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五年八月初四,德川家康從小山出發前往江戶,然後在江戶城休整。
臨出發前,家康將鳥居新太郎忠政留在了結城秀康身邊。眾人都以為,家康把蒲生秀行和小笠原秀政留下還不放心,才把新太郎留下。可到達江戶第三日,眾人才明白過來。
這日傍晚,家康在廚下一邊親自煮鶴,一邊與本多正信、板坂卜齋、全阿彌等近臣閑談。正在這時,惡訊傳來:伏見城於八月初一陷落,鳥居元忠壯烈殉城。消息是茶屋四郎次郎和本阿彌光悅通過書函傳來,敘得甚是詳細。家康讀了書函,頷首道:「我必保住新太郎性命,你們放心。」
「發生了何事?」本多正信並不知書函內容,問道。
「八月初一,伏見城陷落。」家康滿眼噙淚,撂下這麼一句,匆匆離去。眾人頓時明白,定是鳥居元忠身有不測,家康方才說,必保住新太郎性命。
「這麼說,大人已預料到會津不會發生大戰,才……」卜齋道。
「或許是吧。大人確有此意。」正信也一臉黯然,「大人真是宅心仁厚。此行勝過任何佛事。」
正信深知,元忠與家康自幼親密無間,二人與其說為主從,毋寧說乃親兄弟。
「大人終要西進了。」
「那還用說!伏見陷落,防線被撕開這麼大一條口子,大人豈能坐視不理?」
不僅卜齋和全阿彌這麼想,本多正信也這樣認為。大家都認為,家康沉靜的心底,已燃起熊熊怒火。
此時,從小山先行出發的豐臣舊臣已穿越駿河,正從遠江向東三河進發。
伏見陷落,形勢危急,刻不容緩,很明顯,石田三成必然會乘勝而進,從近江進入美濃。德川家的大隊人馬也已弓滿弦張,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正在西進——兩軍大戰一觸即發!近臣們都這麼想。
出人意料,家康未幾便擦乾眼淚回到了廚下,片言不提西進之事。不僅如此,後來得知西軍諸將已抵清洲福島正則的城池、岐阜的織田信雄已投靠敵人時,家康亦絲毫不動聲色。
清洲數次派人催促家康西上,但家康巋然不動。身邊人皆紛紛猜測家康心事,雖都堅信主公定有錦囊妙計,但眼看敵人步步逼近,不禁焦慮不已。
「看來,比起石田,大人更重視上杉。」
「到小山時,大人竟連令旗都忘了帶,只得在經過一處竹林時,令人砍了一株細竹重做一面。」
「這與眼前之事有何干係?」
「還沒說完呢。在小山期間,大人一直帶著那面用細竹做的令旗。可返回江戶,再次經過那片竹林時,大人想起了此事,便把那面令旗扔棄了。大人道,與石田之輩交戰,根本用不著令旗。」
「看來,大人還是重視上杉。」
「鄙人不這麼認為。上杉已被秀康公子死死盯住,怎敢輕舉妄動?公子勇武不亞內府當年,聽說他不卑不亢給上杉景勝寫了一封信函,說上杉緣自謙信公以來,儘管威名遠揚,可德川小輩亦絕非凡夫俗子,隨時恭候大駕云云。上杉回書稱,景勝絕非卑怯小人,不會趁內府大人忙亂時趁火打劫……這些情況表明,大人根本不擔心上杉氏,他是在冷靜觀察從北國至九州的動靜,好把心存不軌之人一網打盡。」
「不不,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人非等閑人物,其謀略非凡俗之人能夠參透。若是尋常人,一聽伏見陷落,必會勃然大怒,盛怒之下立刻西進,但這樣反而會讓敵軍聯盟更加鞏固。石田諸人乃烏合之眾,大人遂反其道而行之,強壓怒火,讓敵人疑神疑鬼,不知所措——大人乃是在等待敵人士氣渙散的時機。」
