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田利家故去的消息傳來時,石田三成正在房裡更衣,準備前去探視。
一直留在前田府的喜多川平右衛門匆忙趕回來,要求他屏退左右,三成卻斥道:「除了阿袖,就只有你我二人……怎麼,大納言故去了?」
「是……是。是去了,可是大納言的死法……」
「很奇怪嗎?」
「是。」
「是自盡還是病亡?」
喜多川平右衛門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看了阿袖一眼。阿袖正悄悄收拾三成剛換掉的衣物,根本不看他們。「模樣十分恐怖,據說是手執匕首,吐血而亡。」
「唔。他的苦惱,三成甚為明白。既如此,我也用不著再守候在那裡了。」三成嘟囔了一句,「那麼,肥前守進城報告死訊了嗎?」
「是。早就守候在那裡的大名們,也都紛紛進城向幼主稟報去了。」
三成使勁點點頭,他並沒提自己是否也要進城弔唁。死的並非普通人物,而是身份顯赫的秀賴輔臣。因而,嫡長子利長應先向秀賴稟報,大名們再去弔唁,才是正理。
「大人也立即進城嗎?」平右衛門問了一句,三成緩緩搖搖頭:「你著我吩咐,好生守住府邸。」
「這麼說,大人不進城弔唁?」
「不。進城弔唁的人中,肯定有以清正為首的那幫武將。與他們碰面,恐怕會生事。」
「難道就不出去?」
「最好如此。可是……並非我不露面,局勢就穩定了,他們定會發泄不滿,因此,定要守好府邸……」
照三成的想法,除了加藤,福島、淺野、黑田、細川等人返回途中,一氣之下,說不定會沖他而來。雙方早在朝鮮之戰時就爭執不休。自困守蔚山城以來,苦戰的真相一直未能如實稟報太閣,加藤、淺野及其部將,都氣憤地把責任歸咎於當時的監軍福原長高、垣見一直、熊谷直盛諸人。福原乃三成東床愛婿,其餘三人也都是三成心腹。因此,大家都以為這一切乃是在三成指使之下。因此,一旦在城中碰面,無疑會加劇他們的不滿。最近三成守候在前田府期間,也曾與他們進行過交涉,卻是無果而終……
「屬下知道該怎麼做了,這就去加強戒備。」
平右衛門離去之後,三成讓阿袖焚香,為利家的冥福祈禱。人即使勉強安心,迷惘和苦惱卻不會因此消失。利家的故去,對三成乃是沉重的打擊。
「阿袖,我已經徹底下了決斷。」利家的死早在預料之中,三成日後的任務,便是四面出擊,各個擊破。正因如此,他才會不辭辛苦,一直守護在利家身邊。這種做法,對於穩定利家故后的局面尤為重要。若要挑選下一位輔政,他就推舉毛利輝元。如此親近利家的三成推舉毛利輝元,武將不日即會聚集在毛利麾下,這股勢力就會逐漸成長為能和家康對抗的力量。無論如何,他必須把此事進行到底,已無任何迴旋的餘地。
若不能切腹自盡,就死不瞑目,利家有這樣的心境,三成也一樣,若能為豐臣氏而死,也就心甘了。
「阿袖,你我分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阿袖把茶放到三成面前,眼睛卻望著別處。
「你在做什麼?你明白我方才的話嗎?」
「不,不明白。」
「我剛才說,你我分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為何?」
「因為你給我指點了迷津,我不想殺你。為了保全你的性命,我只好休掉你,現在是時候了。」
阿袖唇邊現出一絲苦笑,道:「這樣做合適嗎?」
「什麼合適?」
「妾身是說,大人不進城弔唁,合適嗎?」
「此事不必你擔心。今日大家都在氣頭上,最好不要與他們碰面。」
「哦……」阿袖不安道,「既然大人不想進城,不如乾脆回到領內休養一些時日……」
「哈哈。」三成開心地笑了。阿袖越來越關愛他,一股憐愛之情暖暖地流過三成心間,「現在的你,說話與從前大不一樣了。若是在從前,你定會冷嘲熱諷。」
「大人,您若不進城,單是躲在府里,不是太大意了嗎?」
三成心裡一沉,「你的意思是,不碰面,反而會加劇他們對我的敵意?」
「難道不是?」
三成其實也和阿袖一樣不安。當日家康回訪利家,三成到前田府露面一事,惹出無數流言。傳言說,當日不僅那些聚集到前田家的武將,就連利家都勃然大怒,要當場殺掉三成。在家康的勸說下,事情才不了了之……其實,昨夜三成還在前田府待到很晚。對於明白究竟之人,訛傳根本不值一提。但相信訛傳之人,卻認為雙方關係已然惡化。
「看來你還是認為我應進城。」若是先前,三成定會笑著責備阿袖。可今日,他對這個女人的敏銳心存畏懼。
「不,妾身並未說進城乃是最好的選擇。我的意思,是不如乾脆離開這裡,到外邊暫避一些時日……」
