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祿五年三月,豐臣秀吉大病初癒,剛下病榻,他就忙著讓年幼的秀賴進宮謁見天皇。當然,性急的不只秀吉,五奉行也在鼓動他這般做。他們乃是想讓秀吉把注意力從大明談判轉移開來,這或許是體恤主君的善意之舉,可是,讓秀吉一生蒙羞的「明使來朝」之事,正在不知不覺迫近。
到八月,秀賴才滿三周歲,可秀吉已等不及了,五月十三,他便讓秀賴初次參見了天皇。為免非議,此前五日,五月初八,秀吉奏請朝廷,任命前田利家為權大納言,德川家康為內大臣。這次升遷,可說是為秀賴謁見朝廷作準備。
六月初九,剛正不阿、忠心耿耿的加藤清正竟接到敕旨,說他妨礙議和,不宜繼續待在朝鮮,令他即日起離開釜山。此前,已抵達朝鮮京城的大明國使者李宗城發現談判乃是騙局,大驚之餘,慌忙逃離了朝鮮。小西行長、宗義智和石田三成等人,把李宗城逃跑歸罪於清正的恫嚇,並向秀吉報告。秀吉信以為真,勃然大怒,嚴令清正回國反省,甚至不准他晉見。
秀吉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他應當在清正回國時就去慰問,然後將朝鮮的事情一一詢問清楚。那樣做,便無異於為年幼的秀賴構築起一座慈愛的堡壘,其效果遠勝於讓人寫數百份誓書。但他卻未能如此,由此可見,曠世梟雄豐臣秀吉已垂垂老矣。
閏七月十三,一場罕見的大地震突然襲擊了從伏見到京都的廣大土地。
伏見城內未來得及逃跑的女人死傷無數,京里的北野經堂和壬生地藏堂也紛紛倒塌,慘狀讓世人不寒而慄——把天災人禍混為一談,乃是此時世人的習慣:「看來這是關白及其家人在作祟。」
「不,不是,這是在朝鮮海戰中死去的人發怒了。」
「無論如何,最近太閣行事確有違天道。這樣下去,恐給秀賴公子帶來不幸。」
流言甚至傳到了堺港,就在世人紛紛議論時,納屋蕉庵在乳守宮的別苑意外迎來了木實的馬車。
「你還好吧。聽說伏見婦孺遇難的不少,為父一直擔心不已。」
看到一反常態出迎至大門外的父親,木實笑著走下馬車,「像我這樣罪孽深重的女人,怎會輕易死去?」
「哦,那就好。快進來吧。」好久未曾見到愛女,木實雖仍這麼好勝,蕉庵還是放下心來,道,「德川大人一家也都平安無事吧?」
「是。最幸運的,便要數德川家的少夫人。」
「少夫人……是西丸夫人的妹妹嗎?」
「是。若還待在伏見城,肯定也和大家一起歸西了,因為被嫁到德川家,反而撿了一條命。」
「城裡真那樣慘不忍睹?」
二人一邊說著,一邊從走廊走向客廳,「聽說太閣大人、西丸夫人和幼主都安然無恙,獨北政所的府邸損壞嚴重。」
「是。近三百女子被壓在瓦礫中,流言遂立刻傳揚開來。」木實想說的話似乎很多,一坐下來就急不可待,「人們都說,這是三條河灘上斬殺的那些無辜女人作祟。」
「太閣怎麼看?」
「不以為然,還說天下有的是女人,當日就命前田法印從妓院招去八十多名女子,進城使喚。」
蕉庵不禁捧腹大笑,「哈哈哈……拿妓女充數?這才是太閣,果然是太閣!你先歇歇,我給你泡茶……這次你來,只是想讓我放心嗎?」
「不。」木實撒嬌似的搖搖頭,「我好歹也是蕉庵先生的女兒。這次不是為私事來,而是為了天下大事。」
「喲,口氣倒挺大。什麼大事?」
「父親,搭乘朝鮮和大明使者的船隻已向堺港來了。」
「是。估計十日之內就會到達。」
「那艘船上,果真載著將要成為天皇妃子的大明公主嗎?」
「這樣的問題,你也來問我?這種事,德川大人比我明白得多。」