「但若為此讓清洲盟軍心生疑惑,怎生是好?他們均為糧秣所困,聽說性急的福島已大發雷霆,責怪大人為何還不快快出馬。所謂機不可失啊。」
不可否認,儘管眾人都深信家康有非凡妙計,但都急於西進。時日終於到了八月中旬,但家康依然不急不躁,反而稱染上了風寒,眼下不能西進。
其實,這一切,家康都經過了深思熟慮。開始時,他只想在江戶停留一兩個晚上,然後立刻西進,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可就在從小山返回江戶的路上,家康忽然改變了主意。
據云家康趕赴小山時,發現忘了帶令旗,因擔心影響士氣,行到粟橋附近,特意親手做了那面令旗。返回時,他見到手中的令旗,心中似有所思。
並非令旗有何不妥,而是家康開始反省:此次騷亂,自己究竟有無私情私憤?是否出於齷齪野心?若如此,此次出征就變得牽強,即使能夠換來一時安定,不定何時天下又會陷入動亂。尚未完成統一大業便先逝的信長公,妄圖遠征大明而積勞成疾的秀吉公……自己與他們又有何異?想及此,家康立刻把那面親手做的令旗扔在了竹林里。
為避免有人生疑,家康才說「對付石田治部少輔之輩,根本用不著令旗」云云。家康本意是,只靠刀槍絕不能得天下太平,只有讓世人心服口服的「德」和順應天意的「真」,才能帶來真正的太平。
從扔棄令旗的那一刻起,家康的心境就愈發開闊起來。在小山時,無論對自己是否有利,他都毫無隱瞞把來自西面的消息通報給諸將,甚至還誠心誠意勸告豐臣舊將莫要有任何顧慮,去留隨意……但諸將依然懼怕德川,懼怕他強大的實力,懼怕他昔日的輝煌戰績。因此,家康完全可以將他們逼上戰場。眾人被迫出戰,最終會帶來什麼後果,第二次出兵朝鮮時,家康就已領教過了。
甚至說,此次騷動其實也是由第二次出兵朝鮮引起。不但戰士之間不和,文派與武派之間也勢同水火。何況還有瞞報戰功、賞罰不明諸事,這一切,終於把已故太閣畢生之功拖入了派閥爭鬥的泥潭……
此時「令旗之主」非家康個人,必須是希求太平的天下蒼生的意願,必須是推動時代前進的滾滾洪流。即使家康在中途意外倒下,這種意願也應不受任何影響,繼續引導大勢洪流的前進方向,繼續揮舞著看不見的令旗……
悟到這個道理,家康才不急於出征,而是於八月十四向清洲派出使者村越茂助直吉。
見家康此舉,本多正信與其子正純甚是驚愕。他們已得到內報,福島正則等人何止是頻頻催促,甚至已經極為憤怒了:「時至今日,內府是否還對我們存有戒心?真是令人心寒!」
其實難怪。現在諸將都已集中到清洲附近,除了先鋒福島正則和池田輝政,黑田長政、細川忠興、中村一榮、淺野幸長、堀尾忠氏、京極高知、加藤嘉明、田中吉政、筒井定次、藤堂高虎、山內一豐、金森長近、一柳直盛、德永壽呂、九鬼守隆、有馬則賴、有馬豐氏、水野盛成、生駒一正、寺澤廣高、西尾廣教等人俱已集結,德川氏的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以監軍身份隨軍……眾人無不翹首以待。
這種時候,竟派村越茂助直吉孤身前去,是何道理?本多父子豈能不大為驚詫?對於家康遲遲不出陣,正信思量之後,亦自有其理解。他以為,家康行事曆來謹慎,之所以遲遲不肯西上,乃是在仔細觀察前田利長、毛利氏吉川廣家、肥后加藤清正的一舉一動。事實上,家康抵達江戶之後,就已分別給這些人去書,與眾人保持著密切聯繫。但選派村越茂助出使,卻著實令正信意外。村越不僅胸無點墨、愚鈍頑固,還不善辭令,實在不適擔此重任,非要從他身上尋找一絲優點,恐怕只剩下他的忠厚正直。讓他去殺人,他定會真的咬住對方死死不放。這樣說或許有些過分,但他的確如此。
