色。此前一直看不透秀忠,今日終可弄明白他究竟是賢明,還是愚鈍?
不久,秀忠便來了。他已經換了衣裳,手執一柄白扇。「由於太閣要請我飲茶,我不能到關白府上。你是這麼說的嗎?」秀忠把扇子拄在膝上,一字一句問利勝。
「正是。再無任何借口,可拒絕關白之邀。」
「既如此,那趕快備車馬,我要立刻趕赴伏見城。」
「可是大人到伏見城之後,怎生跟太閣說今日之事?」
木實死死盯住秀忠,秀忠卻甚是平靜:「這話是什麼意思?」
「大人想把事情真相一一稟告太閣嗎?」
「是!」
「可這樣一來,大人就無異前去控訴關白之罪。」
「不會。」
「大人的意思是……」
「你不想讓我接近關白,才拒絕。為了家臣的面子,我只好前去問安。我會告訴太閣,聚樂第內平安無事,如能賞一碗茶水,秀忠將甚感榮幸……這可使得?」
土井利勝吃了一驚。他和木實交換了一下眼色,點點頭。木實也笑了,她沒想到秀忠竟如此睿智。
「大人明鑒。老臣心服口服。撒謊的是我利勝,大人為了我這個老糊塗的臉面……大人高見。」
「那就趕快準備吧。」
就這樣,利勝心中的不安一掃而光。他特意備了兩輛馬車,一輛供秀忠乘坐,另一輛給木實,自己則和二十多個隨從一起護著馬車,並不甚引人注意,這也是年輕的秀忠特意安排的。
七月驕陽似火。當秀忠一行到達伏見時,木實和利勝都已是汗流浹背了,可是秀忠下得車來,卻一滴汗珠也沒有,足見他的持重。秀忠的突然造訪讓許多人深感意外,最吃驚的要數長束正家。他一面慌忙令人向秀吉稟報,一面悄悄和利勝搭話,想打探些消息,「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此時秀吉正在嶄新的書院里抱著秀賴享天倫之樂,聽秀忠到,大喜。「來得好,來得好。這下可不能再放過關白了。前坐。」秀吉大聲招呼著秀忠等人,臉上堆滿笑紋。
秀忠恭恭敬敬施了一禮,一字不差把說給利勝的那段話重複了一遍。
「聚樂第平安無事?」
「是。關白還邀請在下去下棋呢。」
「哈哈哈,看來中將還是年輕啊。這哪裡是平安無事,你差點就成了關白的人質。」
秀忠一愣,不禁抬頭。看來秀吉對秀次的心思,已是鐵板釘釘了。
「中將,我正派使者去斥責那些和關白交好之人。也不知中村式部怎麼回事,身為家老,竟連關白謀反都看不出來,真是不像話!大名們也如此。就連細川忠興都和關白一個鼻孔出氣。淺野幸長、伊達政宗、最上義光等人也甚是可疑……他們還以為我被蒙在鼓裡,居然裝模作樣拿關白的誓書給我看!中將還不錯,雖然年輕,比利勝還明白事理……我說得沒錯吧,利勝?」
「是……是。可這麼做,也是為中將著想。」
「罷了,你們要相互體貼才是。讓有樂來一段茶藝表演吧。還有,把茶茶叫來,讓她替我抱著阿拾。」說到這裡,秀吉才注意到木實,「你也辛苦了。怎樣,給中將找到好女人了嗎?」
「還沒有,中將大人一向慎重。」
「這可不行。雖說要慎重,男大當婚為是。當然,像關白那樣也不行,真是禽獸不如!」一提到秀次,秀吉臉上就充滿厭惡。
看來刀已出鞘!秀忠靜靜聽著秀吉的數落,他已把秀吉的心思看透了。
「你來得正好,先在伏見待上一些日子,過不了多久,關白的事情就解決了。」
他們說話之間,侍女站起身,請茶茶去了。
「啊……尿了,尿了。」秀吉忽然把秀賴高高舉起,大叫道。阿拾的尿液滴滴答答從秀吉的衣襟滴到錦繡坐墊上。「快,快把茶茶叫來……公子尿了!」
一旁的乳母慌忙把阿拾接了過去。秀吉用手指撣了撣濺在衣上的尿跡,滿不在乎伏到案几上,毫無不快。開始時,秀吉還嚴厲禁止對孩子用敬稱,可現在連他自己都不知不覺「公子、幼主」地叫個不休,毫無不自然之感——秀吉的心思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這時,茶茶帶著一個女人過來了。那女人剃過眉毛,但又長出一些,牙齒似也曾染黑。