「話雖如此,可是,太閣攜秀賴公子參見天皇時,曾胸有成竹說,要獻給朝廷一份厚禮。」
「太閣還不知事情真偽?」
「太閣被蒙在鼓裡絕非好事。因此,內府大人甚是吃驚,密令女兒來查詢事情真偽。」
蕉庵半天無言。秀吉提出的議和條件,確有這麼一條。可這一條根本不會讓大明皇帝知道,小西、石田等人也不會答應。
「父親這裡一定會另有些消息。若船上沒有大明公主,事情會怎樣?」
木實連連追問,蕉庵卻一聲不響,只顧攪動茶刷,半晌,才問:「太閣至今還未見加藤主計頭嗎?」
「是。太閣還大發雷霆,罵清正阻礙議和。」
「豈有此理!如不花言巧語欺騙太閣,小西、石田等人自會丟人現眼。」蕉庵把茶碗輕輕放到木實面前,道,「太閣現在還是這種態度?」
「應該沒變。不過經過這次大地震后,對加藤的懲罰輕了些。值此非常時期,加藤不得不立刻趕赴伏見,擔任起守備重任。」
「這倒像是主計頭的作風,忠於職守。可事到如今,總有為時已晚的感覺……」
「父親得到的消息是……」
「真是天大的恥辱,為父也為之汗顏。太閣好歹也獲了朝鮮四道,算是勝了,卻被沈惟敬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太不像話,太恥辱了。」
「這……到底怎麼回事?」
「你先不要急,靜下心喝杯茶……小西如安以使者身份趕赴北京,你知道嗎?」
「知道。」
「不知如安在北京是如何交涉的,總之,大明方面答應了如安的請求,決定派李宗城為使。」
「因此,太閣才以為對方接受了條件,以為大明皇帝會將公主嫁到日本來……」木實剛一放下茶碗,便急道:「大明公主若是不來,會怎樣?」
蕉庵故意頓了頓,大聲呷了一口茶,「根本不可能來。李宗城未到釜山就逃跑了,這便是最好的證據。」
「這麼說,還是行事魯莽的加藤把他嚇跑了,石田所言難道是真的?」
蕉庵輕輕搖搖頭,伸手摸向爐前的文卷。「真令人難以置信。這就是大明宮中對如安和其官員的交涉實錄。既是對方所錄,難免有掩飾……可讀了這些,連我也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說著,蕉庵摸出一個紙卷,上邊一行行漢字之間,都用紅筆詳細譯作了日文。有了它,所有的謎團都可解開了。
木實急不可耐讀了起來。沒等讀完五行,她臉上就掛不住了。據記錄,小西飛騨守與大明宰輔石星的對話,由石星的問話開始,一上來就像在審問重罪犯人。
問:朝鮮乃我天朝屬國,爾國因何在前年侵犯?
答:敝國欲求大明封賜,曾委朝鮮王求之,然朝鮮隱瞞實情,不為轉達,此乃欺人之舉。
問:朝鮮告急,故天朝發兵救援。若乞求封賜,彼當立即歸順才是。然爾等在平壤、開城、碧蹄館等地負隅頑抗,是何道理?
答:敝方駐紮平壤,專為求封,向天朝示好。因天朝大軍攻城,不得已而防之。然而此後我方已迅速退至京城。
問:因何退至京城,並送還朝鮮王子與諸重臣?
答:因天朝使臣沈惟敬告敞國,天朝答應封王之事,我等信以為真,且天兵七十萬已至朝鮮之北,故匆匆退回,交還王子重臣,並將七道一併還與天朝。
問:汝等口頭上雖言求封,然進犯晉州實屬不信之舉。答應冊封之事,已通過沈惟敬告知,汝方才也言信以為真。既如此,應立即回國待命才是,為何繼續運送兵糧,構築工事,久居釜山而不去?
答:此皆因封使果真來否,我等一時難以確定。一旦使者蒞臨,所有工事均立刻焚毀。
問:秀吉既巳擁有六十六島,自立為王,為何還要遠道求封?
答:太閣見織田氏被明智所誅,且朝鮮接受天朝封號,人心安定,萬民臣服,故亦來求封。
問:汝國既稱天皇,又稱國王,天皇乃國王乎?