在目前這種形勢下,派往清洲的使節,最好是本多正信父子,連永井直勝都覺勉強。
「大人慾派村越茂助到清洲?」正信滿心疑惑道。
「是。他最合適不過。快把他叫來。」說著,家康向板坂卜齋招招手,讓他先寫書函。
本多正信只得去傳村越。正純則鬆了一口氣:原來大人早就想好了,一切都寫在信函中,根本用不著多費口舌。
選一個不善言辭之人,沉默寡言的村越自再合適不過了,即使他想多管閑事也是不能。可讓正純意外的是,卜齋備好紙筆之後,家康竟只有廖廖幾言:「今派村越前去。有事與其詳談。西進之事需從長計議。少安毋躁,委細自有口諭傳達。」
「就這些?」正純睜大眼,驚奇不已。
「這麼多足矣。」收信人為福島正則和池田輝政,家康署名畢,將書函封起來,交還卜齋。此時,本多正信領村越茂助來了。
家康道:「村越。」
「是……在……在。」村越緊張得有些結巴。本多正信恐早就私下對他說過,若覺為難,就乾脆拒絕。
「儘管辛苦,還是要請你趕赴清洲一趟。此次出使非你莫屬。」
「非在下莫屬?」
「正是,只因你從不多話。」
「是。」
「但你要記住,我讓你說的話,萬不可忘記。」
村越茂助怯生生看了本多正信一眼,大聲答道:「是。」
家康笑著點點頭,正信、正純和卜齋都呆若木雞,屏息凝神。
「你要銘記在心,萬不可忘了。把這封書函帶去,兵部少輔直政和中務少輔忠勝很是擔心,他們會先讓你傳達口諭,或者向你打探書函內容,斯時你照我的話回答便是。」
「是。」
「你便說,書函內容你並不知,故無可奉告。至於口諭,必須見到福島和池田二將方能傳達。對其他人斷不可吐露半句。」
「遵命!」
「好,我告訴你口諭,記住了:諸位連日備戰,實在辛苦。」
「諸位連日備戰,實在辛苦。」
「家康偶染風寒,遲遲不能出征。」
「大人真的染了風寒?」
「是。」家康綳著臉,一本正經點頭道,「諸位既已調集重兵,本當迅速西上,卻在此空等,虛度時日,真令人萬分詫異。」
村越茂助反覆體味家康的話,心中讚嘆不已。在朝鮮,諸將驍勇善戰,甚是勇猛。若說少了家康,他們就無法開戰,無論如何講不通。
「值此生死關頭,諸位要拖延至何時?我早有準備,請諸位火速渡過木曾川,向前進發。如此,大人亦不能不出馬。這便是我的口諭,你要好生傳達給諸將。」家康牢牢盯住茂助。
「大人英明!」本該回答「遵命」茂助卻由衷地讚歎起來。
「明白了?」
「小人怎會不明白?事情的確如此。」
本多正信長嘆一聲。既然要向清洲派遣使者,定是向諸將解釋家康為何遲遲不出馬,不僅正信這麼想,正純也這般認為。可家康的話,卻與他們的猜測截然相反。家康派去的不僅不是慰問使,反而要去責問他們為何不儘早渡過木曾川,將岐阜的織田秀信一舉擊敗……聽了這些話,性急的福島正則不怒髮衝冠才怪。但再仔細一想,這確是「合情合理」。
此次戰事,並非為家康一人而戰。戰事能夠避免,自是最好不過。無論怎麼說,照家康現有的實力,不用和任何人爭鬥,便已是天下第一。
正信不斷打量家康,心悅誠服。既是為正義而戰,家康就不必站在最前線了,應站在更高處,冷靜地觀察三成與武將之間的爭鬥,再由此辨別正邪,確定賞罰……這才是秀吉公託付大業之人應有的智慧。因此,使者不必是恃才傲物的善辯之人。村越茂助剛正不阿、愚鈍木訥,自是無可挑剔的人選。無論別人說什麼,他都會一字不誤傳達主命。
