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德川家康和前田利家握手言和,慶長四年二月十八至十九日,豐臣秀吉的葬禮如期順利舉行。雙方交換誓書是在十三日,誓書交換完畢,遂大辦葬禮。
參加葬禮的隊伍十八日酉時出了伏見城,下大和道,向東穿過七條大道,然後進入大佛殿。大道兩旁,早就擠滿了前來悼念的人。
大佛殿西側的屋檐下掛滿燈籠,路口都燃起了篝火。在肅穆中行進的隊列,看上去華美而又莊嚴——當然,背後發生的那些醜陋的齟齬和恩怨,沒人想象得出。
隊伍最前邊乃是六對大燈籠,大燈籠左右,又各添了二十五對小燈籠。其後是五十支火把,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晝。之後才是前護衛隊。右為淺野左京大夫幸長,左乃黑田甲斐守長政,二人分別率五百家臣;接下來為寺澤志摩和毛利河內守並排前行;再往後,則是長曾我部土佐守和島津兵庫守。
靈柩前由七十五位大名開路,後邊由七十八位大名壓陣,每人領三百到五百家臣,場面蔚為壯觀。
隊伍中央為五大老,毛利輝元打頭。接下來乃織田家督、岐阜中納言秀信。秀信之後,僧人木食上人之前,乃德川家康,他領了五百旗本和四位大名。木食上人和六十名僧人之後,則是堀尾吉晴,他手捧太閣愛刀走在棺槨前。
八方造的棺槨右插白虎旗,左插言龍旗,豪華無比。送行之人不禁追憶起太閣生前的武功與奢華。棺槨放置於輿上,抬輿之人為二百又十六人。棺槨兩邊,各有照明燈籠一百對。
棺槨后的朱雀旗后,跟著肥后守加藤清正。日月旗后,跟的則是金吾中納言秀秋。緊跟兩旗之後乃太閣嗣子豐臣秀賴,秀賴身旁依次為片桐且元、前田利家、足利左兵衛督義代、宇喜多中納言秀家、江戶中納言秀忠。上杉景勝未來,讓直江山城守代替自己。北政所夫人則攜一百五十名侍女跟在山城守后,令旁觀之人大為唏噓。北政所之後為淀夫人,她攜有侍女一百名。
隊伍行進至大佛殿,敕使早已恭候於此。正使為菊亭右大臣、副使為廣橋大納言。
當鑲滿金銀珠寶、裝著太閣遺骨的豪車棺槨最後被安置於大佛殿時,東方已經泛白。
主持此次葬禮的,乃是最先趕到的黑田甲斐守長政和片桐主膳、飯尾豐后守三人。此前三人一直擔心天氣,現在方安下心來。
隊列全部抵達,木食上人開始主持佛事。此時前田利家只覺胸口疼痛,淚水怎麼也止不住。先前,太閣亦曾親自在紫野大德寺,為信長公舉行過規模和陣勢決不亞於今日情形的葬禮。或許,太閣現也正在去往佛國的路上,去往他自己都難以相信的彼岸。
伏見大地震時,安置於此的大佛的腦袋掉了,太閣特意從伏見城趕來,大聲斥責:「你這廝,我讓你在此好生守護黎民百姓,你卻忘記了我的命令,丟掉腦袋,你該當何罪?」當時,太閣愈說愈生氣,立時張弓搭箭,向不爭氣的大佛射去。
這樣的一個豐臣秀吉,或許正在木食上人的引導下,忙不迭地向佛祖贖罪。人人都有這樣的歸宿,人生多像一場戲啊!利家也不例外,病魔正在向他步步緊逼。
天亮了。可是,誦經之聲綿延不絕。前三日要虔誠地供養,之後三日才允許普通百姓前來弔唁參拜,再之後便是第七日法事。
與其說是三天的供養,倒不如說是供人瞻仰更為合適。許多人來不及瞻仰,恐怕還要延長一兩日。然後,太閣之形象便會逐漸遠去……此念讓利家覺得呼吸困難,甚至眼前發黑。
絕不能在這裡倒下!自己乃是秀賴輔臣,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把秀賴送進大坂城……儘管這麼想,利家卻不敢正視秀賴。他甚是清楚,一見秀賴,他的痛苦必然加劇。
「大納言,您不舒服嗎?」左近的家康問道。此時天已大亮,家康察覺到利家臉色難看。「馬上就要上香了,您若感覺不適……」言下之意,是讓利家去休息。