答:天皇即國王,然被信長所殺。
問:明了。既如此,吾自會奏請吾皇答應汝之所求,早日回去準備迎接冊封使。如有不敬之舉,天朝便不準封。
答:謹遵聖諭,決不違抗。
讀完之後,木實呆若木雞。別說明朝公主,就連秀吉所有議和條件都隻字未提,甚至說天皇也被信長公殺掉,已不存在了。不知此人特意趕赴北京,究竟出於何種考慮?從一開始,小西等人就毫無誠意,也無魄力。秀吉自以為獲勝,提出了議和條件,卻一條也沒傳達給大明皇帝。無論在北京受到何等侮辱,使者只知唯唯諾諾,把一切條件全都答應下來,事後卻又將秀吉瞞得鐵桶一般。總之,他們就是想千方百計,弄一個大明國使節到來,然後借言語不同欺騙秀吉,瞞天過海,結束戰事。
當然,這種事單憑如安一人之才,斷無法做到,那麼主謀究竟是誰?小西行長和宗義智不消說,以石田治部為首的五奉行當然也知此事,朝鮮的武將,必也有暗中參與者。
「李宗城來日本前就逃跑的緣由,這下該明白了吧?」
對於蕉庵的問話,木實許久沒有回答。如果大明國使節在北京看過這個記錄,再到朝鮮,見了加藤清正後,發現與之不符,必然會大吃一驚,倉皇遁逃。只有清正在忠實地執行秀吉的命令。他深知秀吉有何期待,亦會將其毫不隱瞞地告訴使者……
「問題是,」蕉庵道,「不知太閣對真相是否略有所聞。若全然不知,那就完了。他們居然如此侮辱太閣!不,這絕不僅是太閣一人之事,這是全日本的恥辱,是天皇全部子民的恥辱!」
「……」
「李宗城遺失了這份記錄,隨後就到了我手中。其後,李宗城以瀆職罪被抓。新的使節楊方亨正與沈惟敬一起趕赴日本。大明國的做法看來不會改變。他們答應冊封太閣,但不會進貢,若心生憐憫,尚會把日本收為屬國,但送公主和親一事,簡直是痴心妄想。」
木實輕輕捲起手中的紙,交還給父親,「看來,太閣大人竟被侮辱了。」
「是啊,太閣戎馬一生,恐怕還未被家臣如此愚弄過。不過這也難怪,這場戰事從一開始就欠了些思量。」
木實默默理了理衣裳。
「怎麼,你現在就要回去?」
「是。孩兒待不住了。明使到來之後,太閣就會知道真相。那時又會如何呢?」
「等等。你這樣回去於事無補。」
「哦?」
「太閣一旦明白真相,定會暴跳如雷,所以……必須細細安排,方能收拾此殘局。」
木實剛起身,聽了這話,又坐下了。父親說得沒錯。近來秀吉的確反常,只要稍不如意,就會雷霆震怒,大開殺戒。秀次被滿門抄斬便是例子。若他知道了真相,定會勃然大怒,非殺明使不可。可是,沈惟敬與小西等人早就秘密議定,無論發生何事,也不能讓使者被殺。秀吉與他們的衝突在所難免。隨著矛盾加深,盛怒之下的秀吉必會把相關之人一個個揪出來。一旦出現這種局面,這場大火又會燒到何處呢?木實只覺毛骨悚然。
蕉庵盯著木實,等待女兒的回答。
「父親,您若在孩兒之位,將如何應對?」
「哦?」
「若父親是內府大人,或是太閣……」
「你太貪心了,一口氣竟問這麼多問題。」蕉庵沒有笑。女兒的想法既可愛,又值得稱道。「若我是你,會先向德川大人詳細彙報事情經過……這是你的職責。」
「是。」
「若我是德川大人……」
「會如何?」
「世上之事,有的應藏於內心,有的則應擺上桌面。總之,我會先和太閣單獨會面。」
「然後呢?」
「會面中什麼也不說。一旦說出真相,斯時天下四分五裂,一片混亂,那才是恥辱。」
「哦。」
「明使定是只詭計多端的老狐狸。一旦有不遜之辭,和議必當場破裂,明使亦會立被遣返回國。」
「絕不可斬殺明使……父親是這個意思?」
蕉庵皺起雙眉,「兩國相交,不斬來使。把使節遣返,立即二度出兵。」
「再次開戰?」
「先不要插話。必然出兵。只有出兵,才能使海內保持安定。若不出兵,太閣自會顏面掃地。這時,自然要採取措施,極力避免國內陷入混亂。此乃人之常情。一旦國內陷入混亂,內亂帶來的損失,要遠比派小股士兵出海作戰大得多,可能是幾倍,甚至幾十倍。」蕉庵盯著木實,目光如劍,他想知道女兒究竟能理解多少。