「村越,趕緊準備出發吧。」
「遵命!」茂助又念叨道,「大敵當前,居然袖手旁觀,按兵不動,真是豈有此理!」
家康忍住笑意,目送茂助出去。茂助的身影從走廊消失之後,他不知又想起什麼,掐起指頭來。
村越茂助直吉從江戶出發第二日,即八月十五,西軍宇喜多秀家率一萬士眾從大坂出發,小早川秀秋也於十七日從大坂出兵,抵達近江石部。
十九日晨,村越茂助在三河池鯉鮒遇見柳生又右衛門宗矩,又右衛門受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密令,從清洲疾馳而來,與茂助迎面撞上。
「請稍等,我有話對你說!」宗矩一見茂助,便道。柳生宗矩乃村越茂助的劍道師父。
一看到宗矩,茂助便拍拍衣服下擺,笑道:「喲,難纏的主兒來了。」
「胡說什麼!我有要緊事跟你說,你且住。」
「是。但若是問我出使的口諭,我早就忘了。」
於是,二人返回客棧,回到茂助住過的房間。
「你不知清洲形勢有多麼緊張。井伊大人和本多大人都很是擔心,才特意派我趕來。」柳生宗矩奉家康密令,先行一步到了伊賀甲賀一帶。他的任務是在兩軍衝突時動員其父石舟齋四下騷擾,威脅西軍背後。現在他已完成任務,才來到清洲城。此時宗矩年二十九,石舟齋宗嚴七十有二。父子二人對家康心服口服,伊賀甲賀眾人對柳生父子二人則甚是信賴。
宗矩眯起眼向茂助娓娓講述清洲情形,村越茂助則板起面孔,將頭扭向一邊。他擔心一旦為對方的話打動,泄露機密,事情就麻煩了。
「村越大人,諸將都在等著內府大人即刻西上,唯大人馬首是瞻。可都十九日了,大家等到了什麼?等到的卻是你一個村越,大人猶自巋然不動。大人究竟在想什麼?福島等人都已怒不可遏,以為大人棄他們於不顧了。池田說絕不會有那種事,雙方差點因此大動干戈。井伊和本多兩位大人好歹安撫住眾人。二位大人擔心你傳達了內府口諭之後會出事,便派我悄悄前來打探。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否告知一二?」
村越凝神沉吟,並不答言。
「我知你身為使者,不便泄露機密,可我也是萬不得已才來求你,一切都是為了德川大人啊。」
「柳生先生。」
「你願意透露一二?」
「我倒想說,卻根本沒有口諭。」
「沒有口諭?」
「先生恐怕不信,我這裡只有這封書函。」
「唔。」宗矩輕吟一聲。既然村越這麼說,還能有假?人人皆知村越不善談吐,從未擔任過使者,一切都在書函中,自不足為怪。
「先生不是外人,我也想拆開書函讓你看看,可私拆書信是死罪。你看這……」
「確實難辦。……」
「真是遺憾。我看這樣吧,書函也不用拆了,先生把我直接領去清洲如何?」
柳生宗矩信以為真,徑自與村越結伴,向清洲城趕去。
二人抵達清洲城時,諸將早就齊聚於城內大廳,等得不耐煩了。柳生宗矩擔心廳里氣氛太緊張,先安排村越與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見了面。
「看來,確實只有書函,沒有口諭。」
之後,三人才把村越領到諸將面前。收信人是福島、池田二將。二將身後站著細川忠興、黑田長政、淺野幸長等人,眾人俱瞪大期盼之目,等得急不可耐。村越茂助站在井伊和本多之間,有些吃驚地掃了眾人一眼。
「使者辛苦了。內府大人究竟何時從江戶出發?」福島正則等不及茂助開口,向前膝行幾步,道。