「啊呀,中將大人,有失遠迎。」問候完畢,茶茶便令那女人向秀吉請安。
秀吉呵呵笑了,「中將大人,這是阿拾的姨母,你認識一下。」秀忠十分平靜,那女子也似無反應,只是微微向秀忠致意,便坐下了。不用說,這個女人便是三嫁的達姬。
土井利勝萬萬沒料到,秀忠的婚事會在這種場合被提出,他比別人還緊張,一時竟呆住了。
秀吉與茶茶相視一笑。他也在為秀次的事憂心,可在茶茶麵前,卻不得不裝出輕鬆的樣子,不想讓茶茶看出內心的煎熬。秀賴的出生無疑提高了茶茶的地位,也改變了秀吉的心志。這種變化在秀吉的言行中早就有所體現了。
「茶茶,」秀吉明顯有些顧忌,「人一生並不都是煩惱,等我處理完關白的,就立刻張羅中將的婚事。」
「是啊,如此一來,大家就輕鬆了。」
「只怪我看走了眼。還好現在心意已定,不必再費心了。你說呢,利勝?」
「是……是。大人是指……」
「這還用問?當然是關白,未久你就知道了,現在不提也罷。利勝,想必你從大納言口中聽到了什麼吧?」
「大人何出此言?」
「中將的婚事啊。今日先見個面。阿達,這位便是德川中將,怎樣,是真武將吧?」
達姬看都不看秀忠一眼,只應了一聲「是」,只管看秀賴玩耍。或許,她想到了自己幼小的孩子。
正在此時,有樂帶來了助左衛門從呂宋帶來的珍貴茶壺,沉悶的氣氛終於活躍起來。秀吉本想講些笑話調節氣氛,卻頻頻出錯,在說呂宋故事時,竟幾次提到秀次。木實見此,彷彿已看到了三成等人正前去拘捕秀次。早知如此,秀忠真應待在京城,至於婚事,則由土井利勝斡旋。
「請中將大人暫且在伏見待一段時間。我們就此告辭吧。」飲畢茶,木實對利勝道。
達姬像木偶般一動不動,她似無心思考慮婚姻之事。其實,此時此刻,秀吉心中比她還亂。
「也好。待關白的事處理完再說。」說著,秀吉又匆忙把秀賴抱了過來。看來,只有秀賴才能慰藉他的枯心。
秀忠等人剛從秀吉面前退下不到半個時辰,茶屋四郎次郎就匆匆忙忙來到伏見的德川府邸。
「總算逃出來了。」茶屋一見秀忠,便道,「對關白的處置似已決定了。」
秀忠只是點了點頭,利勝卻伸長脖子問道:「你從哪裡聽來這個消息?」
「從越大人處得知。」茶屋道。所謂越大人,便是細川越中守忠興。
「哦,細川大人也還清了關白的借款?」
「是。按照您的吩咐,在下特意準備了黃金二百錠……」
「哦。」
「細川大人感激不盡,說在他橫遭誹謗的危難之時,我們竟出手相助。他還特意拜訪治部大人,解釋了詳細經過,已打聽清楚了。」
「還是讓關白切腹嗎?」利勝道。
「是。聽說,初八,關白要親自到伏見拜謁太閣。」
「關白認為親自去跟太閣解釋,太閣就會原諒他……」
「可聽說太閣已決意不再和他會面,而是直接把他拘捕起來,送往高野山……同時,關白的家眷也要統統抓起來,關到德永壽昌府上。」一口氣說到這裡,茶屋身體哆嗦起來,「真是太危險了。若中將大人昨日應邀赴關白府上,定會被一起抓到伏見。」
「啊?」
「無論關白如何解釋,太閣也聽不進去。中將又怎能脫得了干係?大人能夠巧妙脫身,消除禍根,實屬不易,連越大人都連連稱險。」
土井利勝凝神深思,眼睛一眨不眨:原來,需要防範的,並不只是關白一人!「聽說聚樂第內已混入大批治部的人。」
「是啊。越大人說,關白已是窮途末路了。」
「唉!怎說也是親舅甥啊!」
秀忠微微閉著眼,端然而坐,並不開口。連土井利勝都難以理解的醜惡,秀忠當然也無法理觶。他只是覺得,秀吉的人生甚是可悲,愛子秀賴降生,卻被人利用,連甥舅之情都全然不顧了。