「你擔心主計頭等人今天就會襲擊這裡?」
「是。」阿袖毫不猶豫地回答,「大人一切安好,阿袖也可放心與大人分別。」
三成的臉色變得蒼白僵硬,這女人把一切都看透了!城內各處都已安插了自己人,不久就會有消息送來,各大名的情況,他也了如指掌。問題是,他只能視情況作決定。其實,他早就思量過暫避,而且連具體步驟都想好了,只是「天機不可泄露」。莫說對增田長盛、小西行長、宇喜多秀家等人,連兒女,他也絲毫沒有透露過,真可謂煞費苦心。
「阿袖,你真是個可怕的女子!」
「大人說什麼?」
「在我身邊,沒有一個人能像你這般明察秋毫,一眼就能洞穿人生秘密。」
「大人還休掉我?」
「這,還是把你休掉吧……對我而言,你的確不無益處。儘管如此……」三成笑了笑,嘆道,「你剛才說讓我暫避,那麼,若主計頭真的前來襲擊……我究竟當避到何處?」
阿袖冷冷盯著三成,「大人早已心中有數。」
「你剛才說,最好是回到領內?」
「是,還有一處,便是城內淀夫人身邊……」
「啊呀,等等,阿袖。你說得好!淀夫人身邊當然好。但我怎樣才能返回領內呢?即使好不容易退到伏見一帶,亦是四面皆敵啊!通往近江的路,恐早已被封鎖了。」
阿袖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因此,還是不能休我?」
被阿袖一語道破,三成不由得急了,「阿袖,你是否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是。這一點,從大人最近的沉著冷靜便不難看出。大人若擔心,早就殺掉我了。」
「哼,好生可怕的女子……」三成低吟著,閉了口,把後邊的話咽了下去。之後的打算,他從未對任何人泄露過,竟然被阿袖猜到了。如果再問,阿袖定道:「即為內府懷中。」
確如阿袖所言,若清正等人襲擊石田府邸,三成逃生之路只有兩條:一是到淀夫人身邊,再就是順淀川而下,趕到自己的死敵——德川家康處躲藏起來。三成已經痛下決心,堅決不進城弔唁。一旦發生意外,他便要尋一條生路。
若向淀夫人求救,將會使武將們更加尷尬。可是,一旦到家康處,結果就截然不同了。家康當前還不至於殺掉他。在家康的庇護下,那些憎惡三成的武將,必會茫然失措。
他們的隔閡在一夜之間消融……若真能讓家康產生這種錯覺,三成還會一箭雙鵰。當然,今日城中武將若情緒平靜,他便不必刻意以身試險了。可就連這個秘密,似也被阿袖看破。
三成再次站在了迷惘的邊緣:這個女人究竟是扔掉好,還是放在身邊好呢?倒不必擔心放了她會泄露秘密,可身邊總有一個鏡子般的人,自會心覺悸懼。阿袖連他的猶疑都給看透了,他豈能不難受?
要不是秀賴近臣桑島治右衛門及時趕來,三成會讓阿袖拿酒來,喝完餞行酒之後,不動聲色地殺死她。
「桑島治右衛門從城內火速趕來,說有十萬火急之事要稟告大人。」喜多川平右衛門一路跑來向三成報告時,時已過午。
「好,快請。」不知為何,三成鬆了一口氣——還是先留著阿袖的性命罷。
由於三成的推舉,桑島治右衛門在太閣生前就已成了秀賴近臣,領有一千石祿米。他也和喜多川平右衛門一樣慌慌張張,一走進房裡,就請屏退左右,但三成笑著拒絕了:「這個女子如同我的妻子,不要緊。你有話只管講。」
「是。」儘管如此,桑島還是頗為警惕地壓低了聲音,「他們已在千鳥間議妥了。」
「參加密談的都有誰?」
「加藤主計頭清正、福島左衛門大夫正則、黑田甲斐守長政、細川越中守忠興、池田侍從輝政、淺野左京大夫幸長,另有加藤左馬助嘉明,共七人。」
「晤,全湊到一起了。那麼,談了些什麼?」
「開始時,他們打算今日就讓此前的監軍垣見、熊谷、福原三人切腹,結果未談妥……」
「誰提出的?」
「池田輝政!」
「然後呢?」
「他們說,趁著大納言故去的絕好機會,立刻包圍大人府邸,害您性命。然後把首級送到伏見內府處。」
「哼!」三成故意大聲道,「具體時辰議了嗎?」
「恐怕就在今明兩日。密談完畢,所有人早早撤了回去。」
三成抑制不住內心的欣喜,飛快看了一眼阿袖。阿袖正在專心為他們沏茶。
「我……」治右衛門忽然倒身施禮,「治部大人的恩情,在下永生難忘。請讓在下從此留在貴府吧,小人乃是抱著必死之心趕來的。但凡用得上,治部大人只管吩咐。」
三成輕道:「哦,看來必須儘快行動了。」說著,他一副慌亂的樣子,拍手把平右衛門叫了來。
「請喝茶。」阿袖剛一開口,就遭到了三成的訓斥:「你沒長耳朵嗎?混賬!桑島,立刻把這個消息稟告給上杉大人。然後,平右衛門……」他有些發抖,「你立刻去宇喜多大人處,請大人立即出兵增援……這些亂黨竟然無端生事。我若坐視不理,天下豈不亂了套?你們二人快去,完事後火速回來向我稟報。」