「快了。」茂助答道。說罷,他挺起胸脯,不想令自己露出怯色。爾後,他像一個甚是拘謹的年輕人那般,緩緩從懷中掏出書函,放到福島的扇子上,道:「這是內府的書函。請仔細看。」
「是給在下和池田二人的,恕我失禮。」
正則向池田輝政看一眼,滿臉狐疑。書函的分量太輕了。井伊和本多也都一怔。其實,坐於末席的柳生更為驚訝,他的臉立時蒼白僵硬起來。
正則打開書函,廖廖幾言立刻映入眼帘。他讀罷,交與池田輝政,猶自呻吟起來。
「今派村越前去。有事與其詳談。西進之事需從長計議。少安毋躁,委細自有口諭傳達。」池田輝政大聲讀了一遍,交給身後的細川忠興。最後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委細自有口諭。
「茂助!」本多忠勝忙戳了戳村越膝蓋,「大人口諭乃是風寒甚重?」
茂助瞥了忠勝一眼,忽然坐正身子。
「風寒甚重……因此,痊癒之後,大人自會立刻出馬,對吧?」本多忠勝問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村越茂助身上,像是要把他吃掉。茂助輕輕搖頭道:「不是風寒。」他聲音出奇地大,眾人嚇了一跳。正則如同被火燙一般猛探出頭,道:「不是風寒。又遲遲不肯出馬,真是古怪。難道內府想棄我們於不顧?快宣口諭!」
「現……現在,現在就傳達內府口諭。」村越茂助結巴起來,隨後方挺起胸脯,正襟危坐。躲在眾人後邊的柳生宗矩則沮喪地耷拉下肩膀。
對於村越茂助直吉,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緊張的時刻,也是最需要勇氣和力量的一刻。而且,今日能否跨過這道檻,不僅能體現他是否有才幹,甚至還會影響他此後的自信。
「內府的口諭是什麼?」正則又大聲問了一遍,把豎於膝上的白扇放下。
「諸位連日備戰,實在辛苦。」正則目瞪口呆,顏色轉緩。
茂助萬沒想到眾人會作出如此反應。這口諭,他已在心裡默念了不下幾十遍,生怕出差池。
「內府大人遲遲不出征,並非因風寒嚴重?」
井伊直政忙把臉扭向一邊。為了安撫諸將,他曾再三以家康病重為由。
「內府風寒不甚重,但也絕非毫無病痛。」茂助略想了想,又大聲道,「因此,短期內恐難出馬。」
「嗯?風寒不重,卻不能出征?」
「正是。」茂助緊緊盯住正則,「諸位既已調集重兵,本當迅速西上,卻在此空等,虛度時日,真令人萬分詫異!」
「你說什麼!」正則大吃一驚,看了看輝政。輝政似乎還沒回過神來,眼神獃滯。
「若諸位是內府大人的家臣,大人自會一一吩咐,但諸位並非大人家臣,單是盟友。既是盟友,為何在此按兵不動?希望眾人速速動起來,渡過木曾川向前進發。如此,大人也就不再猶豫。故,讓內府遲遲不肯出馬的,既非風寒,亦非時機,而是諸位狐疑不進。」村越茂助抖擻精神、鏗鏘有力說道。他把扇子立於膝上,汗如雨下,肩膀微顫。茂助大聲斥責諸將,其嚴厲甚至超過了家康的要求。
一瞬間,滿座鴉雀無聲。事情太出乎意料,就連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都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福島正則忽然甩開扇子,贊道:「說得好!真令人刮目相看。您說得果然入情入理。」