利家使勁搖了搖頭。家康沉默了,輕輕合上眼。漫長的誦經並未讓家康覺得痛苦難耐,當然,身體健康只是一個原因,家康亦覺得,這些僧人給予他莊嚴肅穆的感覺。我依然活在天地之間,完全是神佛之造化;既然神佛讓自己活著,就要為正道而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家康把自己的生命完全歸結於阿彌陀佛的大慈大悲。
突然,誦經之聲停了下來。
「上香!」木食上人催促秀賴。家康依然不想睜開眼。
秀賴上香時,片桐且元在旁侍候。不可否認,秀賴招人憐愛的模樣讓所有人都產生了世事無常的感慨。無論是北政所、淀夫人,還是二人所攜的女人,都不約而同落淚無數。但這種悲傷,已和去歲八月太閣剛歸天時的感覺不可同日而語。儘管只過了半年,時光的流逝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改變著人的感情。那時,恐怕還無一人會如今日這般,把太閣的逝去和天下大勢聯繫起來。世人還認為,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這些人還能維持局面。可今日,這些人都彙集到秀吉靈柩前時,世人才痛切地發現,太閣遺留下來的,只是一具殘骸。
只有在太閣強有力的治下,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才能相輔相成,支撐起天下。而一旦脫離了太閣這根主心骨,大廈瞬間就會四分五裂。
這些人當中,誰最有可能成為新的主心骨?想到這裡,恭恭敬敬坐在五奉行位置上的石田三成,把視線投向雙目緊閉、表情深沉地坐在上座的家康。看來,還是這隻肥碩的狐狸啊,這隻狐狸第一個違背了太閣遺命,擅自與其他大名聯姻,點燃了爭鬥之火……想及此,三成不禁渾身戰慄。
世人竟都憎惡三成。聯姻的確是家康之為,但太閣尚未故去之時,便向家康流露出反感的不正是三成嗎?對於此次聯姻事件,眾人多視而不見,而死死揪住不放,甚至煽動人派申斥使的,不也是三成嗎?對於這些事,世間或許早有公論:三成分明是在故意向家康挑釁。既然三成如此苦心施難,家康自會採取手段自衛。也許,人們深信三成才是真正辜負了太閣苦心,才憎恨於他……
三成悄悄向身後望了望,正好望見排在第二列的清正的大眼珠子,他忙轉過身,正了正姿勢。無需再回頭了,不僅是清正,黑田長政、細川忠興、淺野幸長、福島正則、藤堂高虎、加藤嘉明等人,冷冷的目光都齊刷刷射向他,似在責問。正是這些憎惡的目光,讓三成下定了決心。
我只有一條路可走了——三成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誦經聲中,三成思索著「時日」。時日多麼奇妙!究竟是誰從什麼時候開始讓時日流淌的?總之,時日在一日一刻永無停歇地流淌,從無盡的過去流向永遠的未來,目不能見,身不能觸,可它還是在毫不停息地流淌。人們說著「此時」,此時已成過去;人們說到明日,明日已成「此時」;就算是「將來」願望得以實現,片刻后再回顧,又會發現,那是多麼可笑,又多麼可悲。
太閣立在三成面前時,三成覺得,他乃不可逾越的高峰、不可侵犯的巨人。可是,想到永不停息的「時日」,答案又如何呢?秀吉出生、成長、變老、死去……僅此而已。
如此想來,人世的一切怨恨與陰謀、一切榮華和志向,都不過是塵芥。人因歲月而成長,又被歲月推向死亡,被歲月遺忘。在這鐵的法則面前,人多麼無力……昨日已非昨日,明朝已成今夕,今夕又變去歲,在歲月的長河中,三成無非一片枯葉,根本無足輕重。
值得信賴的,只有「今朝」。但人們總把「今朝」錯當成永遠,在短暫的微笑、哭泣,甚至是詛咒之後,迎來死亡。讓太閣苦心經營的天下分崩離析,罪魁禍首既非家康,亦非三成,或許一切全是時間在作祟……雖說如此,可人們願因此而無所作為嗎?