二人領命離去,三成方才恢復了平靜,端過阿袖遞上來的茶水。「真香啊。」
但阿袖沒有開口。三成續道:「我恐會離開府邸一些時日。我不在的時候,你好生待在家裡。」說話之間,他強壓住興奮。
阿袖依然不答。她已經看透了三成內心的每一個角落,她早就打算,著三成所言,留在府中,聽天由命。三成離開之後,家臣們或許會把她監禁起來,抑或把她殺掉。可她認了。三成與家康之斗,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二者生來就是對抗的宿命。最先意識到此的是阿袖,提醒三成的也是阿袖。
阿袖與三成之間,有著深沉的劫數。自從阿袖背井離鄉以來,相識過的男子數不勝數。可是,在眾多的男子當中,竟沒有一人能如三成這般與她有緣,真不可思議。開始時,她憎恨三成,後來卻逐漸因他的孤傲而焦躁不已。三成自以為聰明絕頂,所有行動都經過精心策劃,無絲毫紕漏,可實際上卻漏洞百出。這一切,阿袖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在焦慮中油然而生,令她甚至超越了侍妾的本分。其實,阿袖這樣的女子,並無常人一樣的情愫,對方越是漏洞百出、妄自尊大,就越能激起她內心的情意。
桑島治右衛門和喜多川平右衛門出去之後,不到一個時辰,又有兩人驚惶失措奔來。一人乃宇喜多秀家重臣花房志摩守,另一人則是擔心三成的人身安危,特意從伏見匆匆趕來的佐竹義宣。佐竹義宣把帶來的人馬駐於守口一帶,只帶了五六名隨從趕到了石田府。
「府里危在旦夕。大人當以休養為名,早早到其他地方暫避些時日吧。」花房志摩守勸道。他亦依然對阿袖心存狐疑,向三成竊竊私語。
三成早有此打算,照理該痛快答應才是,不料,他竟拒絕了對方好意:「逃出去又如何?你們不如趕快前來增援,狠狠懲戒那幫惡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可佐竹義宣卻一個勁搖頭,「我們卻抵擋不住他們。而且,若請求增援,會給世人帶來恐慌,還會給其他大名帶來不便……」
在義宣的苦心勸說下,三成方勉強答應,乘坐女轎出府,先到大坂的宇喜多秀家府邸暫避,然後從長計議。
時近黃昏。看似阿袖外出,實乃三成倉皇脫逃。阿袖一動不動,目送著他們離去,內心無限感慨:若我不在,大人究竟會如何逃脫呢?
當加藤清正等七名武將以交涉為名趕到石田府時,三成已乘轎趕奔宇喜多府,前後相錯不過半個時辰。
當時天色已晚,一伙人輕叩緊閉的大門,嘴裡喊著「開門」。究竟誰出去,如何應對,阿袖全無主意。究竟會來多少人馬,她也無從知悉。府里留守的家臣,都知主人已不在府里,人人便都格外鎮靜。
「今日我們前來,是向你們主人討個說法,想問問石田大人願不願意把福原、垣見、熊谷三人交出來。」
門被打開,一陣腳步聲從大門處傳來。那聲音十分耳熟,定是經常光顧博多柳町的淺野幸長。轉瞬間,嘈雜的腳步聲就從大門處去了走廊。
「請諸位改日再來。由於連日守候在大納言病榻前,我家大人積勞成疾,在大納言故去時,就出府休養去了。」家人雜賀兵部前來應對時,拉門已被粗暴地打開,火把的光影中,一個模糊的人影走了進來,正是淺野幸長。此後陸續又闖進來一些人,來人的表情,阿袖無甚印象,只記得個個臉上充滿殺氣,彷彿想把三成斬成兩截。
阿袖剛要斥責他們的粗暴無禮,幸長卻先開了口:「你是阿袖?」
「你們休得無禮!左京大人,不錯,小女子以前確是博多的阿袖……而如今,我乃治部少輔侍妾。」
「哼!我們是來找治部交涉的。快把治部交出來!」
「大人現不在府內。」
「嗯?」幸長聲音嘶啞地應了一聲,卻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呵呵笑了,「想起來了。你的確是不會說謊的女人。」說罷,他回頭對其他人喊道,「大家快來看,這就是博多的島屋獻給治部的女人。既然這女人如此鎮靜,他的確不在這裡。」
一伙人唧唧喳喳了一陣子,如潮水般撤了回去。
「怎會讓他逃了?」
「他到底是從何處溜走的?」
「還真不能麻痹大意。」
議論聲時斷時續迴響在阿袖耳畔,看來,他們定要繼續追下去。忽然,耳邊傳來雜賀兵部的聲音:「夫人,大人離開期間,小的得把您看好。您好生待在府里吧。」阿袖鬆了一口氣。聽到淺野幸長的一番話,兵部一定認為,她乃是島屋送的姦細。「我當然會在這裡。石田大人也這麼說……」阿袖本想笑,可最終竟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