茶屋四郎次郎所言屬實。關白秀次出了聚樂城,趕赴伏見途中,秀吉便從伏見城及其周邊地區抽調了五千人馬,迎向秀次。秀次只備了一頂轎子,隨從也屈指可數——除了侍童不破伴作、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和雜賀阿虎,只有一個能言善辯的學者隆西堂,重臣一個也不曾露面。
不久,又有一條消息被送往德川府邸。這個消息是一御台身邊一個侍女帶來的。這個侍女得到消息之後,立刻出城,迅速通知了茶屋四郎次郎。她說關白秀次出發前,曾召熊谷大膳亮、木村常陸介、雀部淡路守、白井備后守、阿波木工頭五人密談。
熊谷大膳亮當時道:「就此趕赴伏見城申辯,簡直是愚蠢透頂,但固守聚樂第也不可行。為今之計,是立刻趕赴坂本避難,然後以大岳為據點起兵,誅殺誹謗者。石田治部妄圖廢掉關白,擁立秀賴,以此為幌子,覬覦太閣身後的天下,其險惡用心昭然若揭。因此,我等如不徵集兵馬,必無力與之對抗。而且,一旦舉事失敗,我等則可以堂堂正正戰死疆場。故,在下以為,此次起兵乃是向天下揭發石田治部野心妄行的絕好機會,是我等不可不為的大義之舉!」
白井備后則批評道:「在下以為當先選派一人前往伏見,和太閣促膝交談,如前去談判之人一去不返,我們再下決心起事。」
木村常陸介比熊谷大膳亮還要激切,「縱然大人隻身趕赴伏見謝罪,恐太閣也絕不會赦免您。因此,不如今夜就集結兵馬,一舉攻陷伏見城!如此雖險,我們或許還有幾分勝算……如若不行,乾脆連夜燒毀京城,挾天子以令諸侯……太閣斷不敢貿然對天子下手。然後照大膳亮所言,通過談判爭取機會。」
秀次當夜優柔寡斷,所議均不採納,決意親自前往伏見城。對於秀次的決定,只有阿波木工頭一人眼淚汪汪表示贊成。因此,秀次只帶了幾個侍童就出了聚樂第。他對自己的舅父期望甚深,畢竟他們曾經親如父子……伏見城只需守株待兔即可,想到這裡,對人世間的種種恩怨,年輕的秀忠只覺茫然。
「關白在伏見城門被抓了起來。」不久,侍童長坂小十郎慌慌張張跑進來,撲通跪在地上。
秀忠雙眉不由劇烈顫動,「抓捕關白的是誰?」
「增田右衛門尉長盛。」
「突然包圍了關白一行?」
「是。擋在關白轎前,說朝廷諭:轎子不得進城。」
「哦?還沒得到敕令,太閣就以上諭的名義抓捕關白……」
秀忠沒再繼續往下問。土井利勝脖子伸得老長,催促道:「把你親眼所見悉數講來。當時關白有何反應?」
「關白道:『我是來向父親太閣表忠心,沒空與你們說話。前頭帶路,護送我進城。』」
「增田右衛門尉怎麼說?」
「他厲聲喝道:『這是太閣的命令,你放老實些!』」
「唉!既無尊卑之分,亦無上下之序,真是胡鬧。那麼,關白就乖乖束手就擒了?」
「是。被直接押赴高野山……」
「您都聽見了吧,中將大人?」利勝晃著腦袋對秀忠道。
長坂小十郎仍很激切:「後來,右衛門尉改變了語氣,說先請關白暫去高野山,到了那裡再向太閣申辯。」
「一旦被押赴高野山,便無翻身之日了。」利勝正嘆著氣喃喃自語,秀忠又厲聲問道:「隨行的侍童,就沒有一人為主君挺身而出?」
「是。全都成了瓮中之鱉。大人您想,周圍全是長盛的人馬,不費吹灰之力,轎子便調頭直奔大和。」
不知秀忠在考慮什麼,「唔」了一聲,又沉默了。此時他必定感慨萬千:若是換了自己,侍童們要麼拚命反擊,殺出一條血路返回聚樂第,要麼力勸主人切腹自盡。
「小人還聽說,在趕到奈良之前,關白就會剪掉髮髻,被逼出家。這樣一來,豐臣嗣位就不再有紛爭,除了阿拾公子,再無別人。」
「好了,知道了。退下去吧。」
小十郎剛退下,木實便領著茶屋四郎次郎沿走廊飛跑前來,急道:「大人,聽說已決定拆毀聚樂第……關白的家眷都已不在那裡。」