三成正想及此,旁邊的長束正家拉了拉他的衣袖:「治部,請上番……」
緩緩站起身,三成才發現上座的利家和秀賴都已不見了蹤影。利家是在上完香之後陪著秀賴離開了。上座只剩下三成的宿敵德川家康。
三成恭恭敬敬拈著香,他覺得自己不是在給太閣的陰靈上香,而是在給「時日」上香。上香畢,他回頭看了家康一眼,驚詫不已。不知為何,看到家康那肥碩的身軀,三成的心緒竟和初來到此地時截然不同了,既無憎恨,也無憤怒,甚至更無壓迫之感。
誦經持續了兩個半時辰,才暫時停下。
三成跟在家康身後走向方廣寺客房時,納悶不已:自己的心情為何變得如此輕鬆?從前,他對家康的感情只有四個字:不共戴天。只要是二人同席,他就感到痛苦萬分;可今日,他卻能心平氣和跟在家康身後。當然,他現在並無加害家康之念,否則定不會如此坦然。儘管如此,他心底的殺氣卻越來越堅定,心情反倒回歸了平靜。如此說來,從前他確未下決斷,只是一味地憎恨對方,致力於揭穿對手的野心,陷入了執迷不悟之途。
到了客房,三成發現北政所和淀夫人已先到了,秀賴似乎在別的房間。家康頗為困難地彎下他那肥碩的軀體,在二位夫人面前坐下,為獲贈向島府邸的事道謝:「不愧是太閣精挑細選的地方,那裡的風景真是賞心悅目……」
真是一塊好地方,再也無需擔心有人會偷襲了——家康嘴上雖未這般說,可三成卻心知肚明,嗤笑不已。若是從前,他定會皺起眉毛,諷家康一兩句。
家康致謝畢,回頭看看三成,道:「治部,這兒日忙忙碌碌,真是辛苦你了。」
三成鄭重地施禮,回道:「不敢,都是因為追慕太閣,這樣,三成也算安心了。」說話間,他絲毫不覺痛苦,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說的是,我肩頭的一副重擔也算是卸下了。」家康又道。
葬禮一切順利,三成與家康也甚是和諧,北政所似頗覺寬慰,便道:「聽說內府不日要到大坂來,別忘了去看我。」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催促家康趕快向利家還禮。
「是啊,待葬禮結束,我立刻就去。當然也要到幼主處請安。」
「內府造訪時,櫻花必綻滿枝頭了。到時可得好生招待內府才是啊。」淀夫人插了一句。
「說的是,屆時定是一片花海。說起櫻花,不禁讓人想起去春的醍醐賞花會……」
「是啊,那可是太閣最後一次賞花……人一生真是變化無常。」
一瞬間,淀夫人和北政所郡陷入了沉默。在這傷感卻和諧的空氣中,三成感到難以置信:真是奇怪,恨時猶豫不決,下定決心時卻已不恨,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閑聊了大約半個時辰,誦經又開始了。增田長盛前來稟報,北政所最先立起身,接著,家康也站了起來。
寧寧對增田道,從今往後再也不許稱呼她為「北政所」了,要稱「高台院」。今後,她已是無牽無掛的佛門弟子。說畢,她走了出去。
三成目送著她離去,轉身對還不想起身的淀夫人道:「幼主還好吧?」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先前,他總是自負地以為,只有自己才是秀賴不可或缺的支柱,有時他甚至想呵斥淀夫人。可如今,他已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屈服於家康,要毅然決然堅持自己的道路。為此,就連淀夫人也可為他所用。這個總是心高氣傲、凡事都要插手的淀夫人,居然也可為他所用!