茂助有些茫然若失。他一直堅信家康的正義與強大,但沒想到福島正則非但不動怒,反倒褒揚有加。茂助提醒自己,不可輕信,不可得意忘形。正則性急,由他發怒,最後自會對家康言聽計從。這樣,也對得起家康一片苦心了。可令人意外的是,正則卻比三河武士還要單純,竟被茂助一言兩話打動。
「閣下方才的一席話,確是入情入理。」正則由衷地讚歎道,「我等立即發起攻擊,內府大人不日即可收到捷報。你也在此逗留兩三日,且看我等如何攻陷犬山,掃平岐阜!」
茂助直吉這才醒悟過來,忙伏下身:「多謝大人美意,但在下只是傳令使。觀看攻城略地,並非在下職責,就免了吧。」
茂助的措辭與動作本就甚是生硬,又透著不諳世事的少年般的風發意氣,其勢凜然不可侵犯,其辭莊重得體,其味妙不可言。
加藤嘉明拊掌道:「妙,正如福島大人所言,我等做法確有不妥。我等並非內府家臣,內府出馬之前,理當根據自己的判斷採取行動。在此空自等待,的確有些不明所以。」
「說的是。」
「村越方才一番言論,的確深中肯綮。」
「事情已明了。我等出征,內府自會隨後出馬。我等並非為了內府而戰。哈哈哈。」
一旦明白了這個道理,黑田、淺野和堀尾諸人也一臉釋然。只有細川忠興面帶微笑,卻並不附和。他本性多疑,說不定正自盤算家康。在他看來,家康深不可測,其城府之深,在座眾人根本無法及其萬一。
村越茂助直吉忽然拜倒在地,向眾人表示歉意:「實際上,鄙人也迷茫得很。鄙人知諸位都在翹首以待。但沒想到,諸位於傳閱書函時便痛下決心。鄙人大受鼓舞。若此次出使需要才智,內府大人為何還要選鄙人前來?鄙人只是口授了大人的真心,這也是大人選鄙人前來的真正原因。方才多有冒犯,還請諸位見諒。」這一番告白,為眾人心中吹進一股清涼之風。
村越茂助的到來,使清洲城的空氣為之一變。此前一直為家康遲遲不發兵而深感焦慮的諸將,完全恢復了活力。他們立刻謀划起如何襲擊西軍,眾人立時成了真正的先鋒。這一切,令以監軍身份先行出發,卻又被夾在諸將和家康之間,陷入兩難境地的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大大鬆了一口氣。
「真是寸有所長啊。」從大廳退下,把村越茂助安排到別室歇息之後,井伊直政不由感嘆起來,「村越若是照我們的意思,說大人患了風寒,還不定會鬧出多大亂子。」
本多忠勝不禁呵呵笑了。
「本多大人為何發笑?」
「無他。我在比較大人與已故太閣。太閣性急,本能寺之變后,斷然與毛利議和,決然回師,在山崎一舉剿滅光秀。可內府大人始終穩如泰山,他的慢性子,真可謂天下無雙。」
對忠勝的這種說法,井伊直政並不贊成。其實,二人的差別並不在於性情緩急。在村越的提醒下,直政才意識到,家康完全沒有理由必須站到陣前。雖然三成把家康視為勁敵,但家康卻只是將他視為胡鬧的孩子,冷靜在一旁觀察,並不急於滅之。家康早就看出,三成之輩不能長久,他故意給其他人充足的時問計算得失,到時,必然會有人加盟德川氏一方。
「井伊大人,究竟誰會打頭陣?」忠勝終究好戰,再次提起打仗一事。直政微笑了笑,並不回話。誰先渡木曾川,定會成為諸將相爭的焦點。說來真是神奇,幾句話就改變了一切。
「大人很冷靜。」直政道,「當年武田信玄旗上有風林火山,大人正可謂『徐如林』。」
「大人天生不急不躁。」忠勝道,「你認為大人究竟會何時從江戶啟程?」
井伊直政微微搖頭道:「我怎能讀透大人的心思?大人深謀遠慮,我等凡夫俗子豈能懂得?」
正說到此,正則的侍衛前來請二人前去議事。