許久,木實才真正明白父親的話:看來,曾極力反對出海作戰的父親,也贊成再度出兵。其實父親是寧願再度出兵,也不願招致國內混亂。確有道理,太閣一怒之下,必會處斬某些重臣,而那些人將起兵與之對抗,如此一來,海內就會陷入混亂,無法收拾。與其這樣,還不如當場斥責沈惟敬等人不敬,再次向朝鮮派兵。留守駐軍與新派援軍合兵一處,再慢慢尋找撤兵之機。哪怕是潰敗如山,也要儘力避免內亂……
「你可明白了?」半晌,蕉庵輕輕問道。
「是……孩兒愈想愈覺得太閣可憐,處境那般尷尬。」
「世間傳言,上次對關白一家的血腥屠殺,乃是在異國戰死的幽靈作祟……在這個塵世,哪還有比毫無意義的戰事更恐怖的鬼魅?這些事情,你要牢記在心。」
「是。」木實一面聽著父親的教誨,一面痛心地回憶起關白一家被處斬的慘狀。究竟是何人把血腥的刑場和朝鮮之戰聯繫到了一起?所有的責任似都被推到了秀吉的親生兒子秀賴身上,然而並非如此,近臣為了不讓敏感的秀吉察覺與大明國交涉的真相,才惡意醜化秀次為一個意圖謀反的罪人,挑撥秀吉,使他對秀賴的將來憂懼交加。由此說來,使秀吉殺掉秀次,讓豐臣氏分裂,給太閣的晚年抹上污點等事的元兇,無一不是在朝鮮戰死的幽靈!這些幽靈變本加厲,又附到了大明使節身上,正在玷污梟雄的一生。
「父親還有一個問題沒回答。若父親就是那個被幽靈纏身的太閣,會怎麼辦?」
「我正要說。」蕉庵警惕地望一下四周,壓低聲音,「雖說這是自己招來的災禍,可強壓怒火亦無用,因此,明使到來時,我會尋機和同行的朝鮮使節先談一談。」
「朝鮮使節?」
「對。對他們要以禮相待,尊重有加,然後把我們的意思轉達。別忘了,他們對事情可是了如指掌啊。」
「這麼做就行了?」
「只有這樣,他們才放心。告訴他們,我們受騙了,然後,斥責明使的不敬,將其轟出日本國。只有這樣,才能稍微洗刷太閣的污名,起碼不致讓人說,太閣乃是一個瞞著天皇向大明國求封的不義之人。」
聽完這些,木實立刻起身打點行裝。天下危機,刻不容緩。
木實搭乘著滿載修築伏見城用的木材的船隻返回德川府邸——德川府邸與西苑之西石田的府邸遙遙相望,正是清晨,家康剛要出城。地震之後,秀吉雖然焦急萬分,但依然無法起身。他戴著聳拉下來的紫色長頭巾,只要一看到人,也不管是誰,他就叫到枕邊,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家康只好在一旁勸說,否則,眾人真不知該怎生是好。正要出門的家康一見木實,立刻把她拉到水池邊的假山亭子里,「此刻無別人,快把令尊的話原原本本告訴我。」
木實清楚,一旦自己出語不慎,便極有可能出大事,因此,她在船上整整想了一個晚上,此時便把與父親的對話原原本本、有條有理地說出。
「你看到了出使大明北京的記錄?」
「是。聽說是李宗城逃跑時落下的。」
家康閉著眼,微微點了點頭。他表情甚是凝重,其實是不想讓木實看出他的心思。然後,木實開始講自己問父親的三個問題:「木實怕一時情急,會說出大人的名諱,還請大人見諒。」先致過歉,她才繼續稟告。家康認真聽著,目光炯炯,一言不發。
當然,若不是家康,木實不會如此。可木實已把家康當作了自家人,家康也許她如此。「好,明白了。你剛才所言,全無自己的意見吧?」
「是。這都是父親的話。」
「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若你是家康,會怎樣?」
木實一愣,她萬沒想到會問到自己頭上。
「哈哈……算了。我明白了。」家康起身,「我要去向太閣稟報我的想法了。可是,堺港那邊……」
「木實明白。」
「此事萬不可泄露給其他人。你知我知即可,明白嗎?」
「是。」
「千萬記住!」說完,家康出了亭子,帶著一直在假山下等候的鳥居新太郎向秀吉府上趕去,只留給睡眠不足的木實一個高大、沉著、令人目眩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