「不用擔心,有大納言、片桐大人和土方大人,修理也在身邊。」淀夫人似對長時的誦經感到有些厭煩,「幼主今日要乘官船回去,大納言拖著病體,實是不易。」
三成輕輕頷首道:「夫人,太閣臨終前提到幼主和夫人,您可知?」
「大人怎麼說?」
「在下本不想多言。可今日看到諸位大名,才發現太閣的擔心不無道理。」
「你想說什麼,治部大人?」
「三成擔心幼主成年後,天下能否回到幼主手中。」三成故意輕描淡寫,把視線移到一邊,「哦,這不是牧溪的《寒山拾得圖》嗎?真是不錯。」
「治部大人,但凡太閣身邊的人,無不知此事啊。」
「不,我指的不是此事。究竟把後事託付給誰,太閣也著實煞費苦心。」
「你究竟要說什麼?」
「大人曾和我商議,究竟要把夫人託付給大納言還是內府。」三成語調愈來愈輕鬆,「最初聽到此事,三成覺得可笑……以為大人是病糊塗了,竟如此荒唐。現在,終於明白了大人的苦衷。」
淀夫人目光灼灼,朗聲笑道:「呵呵,我以為是何事,竟還是那件事啊,治部大人……」
若是從前,三成對淀夫人這種笑聲絕不會聽而不聞。在這笑聲當中,絲毫感覺不到背負豐臣氏前途的責任,只有對人生變幻無常的感嘆,和女人的虛偽與媚俗。然而,今日三成卻異常冷靜。他已想通了,從今日起,只要與他的目的無關之事,一概聽之任之。「夫人似還不知。」
淀夫人又笑了,她似乎覺得有些好笑,「說笑也就罷了……治部大人不會真這麼想吧?」
「千真萬確。」三成微笑道,「不是大納言,便是內府,總之,要在這二人當中選一個。這確實是太閣遺言。這樣一來,幼主就會成為別人的繼子……夫人也可說服丈夫,讓他履行承諾……我想大人定是出於這樣的思量。」
「呵呵,治部大人說笑了,大人考慮得再長遠,也不會想到來安排我的事情。」
「所以在下才說,大人的確是煞費苦心。無他,只因大人深愛著夫人您。不信您看,太閣的擔心已初現端倪,夫人難道未看出嗎?」
「你在說什麼?有誰敢把幼主怎樣?」
「這個,在下不能明言。大納言重病在身,另當別論,但眾大名可都在看內府臉色呢……啊,罷了罷了,我竟說出些不合時宜之言。夫人就當沒聽見吧。」三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在下還有事,恕先告辭。」看到自己的一番話已足以打動淀夫人,他便真站起欲走。
「且等一等,治部大人。」
「夫人,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說著,三成徑直出了客殿,他又一次為自己的變化感到驚喜。先前,他總是無所顧忌地斥責那些忠厚耿直、真心想接近他的人,結果讓眾人對他產生反感,以為他生性傲慢。可如今,一切都變了。
三成一路小跑,穿過通向正殿的走廊,忽然頓悟,不禁使勁拍了拍大腿。家康的目的,是「奪取天下」。面對這個目的,他已心堅如鐵,能與家康斗!想到此,三成眼前忽然浮現出阿袖專註的眼神,他苦笑了。
從正殿到大佛殿東面,鋪滿白沙的路上撒滿明媚的陽光,賞心悅目。
「不能動搖。這個決心不能再動搖了!」三成自言自語。
三成離去后,空曠的客殿里只剩下淀夫人一人。她又一次放聲笑了。但這一次和方才的笑絕不一樣。人都有幾張不同的面孔。淀夫人為三成的話驚慌,卻只是瞬間之事。家康難道真是一條盯准了秀賴的毒蛇?這種想法轉瞬即逝,淀夫人心底很快產生了終於掙脫桎梏的感覺,真是匪夷所思。
秀吉居然在為把淀夫人托給利家還是家康,猶豫不決……如果這是真的,對淀夫人來說,就像解開了綁縛她已久的繩索。此前淀夫人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俘虜,即使秀吉故去,也無絲毫改變。太閣生前,她被牢牢鎖在太閣侍妾之位上。太閣逝去后,她又被鎖在了幼主生母之位上,一動也不能動。
若單是為了秀賴,嫁給誰都可……淀夫人忽然覺得周圍敞亮了起來,心中的鬱結打開了。如此說來,這次規模盛大的葬禮,或許就是為解開苟活於世的人的心結而舉行的。
稱自己非僧非俗的親鸞上人曾道:「吾閉眼時,便拋之加茂川,以果魚腹。」
與親鸞上人比,太閣執著得多,悲涼得多。為了兒子,他甚至考慮把其生母託付給另外一個男子,而這足以給束縛淀夫人的密室打開一扇明亮的窗戶。
「他扔下心愛的秀賴,一個人走了。」淀夫人有些不安地站起來,走到廊下,又踱了回來。她還是不想去葬禮現場,仍在胡思亂想:若真有那一天,她須用自己的身體去換取秀賴的安泰,她能像親鸞一樣洒脫嗎……當然,此時並無人逼迫她思量這些問題,她也無需現在回答。
「不用擔心,安心成佛去吧。幼主身邊有我守護呢。」不知不覺,淀夫人喃喃自語。一邊是沉著老練、堅如磐石的家康,另一邊是言必稱為豐臣氏、爭強好勝的三成,他們自己還不知,不久之後,他們也會如太閣一樣逝去……淀夫人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般滑稽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