「連妻妾兒女全被抓了?」土井利勝話一出口,自己先吃了一驚。秀吉行動的確神速,不,應說石田治部少輔早就作好了一切準備,只要太閣一示意,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行動。在石田治部眼中,一味沉溺於酒色的秀次等人,完全愚蠢透頂,擬定的計劃也漏洞百出。
「小人嚇得不輕。」茶屋邊擦拭額頭汗水邊道,「就連大坂的北政所夫人,以及關白的母親都認為,即使把關白廢掉,也會讓仙千代繼承清洲的家業。可是……」
「太閣連北政所和親姐姐都欺騙了?」利勝道。
「不,我不這麼認為。即使太閣有心放過關白,他身邊的人也不會答應。」茶屋道。
「太閣竟不能隨心所欲處置天下大事?」
「正是如此……太可怕了。」茶屋看看利勝,又瞧瞧秀忠,「一定要把此可怕情形牢記在心。天下大事,竟演變成家族騷亂,就連太閣這樣的豪傑,有朝一日也會盲瞽不明。」
「說的是啊。」利勝嘆息。
「大人也要牢記在心才是……太閣的耳朵已經被西丸夫人和石田治部堵上,一切聲音都傳不到那裡。無論是北政所,還是親姐姐的聲音,太閣都聽不見了……」
土井利勝從一旁仔細觀察秀忠。他想看秀忠聽到茶屋的這番話,會作何反應。可秀忠還是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既不點頭,也沒打斷。
「阿拾的生母,才氣橫溢的寵臣,太閣哪一個都捨棄不下——正是這兩個人湊到了一起,才釀成了這起大亂。在太閣的一生當中,這恐是最可悲的一幕。」土井利勝插言道,「雖說是抓捕家眷,但長女不過六七歲,仙千代也才五歲,百丸四歲,於十丸三歲,土丸尚在襁褓中……剩下的都是毫無過錯的女人。太閣是否想先把她們保護起來,等塵埃落定,再為關白挑選一個繼承之人?」
「不,絕非如此。」茶屋四郎次郎斷然否定,嘆道,「太閣若有這種打算,就無必要急著抓捕關白。關白於城門被抓,便馬上拆聚樂第……這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
「你的意思是說,這是某些人的陰謀?」土井利勝飛快地掃了秀忠一眼。
他和茶屋心思一樣,都想藉機讓秀忠得些教訓。
「正是。因此,一定還有幕後之人。」
「幕後人?」
「太閣尚未考慮如何處理關白家人。果真有幕後人,他必定手握非抓不可的理由。」
秀忠肩膀不禁一哆嗦,他似領會了茶屋之意,吃了一驚。
「茶屋先生所言極是。」利勝重重點頭道,「在這件事中,太閣似成了一個局外人……他無法不答應此人抓捕關白。」
「不錯。」
「這人的理由到底是什麼?中將最好把這些牢記在心。」利勝道,「比如,關白詛咒太閣大人,不,這不成為理由。老臣帶走孩子,企圖日後復仇?或者,孩子們全都憎恨阿拾公子?可即便如此,也不必把孩子們全抓起來……原因複雜啊,茶屋先生。」
「是啊,實在令人意想不到……」
「將一家大小都抓起來,究竟什麼借口合適?發人深思啊,中將!」利勝忽然一拍大腿,轉向秀忠,「大家都猜一猜,看誰能猜中。這是洞察人情世故,探知家族騷亂之真相的絕好機會。」
秀忠盯住利勝,「夠了,利勝!」
「啊?」
「就算是太閣家事,弄不好也會天下大亂,會有許多人陷入不幸。太閣非一家一族之太閣,如此可悲之事,怎可用作無聊的打賭?身為大將,心中有這樣的想法倒也罷了,怎能隨便說出口來?真是太不像話了。休得再提!」
「是。」利勝慌忙伏在地上,偷偷瞥了茶屋一眼。茶屋也伏在了地上。二人目光相會,臉上不約而同浮出一絲微笑。
秀忠恢復了平靜,又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